寒雨將長沙城裡的道路變得泥濘一片,尤其是晚上的時候,路上更見不到幾個人。一隊酒氣沖天、髒話練嘴的漢子,吆喝着朝着長沙書局的方向走去。在他們身後二百步之外,是一隊精幹的捕快們。
這是奇蹟般和諧的一幕。同一條街道上,流氓們和捕快們和諧共處,奔着同一個目標,大步前進。這個世界不僅僅是有黑和白,還有灰。流氓們很多時候可以執行捕快的任務,而捕快們也可以搖身一變,瀟灑且熟練的幹着流氓的工作!這種身份的轉變,自然而然。也許,在這一刻,流氓們和捕快們的區別,只是在於身上的那層皮!
長沙書局燈火通明,爲人進出的大門敞開着。從門口路過的人們可以清清楚楚的看着裡邊忙碌的景象。工人們幹得熱火朝天,就算是在這般寒冷的時候,依然有人脫掉外衣,露出健壯的肌肉,扛着成堆的紙張。
不速之客們佔據了長沙書局的大門,領頭的是個在長沙府赫赫有名的無賴,人稱“白大”,懶洋洋的靠在大門上,白大從帶着污漬的手指甲扣着牙縫,高聲叫道:“你們書局的掌櫃呢?叫出來跟我說話!”
掌櫃的裹着灰色長袍,顫巍巍的從櫃檯後走了出來,昏花老眼看着眼前的無賴們,詫異的問道:“都已經這麼晚了,諸位是要做什麼?”
“做什麼?”白大身高馬大,眼前的老掌櫃已經是年過五旬的老人了,他一伸手就抓住掌櫃的領子,差點把他從地面上提起來。噴着酒氣的臭嘴對着老掌櫃喝道:“老頭,你這個破爛書局,一天到晚都是吵吵鬧鬧的,吵得老子睡不着覺。老子就帶兄弟們過來看看究竟。你要識相的話,就給在場的弟兄們每人賠一百貫,咱們算是兩清,不然的話……哼!我看你這個破爛書局也不用開下去了!”
老掌櫃並沒有做怒,也不生氣,雙手將白大的手撥開,站穩了身體,笑呵呵的說道:“這位官人,想必你是弄錯了,我書局又不是開在鬧市。左右街坊我都問過了,東邊是米店的糧倉,西邊是綢布莊的小庫房。對門是打鐵鋪,成天叮叮噹噹的比我吵鬧多了。不知道諸位是住在哪兒?”
白大的臉可一點兒都沒紅,向來無賴鬧事都是無理攪三分,更何況,今天是在官府的支持下,一羣無賴來找事。這不往大了鬧,還能對得起自己?
“混蛋,居然還敢頂嘴?”白大再度伸出手揪住老掌櫃的脖子,高聲罵道:“弟兄們,把這個破爛書局給我拆了!”
“你敢?在我這兒搗亂,我就報官抓你。”老掌櫃厲聲喝道,奮力掙脫了白大的手,跌跌撞撞的退了幾步,背靠着櫃檯用力喘着氣。十幾名正在搬運東西的夥計急忙護住老掌櫃,擋在他的身前,和這羣無賴們怒目相視。
白大冷笑道:“翻了天了,最近你們白大爺很少在長沙府走動,你們只怕已經忘了長沙府誰說了纔算。兄弟們,還不砸?”
三四十個流氓一哄而上,手邊有什麼就抄什麼,身邊放着什麼就砸什麼。一時間,長沙書局的大堂裡雞飛狗跳,夥計們憤怒的衝上前去,跟無賴搏鬥起來,拳打腳踢,小小空間裡擠滿了人,隨便一腳踢出去,包管能踢到一個人的屁股,不管這個人是敵是友。呼痛聲,叫罵聲,不絕於耳。
捕快們靜靜的站在長沙書局之外百步。三爺揹負着雙手,傲然注視着書局裡的舉動。身邊一名乖巧的捕快撐着雨傘爲他遮風擋雨。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長沙府已經換了無數任知府,可是三爺在長沙府卻做了二十來年捕快,從十六歲入行到現在已經四十歲了。可以說,三爺在長沙的黑白道,那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一句話就能讓兩個仇大苦深的幫會不敢相鬥,一句話就能讓犯了案子的混混,自己捆了自己送到衙門來自首。
這樣的地位,不僅僅是靠混的,也是靠他的手段。無論是誰在長沙做知府,三爺都是他的心腹干將,光是這一份功夫就已經極爲難得了。
“三爺,那些潑皮太沒用了,人數比對方多,打起來還是沒多少便宜可佔。”撐着雨傘的捕快眯縫着眼睛朝書局裡看去。隔着濛濛夜雨,書局裡儘管燈光燦爛,也看的不是很清楚,但是時不時就有個潑皮被人從書局裡踢打出來,就算是傻子也知道潑皮們佔不了上風。
三爺微微搖頭,冷笑道:“這些人成天都被酒色掏空了身體,仗着人多勢衆,嚇唬老百姓還行。真要動手打起來,我這手下的弟兄們,一個可以對付他們三五個。書局裡的夥計每天都幹活,身體很結實。加上老掌櫃對夥計們不錯,好吃好睡。身子骨比起那些潑皮不知道要好多少。打不贏也是理所應當的!”
撐雨傘的捕快連連點頭:“三爺說的是,反正咱們只是叫潑皮們當幌子去,難不成還真指望着他們了?不如,這就叫兄弟們衝進去吧。”
三爺搖了搖頭,淡淡的說道:“急什麼?先讓他們打着,最好能打出條人命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把書局給查封了。那些潑皮,就算死了,他們家人只怕也懶得去收屍。要是打死了書局的夥計,那更是好事了。”
撐雨傘的捕快心中一驚,站在三爺的身後不敢再言語,耳邊聽見的是書局裡的打鬥聲,眼前卻只能看到迷離的雨幕。他跟隨三爺已經有段日子了,越發瞭解這個長沙府裡的傳奇人物。夠狠,夠毒——三爺知道,官員的地位並非來自於老百姓,而是來自長官。對於知府們來說,捕快班子就是他們的狗,是他們在長沙能夠做事的基礎。當狗就要有狗的覺悟,讓你咬誰就咬誰,讓咬幾口咬幾口。
三爺已經把這種精神發揚光大到了極致,只要知府滿意,自己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去做那些看起來有些骯髒齷齪的事情。做了又能怎麼樣?三爺一身官袍,難道還怕屁民們敢找三爺的麻煩不成?只要知府滿意,自己的捕快頭子就能一直做下去。到時候還不是財源廣進?日進斗金?
不斷有人從書局大門被打出來,看那身板打扮也不像是書局裡的夥計。三爺的眼睛眯縫成了一條線,冷冷的看着書局,低聲喝道:“走,咱們再不上,那些潑皮就要崩盤了。”
捕快的腳步踩着雨水,泥濘的水珠濺起老高,打溼了他們的褲子,浸透了鞋底,讓捕快們本來就已經很不愉快的心情變得更加惡劣。他們的手掌迫不及待的按在腰刀上、鐵鏈上……
又是兩名潑皮被人從屋裡踢了出來,兩人跌跌撞撞的差點要撞在三爺身上。
一雙大手伸了出去,扶住兩人,隨即把他們推倒在一邊。撐雨傘的捕快有些憐憫的看着那些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潑皮們,卻很快把這一點點憐憫收藏在心中。他們本來就是工具而已,人會對工具有憐憫嗎?
書局裡的毆鬥已經快要平息了,鼻青臉腫的潑皮們就像看到了大救星似的,眼巴巴的看着衝進書局的捕快們。
書局裡的夥計們大多安然無恙,少數負了傷的,扶着櫃檯,神情複雜的看着那些急急忙忙走進來的捕快。
“好啊,這兒是長沙府,你們聚衆鬥毆,來人,全都給我拿下,押回大牢,聽候知府老爺吩咐。”三爺厲聲喝道。他赤手空拳,很多年來,三爺已經不需要親自動手抓人或者打人,他本人往那兒一站,給予對方的便是如山般的壓力。
掌櫃的很顯然認識三爺,平日裡在街上走路遇到,掌櫃的也會很客氣讓在一邊,讓三爺先過。沒想到,這一次,老掌櫃居然一點面子沒給三爺,淡淡的說道:“三爺,這兒是我的書局,有些潑皮無賴在我書局裡鬧事,砸我傢俬,打我工人。這不是聚衆鬥毆,三爺,要抓,您就抓那些潑皮無賴好了。”
“三爺做事要你教?”撐雨傘的捕快已經把雨傘收了起來,冷笑着說道:“老不死的,我看你是腦子糊塗了吧?”
捕快們絕非那些地痞無賴可比,三爺的話一落地,他們的鐵鏈就已經甩了出去,一個潑皮都沒有抓,目標便是書局裡的人。
沒想到的是,站在最前方的一名夥計,隨手將拋過來的鐵鏈反握在手中,冷冷的說道:“大老爺們,抓人要有證據,你們貿貿然就要抓我們回去,官府難道就不怕我們告狀嗎?長沙府想一手遮天,還得問問荊湖路是不是同意?還得問問臨安是不是同意?”
撐雨傘的捕快大笑起來:“好大的口氣,告訴你們,天大地大,如今在這個房子裡,就是我們三爺最大,臭小子,到了大牢裡,讓你知道我們的手段。”
“給我打!”三爺不耐煩的暴喝一聲。捕快們紛紛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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