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燃起了嫋嫋檀香,薰得人昏昏欲睡。
珠簾鬆鬆垂卷而下,將趙構的身形遮掩了半邊。他彎腰在案几上書寫着什麼,雪白的宣紙上暈開一團濃墨,帶着幾分陰鬱,一如他的墨色瞳仁。
“九哥?”趙瑗又輕輕喚了一聲。
趙構恍若未聞,一筆筆在宣紙上寫下整齊的字句。皇家的人素來喜歡書畫,趙佶如此,趙構也是如此。若是他不喜歡那個王位,應當會成爲頂厲害的藝術家。可惜他的目光天生帶着陰鬱,他的字也天生帶着陰鬱,他的人……
“九哥。”趙瑗緩緩合上宮門,上前走了幾步,扶着案几,低聲對他說道,“我曉得你能聽見。九哥,今日臣妹確是奉了皇兄之命,前來勸說你的。”
趙構筆尖一頓,又若無其事地滑了下去:“成王敗寇,柔福何必多言。”
“九哥!”她恨恨地握住了他的筆桿,眼中多了幾分惱意,“你可知道,我最痛恨你的地方,是什麼?”
“哼。”趙構冷冷地擡頭,又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不過是我名不正言不順罷了。”
“你……”
“怎麼,莫非九哥還說錯了不成。”趙構神色愈發冷了,隱約有幾分輕蔑之意。
“你當真這麼以爲?”
“哼……”
趙瑗深深吸了一口氣,胸中有些淤塞。也不知是柔福殘留的情緒,還是她自己的情緒。
她點點頭,說道:“不錯,比起大哥,九哥即位,確是名不正言不順。可你曉得,我最惱恨你的一點,是什麼?”
“與金議和。”趙構平靜地說道。
趙瑗一口氣沒緩過來:“你……”
“我曉得你最痛恨的便是金人。”他緩緩說道,“從頭到尾,你對付金人的手段,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那便是‘不擇手段’。可平素,你卻是個極心軟的人。”他說着說着,忽然笑了一下,將筆桿子從趙瑗手中抽出,繼續在宣紙上寫字,“但嬛嬛,世上的事情,原不如你想象的這般簡單。”
他的神色極爲平靜,沒有半點慘敗的覺悟,也沒有半點被軟禁的氣惱。
“你問一問你自己,若是你拿不回燕雲十六州,若是你不像現今這般算無遺策,若是你無法傾覆金國於股掌之間,甚至你……像洵德、茂德一樣嬌柔軟弱,你還會有現今這般想法麼?”
“我纔不……”
“對,你不是我,也不是洵德和茂德,你是頂厲害的柔福。”趙構出聲打斷了她的話,又說道,“不錯,我確是大勢已去,掀不起什麼風浪了。就算我豁出去與大哥同歸於盡,你也能以輔國公主之名,扶大哥的兒子上位。嬛嬛,你是個頂厲害的人,九哥就算賠上自己所有的幕僚,也決計不如你一個。你可以去同官家說,此事就這麼算了。但嬛嬛,你要應九哥一件事。”
趙瑗張了張口,木然地吐出兩個字來:“什麼?”
“保我一脈平安。”
她想說九哥實在太看重臣妹了,卻半天吐不出一個字句來。
趙構側擡起頭,看着她笑:“怎麼,嬛嬛不樂意?”
“……好。”
她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說出這個字的,大約是趙構的表情太過平靜,又大約是趙構那句“你不是我”。她說完之後,全身力氣像是被抽得一乾二淨,有些難過地垂下了頭。
趙構從案几下方取出一卷黃帛,交到她懷裡:“拿去,給大哥。”
趙瑗木然地走出宮門又木然地去找了趙桓,腦子亂糟糟的不知在想些什麼。身旁的宮人用一種極崇拜的眼神看着她,大約是沒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事實上,就算是趙瑗自己,也沒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趙構對她說的那番話……
有些話,趙構不是對她說的,是對柔福說的。
她默然地推門進了宮室,將黃帛交給趙桓。趙桓看上去極是欣喜,將她好好地誇讚了一番。她自己卻只感覺到疲乏,很想好好地睡上一覺。然後她真就這麼做了,睡在趙桓的偏殿裡——據說,這是極高的恩寵,唯有太子才能這麼做。
她做了許多蕪雜而又說不清的夢,夢見了幼年的柔福,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一覺醒來時,大宋的天地已經翻了個個兒。金國覆滅,趙構退位,舉世歡騰。趙桓大度地放趙構回去做了康王,只不過比起原先,規格卻齊齊降了一等。
接下來呢?
接下便是文官武官大換血了罷?
趙瑗揉了揉眉心,只覺得身子乏得厲害,去溫泉裡泡了半個時辰,又用了些參粥,才勉強覺得好些。身邊從宮人到王侯個個都是喜氣洋洋,連韋妃和王貴妃也不打算繼續掐架,好好地辦個宮宴,她卻一點興致也提不起來。
趙桓以爲她是在擔心種沂的事,哈哈大笑了幾回,親口應允她,會親自爲種沂取字。
她這才恍然驚覺,她的將軍,早已經到了弱冠之年。
趙桓說到做到,第二天就發了一道御筆賜字的聖旨下去。這種旨意本是錦上添花,中書門管不到,樞密院閉着眼睛就蓋了籤文。至於上頭寫了什麼字,趙桓沒說,只是神神秘秘地說要給皇妹一個驚喜,讓她親自去朔州拆封,順便再帶一道正式賜婚的聖旨下去。
不過後一道聖旨,卻被趙瑗攔了下來。
“他不喜歡這麼做。”趙瑗如是說,“若是先賜婚,那他首先是大宋的駙馬,然後纔是大宋的將軍。如今他仍在朔州厲兵秣馬,皇兄……”
趙桓皺眉:“嬛嬛是想,讓他以軍功尚主?”
趙瑗反問道:“難道皇兄,還要以文臣轄制武將麼?”
趙桓一驚,而後瞳孔一縮,緊接着緊緊皺起了眉頭,然後又漸漸舒緩了開。
趙家人有個習慣,說話從來不喜歡直來直去。
但這種說話方式,旁人聽不懂,趙桓本人卻是摸得透透的。
靖康之變,已經給大宋帶來了天大的教訓。文臣轄制武將,到頭來就是嚴重的貽誤軍機;最好的結局是殉國,最壞的結局,便是國滅。所以,文臣絕不能轄制武將,尤其是在出兵的時候。
但大宋重文輕武之風由來已久,又怎是那麼容易改變的?
趙瑗想的是,讓種沂以軍功尚主,而不是以大宋駙馬之身,去立軍功。皇家是天下人的表率,若是皇家頂住了這一關,撕破了這個口子,那麼接下來要動樞密院,給軍中換血,也就變得順理成章。
如果沒有這種潛移默化的過渡期,直接革掉樞密院那羣老頭子的職位,下令從此文臣武將一視同仁,恐怕不用金國死灰復燃,大宋自己就會亂。因爲讀書人已經習慣了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沒有人願意同這些“賊配軍”們平起平坐。
這個道理,趙桓懂,但……
“非要如此麼?”趙桓皺眉說道,“嬛嬛也是飽讀詩書之人。朕瞧着,若不是嬛嬛這兩年算無遺策,將軍們根本打不了這樣大的勝仗。況且……”
他也不願意重用武將,打破朝中平衡。
“皇兄。”趙瑗愈發無奈,腦子轉了幾轉,皺皺眉頭又輕輕舒展開來,“那皇兄下一道聖旨,褒揚臣妹可好?”
“褒揚?”
“嗯,臣妹自行擬旨,皇兄瞧過之後,蓋一蓋玉璽便是。”
趙桓眉頭一揚:“若是措辭太過,朕決計不允。”
趙瑗點頭:“那是自然。”
趙瑗很快便草擬了一道聖旨。
聖旨中,她統共只褒揚了自己兩條。
第一,忠君愛國天地可鑑。
第二,巾幗不讓鬚眉。
第二條又可細分爲很多部分,比如她大膽放足、熟讀兵書、把金國攪得天翻地覆……反正總之,就是把自己誇得天花亂墜,誇成天下女子表率,尤其是頭一條放足,簡直是大有盛唐之風。
趙桓皺着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沒簽。
趙瑗嘆息一聲:“皇兄可曉得,嬛嬛是如何逃出生天的麼?”
趙桓一怔。
“若嬛嬛依舊如母妃一般,被纏縛成一雙纖足,恐怕跑不了幾步,便……”她垂下頭,長長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陰影,輪廓分外柔和。趙桓沒來由地想起了自己的皇后,她也是一雙纖足,卻被金人送入太廟,剝.光衣服,以牲禮進獻完顏阿骨打,最終不堪受辱而自盡。
他慢慢取過案几旁的一個小盒子,用小鑰匙咔噠一聲開了鎖,取出玉璽,無聲地蓋上。
世間對女子束縛着實太太多,若不是出了一個柔福,恐怕世人永遠都不會想到,女子一旦厲害起來,比起男子,當真是不逞多讓。
趙瑗捧着聖旨,向趙桓深深一福:“多謝皇兄。”
皇室對自家帝姬的褒揚,也沒有過中書門的道理。這道聖旨,說下便下。
趙瑗先是帶着趙桓的聖旨回到房中,又取出一道趙佶的空白聖旨,用瘦金體謄抄了一遍,然後一併送給王貴妃和趙楷。王貴妃是個頂尖兒的宮妃,趙楷又是個頂尖兒的王侯,他二人自然曉得,該如何將這兩道聖旨利用到極致。
至於聖旨中“大逆不道”之言?
沒瞧見官家與太上皇都蓋了印鑑麼!這種爲自家攢名聲的事情,傻子纔不去做呢。
而且這回被俘,也着實給諸妃貴女們提了個醒。想想看,裹着一雙纖足,確實可以滿足士子們變.態的惡趣味,但到了金國上京,那是想跑都跑不了,只能活活地給旁人當女奴。真真是……不忍再去回想。
柔福帝姬此例一開,從此放足之風大盛。到後來,只有勾.欄瓦肆中的姐兒爲討客人歡心,纔會略略纏上一小會。至於想讓正經人家的女兒去纏……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