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最古老的金融風暴,終於消弭。
親手製造了這場金融風暴又親手將它消弭於無形的帝姬殿下,近日有些萎靡。
萎靡的原因有三:
其一,雖然新、武、儒、蔚諸州位置靠西,金帝鞭長莫及,但終究還是有不少金兵留守。燕雲十六州順利收歸之後,收拾剩下的金兵,便成了當務之急。
其二,樞密院派過來的、天天琢磨着給她起外號的那些老頭子們,實在是太討厭了!
其三,她那位英明神武無所不能的將軍閣下,舊傷再度復發。
“……你就這麼愛逞能。”
趙瑗支着頤伏在種沂榻前,輕輕揪了揪他散落的衣袖,幽幽嘆了口氣:“還疼麼?”
種沂皺着眉,掙扎着勸慰道:“帝姬不當……”
“停!”她威脅般地瞪了他一眼,一根白嫩的手指輕輕撫上了他的喉結,頗帶了幾分警告之意,“再敢多說半句‘有損帝姬清譽’,我就掐死你!”
“……”種沂沒聲兒了。
帝姬口氣嬌嬌軟軟的不像是威脅,反倒像是在撒嬌。他當然曉得帝姬不會捨得掐死他,帝姬從來都是個嘴硬心軟的人,尤其是在面對他的時候。
所以他纔敢這麼肆無忌憚地一再頂撞。
“……還疼麼?”她繼續歪頭支着頤,輕輕戳了戳他的胸口,“你啊,就是這麼愛逞能。帶兵絞殺金人這種事情,讓岳飛、韓世忠去做不就好了麼?你的傷纔好,怎能經得起這般折騰?”
她說罷,又幽幽地嘆了口氣,沒留意到她的將軍微微擡起了手,似乎想要梳攏她的長髮,卻最終什麼也沒做。
“我很難過,你知道麼?”她輕聲說道,“你這般逞強,又這般不懂得愛惜自己,我很難過。”
“帝姬……”
“答應我,下回莫要再逞能了,好不好?”她側過頭,擡手輕輕點了點他的鼻尖。少年面容已漸漸長成,五官深邃立體,被那雙銳利且帶着幾分溫柔的眼眸一掃,便會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
“答應我,嗯?”她有些不依不饒。
“臣……”
“請恕臣……不能答應。”少年低垂着頭,不敢看她。
“你啊,就不能騙一騙我麼。”她氣惱地捏了捏他的鼻尖。這一回他沒有再按下她的手,而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目光中漸漸燃起了一小簇火焰。她恍然未察,繼續伏在他的身側,柔軟的髮絲散落在了他的胸膛上,淺淺笑開:“唔,我好像又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呢。”
雖然朱熹還沒有來得及提出他的“存天理、滅人慾”,但她與種沂有君臣之判,這般親暱,終究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修長的指節輕輕插.入了她的發間,莫名地透着幾分繾綣旖旎。
“臣說過,要軍功封侯,以尚帝姬。”種沂低低的聲音迴盪在她的耳畔,拇指輕輕摩挲着她的眼角,動作柔得能化出水來,“這回太上皇命臣轉捧日天武四廂都指揮使,雖是虛銜,卻是在官家面前掛了名號的。若是臣無所作爲,恐怕御史臺一支禿筆,就要戳到臣的脊樑骨上了。”
說到“官家”二字時,他略停了停,似乎有些爲難,又有些難過。
如今大宋官家,統共有三位。
一位是據說已經不理朝政、卻老喜歡熱血上頭、指手畫腳的太上皇趙佶。
一位是趁着靖康二帝未歸,一舉登基的九皇子趙構。
最後一位,是被接回來之後又跑去上京,如今不知上京謀劃着什麼的趙桓。
三帝齊臨,可謂舉世奇觀。官家們的旨意一道接着一道,也經常會相互摩.擦。譬如種沂這個“捧日天武四廂都指揮使”,就是趙佶給他轉的銜;趙瑗這個“燕國大長公主”,也是趙佶給她上的封號;而趙構,則在“燕國大長公主”前邊,加了二十字的形容詞;至於遠在上京的趙桓,則給了趙瑗一道“親擇駙馬”的旨意,又給了種沂一大篇“大有乃祖之風,當可統御西軍”的溢美之辭。
然而眼下,所有人都在小心維持着這種微妙的平衡,生怕一個不小心,便又是一場地裂天崩。
包括趙佶趙桓趙構,也包括了種沂和趙瑗。
篤、篤、篤……
外間忽然響起了敲門聲,三長兩短,頗爲急促。
種沂動作一頓,眼神忽然凌厲起來。他低頭看看恍然未察的帝姬,不知不覺地噙了一絲笑意,低下頭,輕輕吻上了她的眼睛。
“唔!……”趙瑗愕然。
突如其來的吻如同羽毛一般輕柔,熾熱的呼吸噴灑在裸.露的肌膚上,激起一陣極其細微的戰.慄。她有些愣怔地僵着身體,聽見她的將軍低聲說道:“還望帝姬,恕臣無禮。”
而後,便是一陣低低的笑聲。
這、這人!
她有些氣惱又有些心慌,閉着眼睛,耳邊傳來了一些細微的悉簌聲。片刻之後,她竟被抱到了榻上,耳邊迴響着種沂低醇的聲音:“臣去去便來。”
唔,他要走麼……
等等!噯?!
趙瑗倏地睜眼,果然瞧見種沂已經束好戰甲開了門,對門邊的侍衛低聲說了些什麼。侍衛神色有些慌亂也有些欣喜,連比帶劃地同他說道:“這回遼國派遣使者過來,指不定是個大好時機。李相公正在前頭主持大局呢,岳飛嶽大將軍也在……”
趙瑗靜靜地聽了片刻,心中漸漸生出幾分詫異來。
遼國,來使?
三年前,遼國國破,遼帝西逃,又被西夏王親手捆着送到金帝面前,如今尚被囚.禁在金國上京,據說處境比趙佶趙桓還要悽慘幾分。遼國遺臣有親宋的、有親西夏的,也有率兵反抗的。率兵反抗的將軍裡,最厲害也最有名的,是一個叫做耶律大石的人。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耶律大石將會在四年後稱帝,建立西遼,最終被蒙古所滅。
這回遼國來使,打的是誰的名號?天祚帝?天錫帝?林妃?還是……
她悄無聲息地溜下榻,沒走正門,而是輕手輕腳地跳了後窗,又輕手輕腳地去了前堂。
“……遼國使臣遠道而來,本該設宴接風纔是。無奈現如今青黃不接,本國也是窮得很吶。”她尚未接近前堂,便聽見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打着官腔。李綱李相公,如今實至名歸的樞密院正使,自從燕雲收復的消息傳到燕京之後,他便一路快馬加鞭地趕了過來,主持大局。
趙瑗悄無聲息地溜到一棵大樹後頭,悄悄地朝堂內望去。
裡頭統共坐了十一二個人。
主位上自然坐着樞密院正使、李綱李相公,一左一右分別是岳飛與韓世忠。剛剛轉了“捧日天武四廂都指揮使”虛銜的種沂,則披堅執銳地站立在下首;很明顯可以看出,韓世忠的表情略微有些彆扭,或許是不習慣這種坐姿的緣故。四人對面,則站了一位穿着名貴貂裘的遼人。
趙瑗略微打量了他一眼,立刻斷定他不但是遼人,而且還是遼人當中的貴族,說不定還姓耶律。
畢竟是學歷史出身的,對遼國貴族的配飾、衣帽鞋襪、甚至是髮式,還是頗有些瞭解。
“這位大人。”遼國使臣用生硬的官話說道,“宋國侵佔燕雲十六州的事情,我們大遼可以不予計較。如今情勢危急,大遼與貴國理當同仇敵愾……”
砰!
李綱一掌拍在了案几上,幾根雪白的鬍鬚微微抖動:“燕雲十六州?嘿嘿,貴使也敢稱其爲‘遼國的燕雲十六州’!若非數百年前晉人裡出了個數典忘祖的‘兒皇帝’,如今燕雲還不知道在哪裡!既然貴使提到了,那麼本官便堂堂正正地告訴你:我漢室江山,當寸土必爭、寸土不讓!”
一番話說得頗爲強硬,很明顯可以看見,對面的遼使身體一僵。
“此事須從長計議、從長計議……”遼使打了個哈哈,緊接着話鋒一轉,同樣義正詞嚴地說道,“如今東有強金、西有西夏、南有吐蕃大理、北有日漸強大的蒙古,本使以爲,大遼與宋國理當同仇敵愾,外克強虜,內消禍患……”
趙瑗靜靜地聽了片刻,大多是兩人在你來我往地打官腔。李綱做了一輩子官,滑不溜手,無論對面的遼使是措辭強硬還是軟語哀求,他就是不放一句準話。最終遼使有些惱了,氣急敗壞地說道:“我們陛下誠摯地希望,能夠聯宋抗金。貴國願是不願,還是給句準話罷。”
李綱拈着長長的鬍鬚,悠然言道:“但你們遼國手中,並沒有可以交換的籌碼。”
這番話正正切中了要害,可以明顯看出遼使踉蹌了一下,又用力咳嗽了一聲,才勉強站穩了身形。
宋軍一舉奪下燕雲又順利迎還二帝,底氣早已經硬了起來。反觀遼國一路慘敗,連最有可能作爲談判籌碼的燕雲十六州,也被宋軍自己拿走了。如今遼人可憐兮兮地擠在西邊的大草原上,再遠一點便是無法生存的蒼茫大漠。
人心渙散、苟延殘喘,便是如今遼國最真實的寫照。
就算他們有耶律大石,就算耶律大石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也很難挽回遼國如今的頹勢。
所以,遼國使臣今日的舉動,頗有些虛張聲勢的味道。
“呵呵……”
李綱見遼時不答,拈着長鬚笑出了聲,“遼使說得不錯,如今非但東西南北強敵環伺,連燕雲境內,也並不十分太平。本官承蒙燕國大長公主教誨,‘燕雲不寧,天下難定’。所以本官與諸將商議之後,決定徹底收伏燕雲之前,不動刀兵……”
這回即便不用去看,也能知道遼使的臉色又變了。
什麼叫“徹底收伏燕雲之前,不動刀兵”?
就是要將燕雲中遼國的習俗、駐軍、文字器皿一一去除,金國的風土人情一一丟棄,只留下大宋的風物、舊俗、文書、官制……
帝姬說過,這叫“同化燕雲”。
“燕國……大長……公主?”遼使喃喃地重複着。
“不錯。”李綱拈鬚頷首,“官家聖明,將本朝柔福帝姬敕封‘國公主’,又封‘長公主’,再封‘大長公主’,以褒揚帝姬不世之功。現如今本朝破例敕封‘國公主’者,唯柔福帝姬一人。”他說到後來,表情微微有些囧。據說當初趙佶醉醺醺地想要加封“燕國長公主”,舌頭一打結,就多了一個“大”字。至於其中的區別,趙佶死撐着不承認,大家也就都裝作不知道。
所以後來,趙瑗也成了歷史上,唯一一個被老爹無辜加錯封號的帝姬。
“唔……”遼使微微頷首,很輕很輕地笑了一聲。
看樣子宋朝太上皇是真的老了,又或者是被金國貴族們折磨得太久,腦子有些不大清醒。
長公主和大長公主,那是同一個概念麼?
他有意無意地轉過頭,朝趙瑗藏身的大樹後頭望了一眼,目光直教人不寒而慄。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墳墓裡的貓咪的地雷=3=
謝謝羅十八的手榴彈=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