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由此可知,當春不發生的雨,着實不是什麼好雨。
譬如已經連續乾旱三個月之久的新、武、儒、蔚諸州,早已民怨沸騰,叫苦連天。
趙瑗知道,在這片崇山峻嶺再往西一點的地方,便是漢人從古至今的聚居地,未來的黃土高原。原始的刀耕火種,早已造成大面積的水土流失,逼得黃河改道、連年決口。近些年,更是連年大旱,連丁點兒雨絲都見不着。
更西一點的地方,便是茫茫大草原,還有戰火連天的瀚海。在不久的將來,那裡會崛起一個龐大的蒙古帝國,像一隻貪婪的巨獸,吞食着無數的土地,和無數的人。
現如今,正是春雨細如絲,春雨貴如油哪……
種沂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執着繮繩,在她耳邊低聲問道:“帝姬計將安出?”
趙瑗定定地朝西邊看了一會兒,才說道:“前些日子路經金國時,我買了不少糧食器皿。”
沒錯,是“買”。
反正趙瑗什麼都缺就是不缺錢,大肆高價購糧,還能造成金國大規模的糧荒。這種損敵國兼且利己的事情,她很樂意每天做上個十件八件的,心情舒暢。
“嗯?”種沂微微提高了尾音,“買?糧食?”
趙瑗轉過頭,衝他深沉地笑了一下:“若是我對你說,我根本沒有什麼謀劃,只是來這兒遊山玩水的,你相信麼?”
種沂失笑,反問她:“那帝姬爲何不回汴梁去,‘遊山玩水’?”現如今汴梁遭受二次劫掠,已經頹敗得不能再頹敗。如果她沒有拿下燕雲的心思,那麼頭一個要救的,理當是汴梁。
趙瑗啞口無言,默默地扭過頭去,不再看他。
很明顯,這位年輕且聰明的將軍,對她,早已是瞭如指掌。
種沂低笑,愈發用力地攬住了她的腰。橫豎這裡沒人認識他們,流言蜚語也飛不到御史臺去。
趙瑗望着眼前頗爲繁華的城池,喃喃自語:“自遼國破敗之後,金人很順利地接管了這裡。可也正因爲‘順利’,這裡的人們,已經習慣了頻繁地更換皇帝。他們千年之前是漢人,六百年前是唐人,二十年前是遼人,今日又變成了金人……”
這樣快的身份轉換,這樣頻繁的朝代更迭,若非麻木到了極致,是決計承受不來的。
而她現今所需要的,恰恰是這種“麻木”。
“走吧。”她回過頭,笑着對種沂說道,“咱們去買下兩個錢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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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州不大,卻也不小,恰好容得下幾個繁華的城池,也容得下數百萬農人、商人、匠人……
趙瑗頗爲豪爽地砸錢買下了一個破敗的錢莊。她迄今仍記得,錢莊老闆看着她一塊接一塊往外頭搬金子的情形。那些都是純正的金錠,決計不參雜任何水分,上頭明晃晃地鑄着趙佶使用過的年號。錢莊老闆很是用力地嚥了一口唾沫,喉嚨有些生疼。
“這是一半。”趙瑗指着堆在地上的金錠說道。
錢莊老闆又用力嚥了一口唾沫,幾乎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天啊地啊財神爺啊,他今日是碰到了哪一位財神奶奶啊……
這些金子,足夠買下三個這麼大的錢莊了!還是日進斗金的!
“另外一半,我會用‘交子’支付,過一個月再付現銀。”趙瑗笑眯眯地拋出了一個大餡餅。
她滿意地聽見了錢莊老闆咽口水的聲音。
然後,錢莊老闆絲毫不顧自己已經年近花甲,而趙瑗只是個妙齡少女,急切地上前抓住她的胳膊,語無倫次地說道:“您初到本城,可需要引薦人、籤文、路引、戶籍……一概物事麼?您需要一個管家麼?小的什麼都不行,上下打點還是頗有些手段的!”言罷,他還用力地點了點頭。
趙瑗輕輕“唔”了一聲,自己人生地不熟的,的確需要……
唰!
一柄泛着寒光的劍驟然出鞘,不近不遠地緊貼在錢莊老闆手背上,恰到好處地劃了一絲血痕。
“放開。”種沂冷冷地說道。
“哦哦,我就放,我這就放。”錢莊老闆打了個哈哈,上下打量種沂一眼,目光停留在了他面上的淡青色刺字上。宋代武將地位極低,從軍者均需在面上刺字,據說是爲了便於追回逃兵。如今種沂雖然長身玉立丰神俊朗,面上的刺青卻是半點也騙不得人的。
“咳咳,軍爺啊。”錢莊老闆諂笑了兩下,“您瞧,我這不是在毛遂自薦呢嘛……瞧您二位都是南人,大約是忍受不了戰禍,來新州避難的罷?要我說,這裡可真是一處好地方,楊柳依依桃花十里,直比得上汴梁州橋夜市灞橋折柳還有……”
“好了。”趙瑗不耐煩地揮揮手,“我確是需要一個管事。這樣罷,你替我向州府上下打點一番,價錢照三倍的給。你的月俸——也照着三倍的給。”
她的新任管事笑出了一臉皺紋:“敢問東家,需要置辦些什麼?又需要打點些什麼?”
趙瑗略略思忖片刻,說道:“布莊、錢莊、糧莊、古董行……能買的都給我買下來,價錢照五倍的給。但記住,一半現銀、一半交子,萬萬不可出錯,曉得麼?”
“請東家放寬心。”她的新任管事拍着胸脯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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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近日新州城裡出了一位出手闊氣的財神奶奶。
她無論買什麼東西,都喜歡用成色極好的現銀付賬。而且,永遠都是一半現銀、一半交子。據說,一個月後,便可手持交子,到財神奶奶新開的錢莊裡去兌換現銀。
大家都很樂意和這位闊氣的財神奶奶做生意。畢竟就算是一個月後兌不出現銀,那也是百分之三百的純利呢。這種天上掉下餡餅的好事,誰不想做?
唔,什麼是“交子”?
據說那是一張薄薄的紙,上頭簽了字畫了押,可作爲兌換現銀的票據。但財神奶奶一般喜歡稱它爲“最古老的紙鈔”。
又過了一個月之後,第一個手持交子的人,親自到財神奶奶新開的錢莊裡,兌出了另一半現銀。
瞧這十足十的成色!
瞧這沉甸甸的重量!
瞧這一模一樣的形狀,簡直就是同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
當下人人都一臉幸福且滿足地去了財神奶奶家開的錢莊裡,將手裡的白條,不對,是“交子”,兌換成了白花花的現銀。財神奶奶不動聲色地又買了一批貨物,這回依舊是一半現銀、一半交子支付。有了先例之後,大夥兒愈發地喜歡和財神奶奶做生意了。甚至連州府大人,也遣了第二十八房小妾過來,支支吾吾地詢問財神奶奶,還有沒有什麼需要買的。
她哪兒弄來這麼些銀子的?
不是沒人猜想過,也不是沒人打過這位財神奶奶的主意。但她的金子銀子就像是憑空變出來的一樣,想要多少便有多少,就算縣丞大人一口氣提了十萬兩現銀,財神奶奶也能淡定地裝箱上馬車。
那可是十萬兩!
不是十兩、不是一百兩,而是整整十萬兩!
當下城裡的人都瘋了。
大家都拼命地向財神奶奶推銷自己的貨物,有糧食、有琉璃、有瓷器……無論什麼東西,財神奶奶通通來者不拒。她就像一隻巨大的饕餮,吞噬着整個城市裡的儲備物資。
那種被稱爲“交子”的契約書,也在城中大肆流傳着,甚至漸漸流傳到了整個新州,還有旁邊的儒州、武州……
到最後,財神奶奶乾脆全部打了白條。
不過沒關係,財神奶奶府上金銀多着呢,就算打再多的白條,也能順利兌出去……
漸漸地人們發現不對勁了。
首當其衝的,是糧食。
現如今春雨貴如油,又恰好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黃土高原上想要見點兒綠色,簡直是難上加難。原本家家戶戶都是存着有糧食的,可架不住財神奶奶五倍、十倍價錢地買,就通通都賣出去了。若是不夠,再從周邊的諸州進貨……如此維持了一個多月,周圍四五個州的糧價,都齊齊被擡了上來。但糧食,卻已經開始短缺了。
緊接着是水。
然後是油。
再接着是柴火、木炭、鹽……
糧食的價格從五十文錢一斗提到了五百文一斗,緊接着又提到了五貫錢——也就是五兩白銀一斗。再到後來,糧食已經是“等身黃金”的存在。沒辦法,家家戶戶的金子太多了,貯存在地窖裡,那就是幾輩子都花不完的“死物”……
趙瑗站在高高的城牆上,手握一沓白條,高深莫測地微笑道:“古人誠不欺我。”
“不知帝姬口中說的,是哪位‘古人’?”一位跟過來的黑甲親衛敬佩地看着她,用近乎膜拜的語氣說道,“帝姬果然是飽覽詩書的,比咱們這些武人強多了。嘿嘿,只要這幾個州沒有糧食,看他們還如何行軍打仗!”
趙瑗搖了搖頭:“不。”
“誒?”
“不是這麼算的。”趙瑗耐心地解釋道,“高門大戶必定貯存了足夠的糧食,一年半載的餓不死,說不定還可以趁機哄擡糧價。現如今日子過得最慘淡的,反倒是升斗小民……”
當初愈是貪婪的人,現如今就過得最悽慘——畢竟,家裡的口糧都賣光了換金子呢。
再過些時日,等到農人手中的那一點存糧也耗盡之後,她便可以緩慢地開倉放糧了。唔,她自然不會白送的,不過她只收“交子”,不收金塊……
就讓這些沒用的金子銀子永遠留在新州地窖裡吧。
一旦交子大規模流通,頃刻間便是一場史上最大規模的通貨膨脹。她清清楚楚地記得,有個叫津巴布韋的小國家,去買咖啡一定要一次點上兩杯。因爲喝一杯咖啡的時間,已經足夠讓當地的物價翻倍了。
她沒興趣把新州弄成津巴布韋,但通貨膨脹,一定會極大地激起民怨。
只要民怨沸騰,只要到時候,她那雙手輕輕一推……
種沂抱着長劍,靜立在趙瑗身邊,一言不發。他同樣不清楚趙瑗想要如何去做,但他太清楚她的爲人了。一旦她站在高高的城牆上,笑得既恬淡又優雅,那必定意味着她會用那雙通天徹地的手,呼啦啦地,將整個世界都給掀翻……
他愛極了她現今的模樣,也愛極了她翻手爲雲覆手爲雨時的神情。
“少郎君。”
方纔那位黑甲親衛哭喪着臉,一路小跑過來問他,“屬下駑鈍,實在聽不懂帝姬在說什麼。”
種沂在心中默默地添了一句:你家少郎君我,也聽不大懂。
“這便是傳聞中的‘上兵伐謀’麼?”黑甲親衛一臉崇拜地問道。
“唔……”種沂有些不確定地答道,“大約是帝姬想要兵不血刃地,拿下整個新州。”
“帝姬素來神機妙算,這回鐵定不會錯的!”另一位黑甲親衛也擠了過來,神秘兮兮地跟同伴述說着帝姬長久以來的“豐功偉績”。
“……”
趙瑗默默地回過頭,又默默地裝作什麼也沒聽到,繼續高深莫測地站在城牆上吹風。
——什麼兵不血刃上兵伐謀……那明明就是通貨膨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