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前,酒過三巡,雖無人說話,但也依然有些人微微產生了醉意,卻見這邊的耶律顏趁着酒意站了起來,站到下方。他甚至都未曾向官家施禮,而是直接問道:“聽聞宋朝有一女子非同凡人,表演時頻頻引現祥瑞,不知此女現今何處,可否請宋主代邀,也讓我等開開眼界,一飽眼福啊?”此人的態度在金使臣隊裡,最是令孝宗不滿的。此時他開口,孝宗又怎會輕易答應,至於對方所說的人,他當然明白是誰。“大膽!你一外臣,竟不跪拜我大宋君王,還敢口出狂言,向官家提如此不堪的要求?”正在孝宗想着如何回絕他時,下方,趙汝愚站起言道。趙汝愚向來頗受孝宗關照,此時對金人甚是不滿,見金人越發囂張,更是要幫襯着官家說話的。趙汝愚站出來說話,也是令衆官員紛紛暗暗點頭,投來讚許的目光。然而就在別人都以爲這位外臣吃了癟就會老老實實坐回去的時候,耶律顏卻突然笑了笑,輕捋鬚髯,目光一轉看向對方,只是掃了掃,便不屑地轉過身,拱手道:“豈不知,君臣之間,臣需深明主心,做該做之事,言該言之話。若是良臣便無須君主多說,應明其隱喻,知君所思所想。君臣之間,真誠爲主,若爲臣的表面順從,實則逆反乃是大忌。君主是需要臣子來辦實事的,所以只有臣子的確具備才能的時候,才能夠去辦好事情,這樣纔可以被君主持續地重用。”他如同朗誦課文一般背誦着《周禮》中的君臣之道,更是說得一字不差。在座衆人皆不明此意,紛紛交耳揣摩。“他說這些做什麼?”“不知道啊,突然就提起《周禮》來了。”“明明是他一外臣先不恭不敬,反倒教起我等爲官之道了?”“呵呵!荒謬之至!狂妄至極!”將君臣之道全部敘述完後,耶律顏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似乎是特意留給對方說話的機會。趙汝愚說到底也是皇室宗親,聽了這一番話,心裡也是不明所以,只覺得對方是在胡謅亂言,“外使怕是一路勞頓,心神不定導致精神錯亂了吧?且放寬心,我京都之中名醫遍佈。稍後,本官便會派人找一些送去您住處。”言下,這耶律顏倒是成了趙汝愚口中的“傻子”,是精神錯亂,是魔怔了。當下不少官員心裡憋着的一口氣終於理順,甚至開懷笑出聲來,就連上面的官家以及旁邊的太子,也是面露笑意。“哈哈哈哈!”耶律顏的笑聲再度使得衆人一怔,“吾身爲外臣,自是不好多言,方纔所誦周禮臣道,乃是爲提醒在座諸位,既諸位渾不自知,吾只得將話點破,只恐言語逆耳,不甚得聽啊!”說着,他看向趙昚。趙昚倒是對自己朝中的文臣頗爲滿意,既然對方要論一論,他自然不會拒絕。是以孝宗微微頷首,示意趙汝愚與他對辯。看一看這宋、金兩國的文臣,究竟有何區別。見官家示意,趙汝愚當即說道:“汝乃外臣,官家仁慈以禮相待,歌舞、百戲皆已安排,爾等理當感恩戴德,怎可不知好歹,另提要求?汝當我大宋皇宮似那酒樓教坊,任爾等歡喜,簡直粗蠻無禮,無規無矩!本官定要將今日之事詳細記錄一二,好參與金朝君王!看看是否是那上樑不正下樑歪!”耶律顏背過手,搖頭失笑。“這聖賢書爾莫煮食乎?白費吾方纔又重述一番,書中大道,皆以臣附君意爲主,爲臣子不可逾越君主之意。宋主好客,自然心底方纔是默許在下請求的,哪裡輪得到你一腐儒評頭論足,連自家官家的心思都猜不透,你以何爲臣?又以何顏面,在此席中?”此番話後,場內鴉雀無聲。雖耶律顏此人缺點一眼可見,但他說到底也是金主欽點的文臣。金國中,數他最是能言善辯,縱使黑的,他可說成白,縱使假的,他也可作真。這也正是金主派他來的原因。而至於完顏匡,完全是爲了制衡。見兩三句話將趙汝愚說得無言以對,衆人沉默。下方更有不少人還想上前答辯,但官家的臉色已然不好看了。丟人至此,還有何可說,但面子丟了,他自然也是不會讓那耶律顏如意的。孝宗微微點手,示意趙汝愚坐回去。後者咬牙拱手,甩袖歸席。耶律顏趾高氣揚,負手而立。孝宗順了順心氣兒,開口道:“今日設宴,爲兩朝交好之舉,不必如此嚴謹。耶律卿所言不無道理,只是不曾想,區區尋常雁舞,倒是風靡到金朝,金朝子民竟如此仰慕我大宋風采,既是來客,朕便應允你。今朝有酒今朝醉,朝歌暮弦圖逸樂,此番倒是令朕見識了金朝的風雅有趣,只是那優伶現今不知何處,若不在宮內,怕是隻得擇日宣旨,再請各位使臣欣賞,朕定當滿足了使臣們的願望。”耶律顏聞此言,眉頭微皺,擺明了諷刺金朝貪圖享樂,看樣子這宋孝宗是準備糊弄自己了。他剛準備再說什麼,卻見完顏匡出席,拱手說道:“謝官家恩典,我等豈敢勞煩官家,想必耶律大人初次來到大宋,酒喝多了發昏,纔敢殿前提此要求,還請官家恕罪!”說完,他將那耶律顏直接強拉了回去。
耶律顏明顯不滿,聲音幾乎從牙縫裡擠了出來:“你攔我作甚?你才喝多了胡言亂語!”完顏匡端坐閉目,沉沉道:“不可因你一人之意,拉整個使臣隊以及兩朝盟約與你陪葬。”耶律顏沉默片刻,冷哼一聲,坐了回去。而官家這邊話說出去了,自然是要裝裝樣子讓人找一找楊桂枝的。“來人,立刻派人去尋那女子,若有消息,速速來見。”官家說道。站在一旁的太監自然意會,話音落下,一個眼神,小太監心知肚明,離了宴席,也沒去找楊桂枝,只是尋了處角落偷摸休息去了,待時間長了再回去,說聲沒找到,此事便也罷了。然而,誰知那小太監前腳剛出梅亭。另一邊,桂枝便是抱着琴來了梅亭後院,遠遠地瞧見了大席上百官及官家,她深吸了一口氣,待在後方靜候傳喚。半炷香後,見毫無音訊,官家乾咳幾聲,下方衆人息聲附耳。“怎還不見來報,那女子便如此難尋嗎?”話是說給金朝使臣聽的,衆人心知肚明。有完顏匡壓着耶律顏,後者也斷不會再說什麼。孝宗想着不如趁此將宴會結束,各自散了。於是,他便輕嘆一聲,剛欲再度開口,可下一刻,百官卻紛紛變了臉色!卻見梅亭後方,楊桂枝執琴而出,正緩緩踱步而來!滿朝中,認識楊桂枝的不在少數。其中跟着太子趙惇來的趙擴最是驚訝,誰都明白,楊桂枝此時不該出現。可她爲什麼來了呢?如果楊桂枝今天給金人表演了,那可就證明,宋主甘心屈於金人,大宋的面子,該往哪裡放?一時間,官家,百官,就連金臣使臣隊衆人都愣住了。梅亭後方的餘尚儀以及其餘四位司樂在此時也愣住了,餘尚儀的手抓在門框外,她們早就接到了通知,不許再出去表演,可是楊桂枝此時不是應該在尚儀局待着嗎?怎又會出現在此?席下,金使隊中的耶律顏緊盯着後者,一看到對方的臉,他瞬間就明白了此女的名氣爲何那麼大。而在他後方,一直感覺無聊至極的完顏璟也是心頭一顫,與轉目看向他的完顏匡對了個眼神,他倆都是見過桂枝的人,自然認識。“雖然挺想見你的,但……”完顏璟有些頭疼,“萬不該是此時啊!”趙擴幾乎是看着桂枝從旁邊走過去的。他的心都快跳出來了,當着皇爺爺的面兒,又不好表現出來,只能強壓着,心裡卻打着鼓。“桂枝怎麼此時來了!完了,完了,這下皇爺爺豈不震怒?”他正在想待會該如何替她求情,哪怕求得一線生機。就這幾步路,桂枝走得異常彆扭,因爲這些人的目光很怪,一時間她無法理解。但站定在臺下看向官家的時候,她只覺得渾身打了個寒戰。趙昚的表情雖平靜,但眸中隱隱有一股怒意,而且看得出來,是衝着她來的。“奴婢來遲,請官家恕罪!”桂枝先是跪倒在地,叩首說道。孝宗嘴皮抖了抖,片刻後點頭說道:“好,好啊!既來了,便爲今日金國外使奏上一曲吧。”這句話,瞬間點明瞭桂枝。從官家的語氣中可以聽出,事情怕不是那麼簡單的,官家向來對金態度強硬,怎會如此客氣?眼下,定是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了。但沒辦法,來都已經來了,此時轉身就走,更是掉腦袋。桂枝踱步至場中一處空出來的涼亭,此處名爲梅亭,亭亭從立,中間這座最大,也更寬闊且四周都看得到此處。她深吸一口氣,腦中飛速思考。片刻後,桂枝的神色鬆弛了些,她將琴放在案前,坐於案後。短暫的沉寂後,玉指輕勾,絃音傳出。宋臣這邊的臉,幾乎全部都板着。此時縱使再美妙的聲音,都無法打動他們。官家亦是如此。反觀耶律顏倒是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可誰知,桂枝唱出第一句的時候,他的眉頭就緊皺了起來。“怒髮衝冠,憑欄處……”事情過去沒多久,記憶如同昨日,不可能忘卻。忠將鵬舉,嶽元帥的滿江紅,乃是官家最愛的。之所以上位不久就爲岳飛平反,正是因爲其精忠報國的大義。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首詞,竟能唱出來。一時間,官家看桂枝的眼神,不同了。耶律顏的臉色,更黑了。“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