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青,月上中天,聖光皎潔,氣清神冷。
這既是籠蓋在戰場四面的固有環境,也是鳳簫吟惜音劍給封寒的直觀印象。
“大傑說得對,王爺就不該把劍法對她傾囊相授,媽的,進步這麼非人!”封寒之所以有閒暇觀看,是因爲他被邪後和慕二打傷倒地。若不是幾個新銳拼死相救,現在真要變成曹王府付給邪後的萬尺牢利息了。
然而這幾個新銳一旦分撥過來,能與鳳簫吟抗衡的就更少。封寒大口喘氣的同時,一邊不自覺地被那鋒芒吸引,一邊忍不住給她和王爺的劍境類比。他雖認識她較晚,好在曹王府關於對手武功方面的信息從來都是共享,所以也算神交已久。
封寒是這樣劃分的:鳳簫吟的第一層“風花雪月”,具曹王第一層“天風海雨,濃墨飛揚”的雛形;第二層“一劍萬式”,有曹王第二層“舉重若輕,繪風寫雲”的影子;第三層“一劍萬萬式”“一劍無式”,和曹王第三層“妙到毫巔,無跡可求”異曲同工;第四層“大音希聲”,正是曹王第四層“星列鬥野,勢雄楚越”;第五到七層總攬“周易三十二”“素問三十二”以及《松下臥》心法,地宮內的閉關修煉使她短期內直接越過了曹王的第五層“劍與天地,主客難分”和第六層“空中之音,相中之色”。
這一步“從淺變到深變,自小幻達大幻”,鳳簫吟竄得太快,以至於纔剛熟練曹王第七層“擊水三千,扶搖九萬”劍境,便立即催生出搶奪嶽天尊大幻之劍飯碗的雄心。仙人關之戰,她因曹王提醒“忘械”而以刀代劍入了門,一旦在後來鞏固了“陰陽互生,真幻統一”“不如兩忘化其道”,便必會穩定在曹王第八層“翻手崩城毀壁,覆手地盡天窮”,前面七層隨便打。
只不過,封寒想,曹王的第八層到第九層是個不可逾越的鴻溝,就算你鳳簫吟時不時地會跨級蹦到氣定神閒、棄蒙趨明、心無塵翳、樸素自然的“萬物漸進,天人合一”較高境界,偶爾能像誅殺吳曦那次一人懾退千餘宵小,甚至還會有膽子硬扛一個掀天匿地陣,那也是你虛浮的極限,你又不可能一直跳那麼高。
縱然如此,封寒還是不敢對她有半點怠慢——以上,是封寒所計算的正常鳳簫吟,最近她有孕在身、心存顧忌,所以要比正常值略低纔對。蜀口之戰他記得她只是花裡胡哨靠“一劍萬式”唬唬人,鳳州那一戰她也不過是對“把曹王和雲藍劍法相結合”淺嘗輒止,此刻,居然輕輕鬆鬆把“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融會貫通,豈止大幻,而且大變,如此通透!原來這纔是較低值?那她真正實力,我還計算低了?!
彼時封寒不知吟兒爲了救父拼命,只以爲她要來協助邪後抓自己回去,至於爲什麼蒙面也沒思考,否則他一定會不遺餘力地擊落她面紗讓她威名掃地、川軍也會因她的關心則亂因私廢公而分崩離析……
可惜機會像雨點般打向封寒卻被他輕靈閃過。封寒只站在劍境的分析基礎上,清楚地看出她是林阡之外大金的另一個泰山壓頂!
什麼“到一定的年紀,有了人生的積澱,不知她的‘清微淡遠’之劍如何”啊,封寒收回前次對她的評價,鋒芒畢露的人怎可能大器晚成!相比讓她威名掃地,於公於私,封寒都巴不得她趕緊死!正巧一個正對着她的小輩不敵、吃緊,封寒想都不想,手扣一把暗器直往鳳簫吟腦後投擲……
說時遲那時快,剛好就在此時,樹頂上有一道碧綠幻光俯衝而下,鏗然急旋,冷芒流轉,直衝着吟兒的頭頂縱貫切割,那應該發自一面輪盤狀的龐然大物,經行處但凡有摩擦都是火電飛竄,
轟然巨響,眼前背後同時罡風大作,危難關頭吟兒把自己和父親視作一體,心忖若閃得了快扎到右後肩的暗器,就躲不過左上方輪狀物的鋸齒打擊,必須儘快權衡——這一瞬父親在她身左兩步,拉着他一起向右或許會傷到他,推着他一併向左纔是正解……
想得太急,好像漏算了什麼?直到將他撲倒在地,都沒發現原來適才看似封住她右路卻並非要對曹王不利的人是封寒,而真正要索取她和曹王命的狠擊竟在她錯誤選擇的左路……腦海一片空白,全因裂骨之痛,原是那輪盤不偏不倚砍在吟兒右臂,惜音劍也立竿見影脫手而飛。
吟兒瞬然冷汗淋漓,絕境纔剛開始而已,新一位不速之客從天而降,看樣子是要收回輪盤再度追掃。千鈞一髮,吟兒臂上鮮血四濺,封寒竟跟傻了一樣沒救,所幸邪後不顧一切撲前,以落川刀幫吟兒擊擋了六七成力道,但那高手內功看來在邪後之上,實物被格擋後尚且能對倒在地上沒有武器的吟兒敲山震虎,其實他的終極目標很可能是曹王。吟兒負痛暈眩,本能左手尋劍,突然一驚而醒,觸到的原是伏羲氏。
霎時呼吸一滯、淚盈於睫,只因正是身下這個奄奄一息的白髮老人,親手贈琴予她,親口教她忘械,“暮煙,你一定行。”“這‘伏羲氏’原是五行五韻,昔年你母親改作七絃贈我,聽大傑說你與這琴有緣,或許對你繼續參悟大音希聲有助。”“昔年曹孟德言:生子當如孫仲謀;我瞧他再活過來要羨煞了我!哈哈哈哈。”“君子有三樂……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琴論》雲:攻琴如參禪,歲月磨練,瞥然省悟,則無所不通,縱橫妙用而嘗若有餘。”
人間散仙,衣袂飄然,幾時能夠重逢?
爲了能夠和好如初,父女二人都得活着!吟兒心魂齊堅,果斷控琴在手,劍氣手到擒來。
無數個片段串聯成一體,就像這天地間混亂、短暫、吵嚷的萬物,終究是要和諧、永恆、虛靜的——
素手輕揚,決然劃過七絃,一曲仙音,裹挾血光過境,盪滌魑魅魍魎,無聲無息之間,致命殺機蕩然無存,風捲殘雲是誰,正氣存內,邪不可幹,劍膽琴心,絕代風華。
快哉此劍,豈止震退一人,橫掃千軍足矣!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邪後喜見賊人敗北、因這一“劍”陡然哄散、想制止都制止不了、包括封寒在內也不見蹤影,不由得啞然失笑:這幫人怕不是真心要來救曹王吧!
看吟兒拾起劍扶着曹王到她身邊,她下意識地要喚吟兒卻忍住,因爲意識到吟兒刻意掩人耳目,便心領神會地重新綁縛好曹王,假裝不認識:“多謝女俠相救,不知女俠高姓大名。”
“江湖中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必留名。”吟兒適才曾滾落泥濘,打完發現滿身是水,冷風一吹才覺得陣陣發涼,“這就去鋸浪頂,拜會盟主,還麻煩邪後大人引見。”
“好說,好說。”邪後給吟兒麻利地止血包紮,輕撫她後背提醒她快點回去,一羣魔人不知她倆做戲,過程中一個個面面相覷,這不就是盟主嗎,難道我們眼花?!
“不是你們主母。”目送吟兒北上,邪後睜着眼睛說瞎話,“惜音劍沒這麼厲害。”
“邪後說的是。”魔人們都被說服了,專心收拾殘局。
“今次潛入短刀谷的亡命之徒太多,我們只曉得慶功,懈怠了。”唯一沒目瞪口呆的是慕二,他就像昔年的向清風一樣,對佈防之事盡心盡力,除此以外都不關心。
“慕二。”邪後往南走了幾步,擔心吟兒傷勢,趕緊要慕二沿途保護,“掩人耳目護她上山。”邪後看得出,吟兒劍雖驚豔,體力消耗不少。對於盟軍來說,吟兒當然比曹王更重要,“絕對不容有失。”
經此一役,吟兒因禍得福,雖曾被封寒存心封死劍道,卻被逼走上另一條捷徑,更因爲一夜之間就參悟“大幻、平和、歸一”三境,而直接越過曹王第八層和第九層之間的壁壘,完全忘械,駕輕就熟,山河大地木石盡作琴聲。
身爲神助攻的封寒來不及嘆,來不及懊惱,來不及後悔,甚至來不及看到這一幕,就已經“逃”出了武鬥範圍,確切地說,他是被暗處一人悄悄拉走才“臨陣脫逃”的。也正是這個人,出現在他對鳳簫吟殺機最盛的關鍵時刻,一出手就把他本來對準了吟兒後腦勺的暗器擊偏、硬生生改成了右肩。
“媽的,誰呀。”當時他以爲是個等閒宋兵瞎貓捉死耗子罷了,不以爲意,一面頭也不回地往這個人一掌反擊,一面準備提槍給鳳簫吟再補一招送她上路,忽然咦了一聲,原來,幾丈之外突如其來的輪盤主人雖也蒙面,但封寒依稀和他打過交道、身形和兵器都像極了蒙古金帳武士,而且那人的主公是曹王的手下敗將鐵木真,那麼,那人怎可能在救曹王的大金新銳裡?!蒙古人?知道我們確切計劃?什麼時候混進來的!
一剎,大徹大悟,方知被人利用和截胡,又驚又怒又覺爲時未晚,這時候餘光隨便一掃身後之人,封寒本就快脫落的下巴差點沒喜得掉下來……
雲裡霧裡?夢裡!身後這個打偏他暗器的、此刻挽緊他衣袖的、怒目相向的、冷若冰霜的……是人是鬼!?
須臾,封寒差點沒喜得哭出來,早忘記了來龍去脈,一把握住她的手聲嘶力竭:“聶雲……!”正是他以爲喪生於鳳簫吟之手的孤夫人……
“隨我來。”孤夫人雖然面色憔悴、也看得出身體復原還早,卻明顯是個神智清醒的大活人。混戰複雜加上大勢已去,一向作爲封寒主心骨的她,二話不說就把封寒給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