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竟然毫無所獲,是他始料未及的,然而心中卻不知爲何鬆了一口氣。
或許在內心深處,他還是不希望看到桑玖出事。如果小師弟能及時回頭就好了,這樣他就不再計較從前那些事,還好好的和他在一起。
只要桑玖及時回頭……
舒俊生仰起臉來看着頭頂的太陽,街上人來人往,陽光透過樹的縫隙投下斑駁的陰影。忽的,他的身體微微一僵,默然的看着站在樹底下的青衣男子。
步臨風靜靜與他對視片刻,倏地轉身離開,然而離開前看他的那一眼中的含義不言而喻。
梧桐樹下,青衣男子背對他負手而立,站在他身邊的是個胖乎乎的小姑娘,小姑娘似乎對他懷着極深的恨意,那眼中的殺氣竟不像是一個孩子該擁有的,反而像是來自一頭猛獸。
舒俊生默默瞧了桑雪桐片刻,擡眸,恭聲對步臨風道:“弟子見過師父。”
步臨風轉過身來,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俊生。”
值得注意的是,在步臨風轉身的瞬間,一直站在他身邊的小姑娘忽然斂去眼中所有的殺意,瞬間恢復了乖巧的模樣。
這姑娘的眼神竟像……那隻小雪貂。以前他接近桑玖的時候,小雪貂也是用這種眼神看他的,或者說,無論是誰接近桑玖,都能從雪貂的眼中尋到熟悉的敵意。
那隻小雪貂也是獨佔欲極強的傢伙。
這樣想着,舒俊生收回了目光,對步臨風微微一笑:“師父怎麼會來尚陽城?”
“俊生又是爲何而來呢?”步臨風不答,淡淡反問。
舒俊生被問的一陣無語,無論是他還是桑玖,面對着步臨風的時候,謊言似乎永遠也無法說出口,所以他只能沉默着。
“你是爲桑玖和白夙而來。”步臨風自顧自的替他補充了答案,頓了一頓,嘆了口氣,又問,“桑玖如今身在何處?”
“陰月之境。”舒俊生用乾澀的聲音答道。他不想瞞步臨風,也不知從何欺瞞。可以說這個世界負了他,唯獨步臨風沒有負他,當日若不是步臨風,他早已死在佟家那個元嬰老祖的手中。若非步臨風掩藏了他的爐鼎體質,收他爲徒,帶他回空華山,在這個殘酷的修仙界,他早已被別人蠶食。
然而人心終究是偏的,同樣都是他的弟子,爲了尋找桑玖的下落,步臨風可以千里迢迢的跑到尚陽城來質問他,卻沒有想過自己這些日子經歷了多少絕望。
似乎從桑玖來到了空華山之後,步臨風的目光再也不屬於他一個人……
想到此處,舒俊生愈發不甘,已然辨不清自己是喜歡桑玖多一點,還是恨桑玖多一點,或者說是嫉妒桑玖多一點,又或者三者有之。
“這隻小紙鶴是你傳給桑玖的,是麼?”步臨風的指尖忽的出現一隻紙折的靈鶴,出聲打破了彼此間的沉默。
是要興師問罪了麼?
舒俊生眼神驀地一暗,點頭道:“是。”
“上面的魔修氣息,俊生,你如何解釋?”
舒俊生默了片刻,澀聲道:“沒有解釋。”
“舒俊生!”步臨風的聲音陡然沉了一分,“身爲師兄,卻夥同魔修謀害自己的師弟,你還有何話說?”
舒俊生猛地擡起頭來,不可置信的望着步臨風。
桑雪桐也吃了一驚,她以爲這次步臨風必然是要護短到底的,沒想到竟然有興師問罪的趨勢。
這樣倒是順遂了她的心意,不必她動手更好,她的精力還要留着去尋桑玖呢,纔沒空跟舒俊生這種人周旋。
步臨風深吸一口氣,沉聲道:“俊生,你太令爲師失望了。爲師本以爲你本性良善,只是被仇恨和自卑矇蔽了雙眼,卻沒想到……”嘆了嘆,續道:“你先隨爲師回去,這次的事爲師希望你拿出男兒的擔當來,給桑玖一個交代。”
舒俊生眼中露出苦澀之意,輕聲問道:“卻不知師父要弟子如何交代?”
“門規擺在那裡,無需爲師多言,這次的處罰,爲師絕不干涉,一切照着門規來。”
“呵,謀害同門等同於死罪,師父是打算逼死弟子麼?”舒俊生脣畔勾起一抹苦笑,目光怔然的望着步臨風,“或者說,在師父的心裡,俊生的性命本就不及桑玖的性命來的重要。”
步臨風只是默然的望着他。
舒俊生脣畔的笑意漸漸消失,定定的望着步臨風:“師父,這不公平。”
步臨風似乎有些動容,卻是沒有出聲。
“當初的魁首之位是師父許我的,可是最終卻被桑玖奪走了,我不怨他。舅舅說要帶我回本族,可是桑玖卻聯合白夙殺了他,奪走了他的魂魄。弟子一身孑然,如今連世上最後一個親人也死了,師父卻當着弟子的面說出這番令人寒心的話,難道在師父心中桑玖是您的弟子,我就不是麼?”
“當日許你魁首之位,只因爲師知你性子一向執拗,也知佟家一直沒有放棄過對你的追殺,想着,若是這次鬥法大會你能一舉成名,佟家也許會忌憚些。桑玖會贏得魁首之位是爲師始料未及的,事已至此,俊生,即便你心中再覺得不甘又能改變些什麼,對於桑玖的奪魁,爲師不曾暗中相助,自覺問心無愧。至於你舅舅,俊生,你當真以爲爲師不知他是魔修嗎?他若非有心要害桑玖,又豈會自食惡果?”
“原來在師父的心目中千錯萬錯都是弟子的錯,全然不關桑玖任何事。”舒俊生忽然覺得心灰意冷,原本在絕望之際步臨風帶給他的溫暖已然消失無蹤,只剩下無盡的冰涼徹骨。若非有比較,又怎知人心竟然偏頗如此。
步臨風依舊一臉雲淡風輕,也許在他看來,他的決定是公平的,在他心中,對舒俊生和桑玖一直都是一視同仁的,然而就是這樣自以爲是的“一視同仁”給舒俊生帶來了莫大的傷害。
陽光落在身上,卻帶來了冰涼的錯覺,舒俊生想起那日他被佟家那名元嬰老祖追殺的走投無路之時,步臨風高大的身影罩在他全身,神色溫柔的看着他,朝着他伸出援助的手。
就像是一個習慣走夜路的人,忽然出現了光芒,暖流淌過心田的瞬間,竟然會是手足無措的站在他面前,像一個笨拙的孩子。
以爐鼎之軀生在長在遍地都是爐鼎的夢華樓中,從小倍受欺凌和輕視,習慣了孤獨和冷漠,他已經忘記了如何去和一個人交流。
“沒關係。”步臨風微微一笑,陽光似是落在了他的眼中,分外溫暖,“從今以後我教你。”
步臨風不知道這樣輕輕的一句話帶給一個少年怎樣的溫暖,從那時起,步臨風便如同他的父,他敬重他,愛他,當做神明一般來崇拜。
而桑玖,是他的師弟,他愛慕的心上人。
每當他們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就感覺他已經擁有了全世界,然而現在他的全世界已經棄他而去,又只剩下他一個人孤孤單單。
心上像是被誰鑿了一個無底洞,冰涼的風不斷的灌進來,寒意遍生,令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很冷。
很累。
喉中像是被什麼堵住了,難受的想哭。
舒俊生擡起臉來,任冰涼的風吹拂着面龐。
沒有愛,沒有陽光,沒有溫暖,那又怎樣,他本就生在黑暗中,長在黑暗中,那些光明的東西從來都不屬於他,一直都只是他一個人在妄想而已。
師父的關心,師弟的笑容,從來都是錯覺。
只是錯覺而已。
舒俊生默默的握起拳頭,迎着陽光看向步臨風,忽的起了風,無數根青藤從地底下長出來,快速的攀上步臨風和桑雪桐的身體。
就在青藤纏住步臨風和雪貂的瞬間,他快速的掠上飛劍,身影化作一道虹光消失天際。
飛劍沒有飛多遠,猛地被一道法印擊落。
他從劍刃跌落下來,捏了個法訣,穩住身形,而後慌張的擡起頭來,看着步臨風踩着破碎的青藤滿身怒氣的朝自己走來。
“師父。”他在心裡默默唸了這兩個字,暗中嚥下喉中血腥。
見他狼狽如此,步臨風滿臉的怒氣漸漸化作失望之色,停在他面前,只是沉聲道:“俊生,爲師記得曾教過你們兩人,做人要勇於承擔。”
“弟子也記得師父曾說過,做師父的對待弟子要一碗水端平,不可有失偏頗。”
“你在責怪爲師?”
“弟子只是覺得不甘心而已。”
“爲師問你,你爲何要謀害自己的師弟?”
“我沒有謀害桑玖,我回去找過他,可是他比我想象中的厲害,死的是我舅舅,空華派一向不容魔修,若說舅舅是罪有應得,我認了。可是白夙呢?他也是魔修,可是他卻活的好好的,師父不去除魔,卻在這裡怪責自己的弟子。弟子對付的只是魔修,弟子沒有錯。”
“死不悔改。”桑雪桐冷冰冰的看了他一眼,拉了拉步臨風的袖子,“師公,你別被他花言巧語給騙了,爹爹如今生死未卜,若再姑息罪魁禍首,爹爹的處境只會更危險。”
步臨風不再看舒俊生,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天際,幽幽的嘆了一口氣:“俊生,你犯了大錯,你覺得爲師不公也好,這次爲師不可能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隨爲師回去吧。”說罷擡起手掌,掌中亮起一團白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