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澈渾身一震。
許久,他看着牀內側的雕花,細弱蚊聲地問道:“爹爹,是您嗎?”
他何嘗不知,但他不能求饒,也不會求饒。
百里君遷卻沒有說話,淚盈於睫。
“殿下何必呢,奴婢看陛下心有不忍,只要殿下求個饒,陛下定會放過殿下,不會真的笞三十。”
容澈跪在牀邊幫他擦汗,百里君遷頭朝牀內側,看不到他眸中的疼惜。
他是大夫,又豈能不知,這還得疼上一段時間。
如今太醫署的男醫官來看過並上了藥,卻仍是疼得緊。
他是未來的君主,絕不能讓別人看笑話!
好在,他挺過來了。
他從來沒有受過笞刑,受刑時疼得不得了,差點忍不住躲避責罰。
一回宮,仲母便罰了他笞三十,放了水的笞三十。
百里君遷虛弱地趴在精美大氣的大牀上,臉色蒼白如紙,雙手緊緊抓着牀單咬着牙強忍着臀上火辣辣的疼痛。
扶風殿。
——
“我讓他進宮照顧你。”
“不是。”
“怎麼,他不配侍奉你嗎?”
“爲何要將容澈帶進宮,爲何要將他放在扶風殿?”每一位宮人都要調查其身世,仲母卻隨意將他帶入宮,顯然不太正常。
“問吧。”
“仲母,君遷可否一問?”久之,車內寂靜一片,百里君遷忐忑而小心翼翼地問道。
“好。”
“君遷有錯,任憑仲母責罰!”
“你說朕該怎麼罰你?”陌荀頭疼地按了按兩側的太陽穴。
“君遷知錯!”若不是今日在牢獄中所見,他的確不明白仲母爲何將他看得牢牢的。
“朕說過,朕會帶你去見她們,你爲什麼不聽話,擅自離宮?”
回宮的路上,百里君遷仍舊規規矩矩跪在鋪着地毯的馬車內。
“你進宮照顧君遷,這孩子留在林府,我讓林衡收他爲義子,或者養子。”
“對,沒得選擇。”容澈黯然,無助地轉身看着被剪得亂七八糟的樹枝。
“朕要你進宮,你有的選擇嗎!”
容澈眸子狠狠一縮,警惕地看着她:“你想幹什麼?”
“看來是收養的。”陌荀朝林衡書房看去,隨後轉身說道:“跟我進宮吧。”
“這與你何干!”
“親生的?”
“是。”
“你兒子?”
“你也沒變!”容澈嘴角一抽,眸子冰冷地看着她。
“是你!”陌荀也認出了他,嘴角浮起冷笑。“這麼多年,你倒是沒怎麼變!”
他永遠不會忘記她的模樣,即便是化成了灰!
容澈一怔,隨即反應過來,轉身看向來人。只一眼,他便認出那個人,那個人,都是她,都是她抓了他的家人脅迫他潛入陌捷的太子府!
君遷哥哥都跟在她的身後,她定是厲害的人物。
“爹爹,有人來了。”容濘小心在容澈身邊說道。
陌荀走了過去,想要一探究竟。
陌荀走到花圃,見一青衫男子心不在焉地拿着大剪刀修剪花枝,地上落了許多殘枝嫩葉,被修剪過之地一片狼藉。而他身邊的少年,一副想阻止又不敢阻止的模樣,心疼地看着青衫男子。
——
“嗯。”
“現在還有渺渺這孩子在舅母身邊,他是個好孩子,舅母打算認他爲義子。”
然而,百里君遷又何嘗不知,舅母並不愛錢,她愛的是他、陌兒還有子琛姐姐,她想要的,是他們幾個呆在她的身邊。
“傻孩子!”林衡蹲身跪地,擁住他,眼眶也溼潤了起來。“舅母有錢,不怕!”
“君遷謝過舅母的養育之恩!恨只恨,君遷不能侍奉左右……”眼淚奪眶而出,子琛姐姐失蹤,他又深處宮中,唯有陌兒能夠時常探望,可畢竟大多時候還是孤家寡人,他哪裡放得下?
忽然,他緩緩跪下,把林衡嚇得一跳,也彎下身來。
百里君遷搖搖頭,答道:“不苦。”
林衡一副“走好不送”的神情目送陌荀離開之後,神色突然緩了下來,扶着甥兒的手臂,上上下下將這比她高出半個頭的甥兒打量了好幾遍,最後嘆了一口氣。“君遷,真是苦了你了。”
“朕出去走走,你們許久未見,好好敘敘。”陌荀亦是黑沉着臉,彷彿受了氣般甩甩袖子離開。
“仲母,舅母。”兩聲打破了屋內的尷尬。
百里君遷走到舅母林衡的房間,不見其人。又去了其書房,這才見舅母與仲母正聊着什麼,舅母的臉色並不好看。
容濘撅着嘴,用眼神表達自己的不認同。
“哥哥!”容濘想要喚住他,被自己爹爹給攔住了。
“哦。”百里君遷心中一涼。撒謊也不找個好理由,身爲王都第一青樓的老鴇,就算離開川翎館,也不至於要到別人家當花匠謀生,還尋到林府來!“我去見舅母,你們先忙吧。”
容濘聞言,驚訝地張大嘴巴。爹爹怎麼說謊了?
“回王子,草民父子二人厭倦了那樣的生活,便來林府尋了份差事。”
“你們怎會在林府?”久之,百里君遷道出了疑惑。
容澈緩緩起身,對百里君遷行了一禮。“見過扶風王子。”
而且,他曾經那樣對待他!
容澈顫着脣不敢說話,他不能告訴他他是他的爹爹,因爲他不配。他如今貴爲扶風王子,極有可能是未來的男帝,不能有一個當過小倌的親生爹爹。
洗盡鉛華的容澈,沒有用任何脂粉,一張素淨的臉看起來並不似四十出頭,看起來頂多不過三十四五歲。他的五官很是端正,比川翎館衆多小倌都比了下去。
容澈渾身一震,手中的雜草掉落在地,腦袋一轉,擡眸看向百里君遷,與他對視了須臾,他在對方的眼中也看到了錯愕。
“君遷哥哥來了。”
“嗯,什麼事?”容澈頭也未擡,問道。
“爹爹。”容濘甜甜地喚了一聲。
容濘將百里君遷拉到了花圃,一名身穿樸素青衫的男子蹲着身子除草,及腰墨發上沾了一兩片小小的枯葉。
“嗯,我和爹爹已經不在川翎館啦,我們已經住在這裡兩個多月了哦。”
“你爹爹也在?”那個老鴇?百里君遷實在想不通他父子二人怎會出現在林府,看樣子還很熟悉林府,難道已呆了多日?
“君遷哥哥,我帶你去見……我爹爹。”
“你身子好多了。”身子骨是好多了,這輩子卻也毀了……忽覺袖口被人拉住,百里君遷向下一看,見是容濘拉着他的衣袖,擡眸疑惑地看着他。
“夫人有幫我請大夫。”蕭渺眸中滿是感激。
“渺渺,你的身子可好些了?”百里君遷看了看他的氣色,又摸了摸他的脈搏,心中鬆了一口氣。
蕭渺也趕了過來,激動地看着他。夫人還說君遷哥哥出宮不易,再相見可不知何時了。沒想到,兩個多月後,又相見了。
百里君遷愕然點頭。當初他也發現他的臉的詭異之處,但那時並未想那麼多。
“我是容濘。”容濘摸了摸自己光滑無瑕疵的臉蛋,笑嘻嘻地說道。“以前在川翎館,爹爹擔心我被人欺負,我才故意裝成那副醜樣子。”
陌荀見狀,也不阻止,只是吩咐百里君遷稍後去見其舅母林衡。
百里君遷微微蹙眉,不喜歡被打量的感覺。
容濘上下左右打量穿着黑色斗篷略有些消瘦的男子,烏溜溜的大眼綻放着喜悅、興奮。
他是爹爹的兒子,那也就是他的哥哥了。
那少年正想間,隨意擡眸,卻見許久不見的百里君遷跟在威嚴又陌生的女子身後,兩靨生花,甜甜地叫了聲“君遷哥哥”,飛也似的奔了過來。
若可以選擇,倒希望做他這樣的男子。
雖只是側面,仍能看出少年眉目清秀,且他一手托腮,鼓着包子臉,手中的棋子不知往哪裡放,一看便是俏皮活潑又可愛的小少年。
百里君遷一驚,那兩名少年,其中之一是蕭渺,另一名又是誰?熟悉的身影,熟悉的側面輪廓,細想之,卻終究憶不起。
梅樹下的少年郎安靜地坐於石桌對弈,時而蹙眉,時而眉開眼笑。
如今將三月,嫩芽挺然,春梅綻放,處處充斥着濃濃的春的氣息。
蕭渺也在府中,不知他的身子好些了沒?本是給他治病的,結果卻進了皇宮。
百里君遷即刻起身跟了上去。自衍國避暑山莊一別,他還未見過舅母,心裡也想念得緊。
“既然出來了,隨朕去見見你舅母。”陌荀語氣冷淡,餘光略微瞟了一眼跌倒之人,甩甩袖子先行下了車。
馬車突然停下,百里君遷一個跪不穩,栽倒在地。
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