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 師父前塵舊事

卷一 卿本紅妝 090 師父,前塵舊事

雲意騎着快馬星夜兼程,一路飛奔回京。

連府邸都不及回,便一路衝入皇宮。一身煞氣,滿目寒霜,一路暢行無阻。

昨夜剛下了場大雪,皇宮內處處可見皚皚白雪,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御花園裡,雲意駐足,只見菩提樹下,少年正靜坐焚香,嫩黃的衣袍,滿地的碎玉亂瓊,襯得他眉目清澈,肌膚剔透,此情此景,足可入畫。

察覺到有人,少年頭也不擡,“朕說過,不許打擾朕。朕要爲老師——呃?”銀紅的衣襬映入眼簾,李滄遺愕然擡起頭,一張絕豔的臉已漸漸壓了下來,芙蓉春江,美豔懾人,足可顛倒衆生。、

心跳漏了一拍,李滄遺張口結舌,“老、老師!”轉瞬卻又驀然用力抱住雲意的大腿,語無倫次:“老師,太好了。我還以爲……他們都說你被人殺了,我不信……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平安無事,會回來的……”

“皇上。”雲意淡淡將他推開,居高臨下,俯視着他,墨瞳深深,如淵如海,“華殤呢?”

李滄遺愣了下,頗爲失落地垂下腦袋:“老師……怎麼就不先問問我過得怎麼樣?”

雲意扯了下嘴角,仰頭盯着頭頂茂盛的樹冠,碧綠的葉子,滿樹秀麗,“這就是弄梅鎮那棵傳承了上千年的菩提樹吧。聽說,陛下爲了將此數移植宮中,動用了羽林衛,屠殺了鎮上所有的居民。”

李滄遺僵住,目光閃躲,吶吶不成言:“我、朕……那是……都怪那些賤民,爲了區區一顆樹,竟敢公然侮辱朝廷辱罵於朕……寶公公說過,朕乃天下之主,大禹國的一切都屬於朕。無論朕要什麼,都理所應當。膽敢不給,必殺無赦。”

雲意挑眉,賤民?殺無赦?這都是寶湘交給他的東西麼?忽而有些懷念最初相遇時,那個羞澀內斂的美少年。才離京月餘,一切就都滿目全非了麼?

久等不見她反應,李滄遺忐忑地擡眼,幾乎不敢看她的眼,“老師,我做錯了嗎?”

雲意深深睨了他一眼:“寶公公說的沒錯,大禹國的一切都是你的。但是,臣想奉勸皇上一句,這世間,總有些人和事,是例外。”

寶湘打的什麼主意,她多少能猜到。將李滄遺從羞澀少年變成令人畏懼憎惡的暴君。只有這樣,他才能牢牢掌控李滄遺。畢竟,一個沒有根基又不得民心的君主,想要穩坐九五之尊,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寶湘究竟有多大勢力,目前連她也不大清楚。若非篡改遺詔擁立李滄遺上位,她還不知道,原來鎮南鎮北兩路大軍都是他的勢力。

她的冷淡疏離,讓李滄遺很不安,“師父,別生氣。以後我再不做那樣的事了。”他輕扯她衣袖,麋鹿般的眼眸可憐巴巴地瞅着她。

雲意淡然一笑:“臣不生氣,也沒那資格生皇上的氣。臣此來,只想問一句,華殤在哪裡?”按照所得消息,華殤早在兩天前被押入京中。

子幽等人,秘密刺探過,均無所獲。待在地牢的,不是華殤。

那麼,華殤究竟藏在何處,怕只有李滄遺知道。她希望,這只是寶湘主導的陰謀,李滄遺……希望別讓她太失望。

“哦。”李滄遺嘟着嘴,滿臉不高興,“他們說四皇叔暗通北韓奸細,圖謀不軌。被人撞破,他不但不配合捉拿奸細,反倒還殺死了不少大禹國的將士。”

“華殤私通北韓,可能麼?他若要圖謀不軌,當初就不會拒絕皇子位。而且,臣說句誅心的話,這錦繡江山,若他要,臣拼盡一切,也會爲他奪取。皇上忘記宮變那夜的事了?”

雲意神色疏淡,語氣鏗鏘,利如刀鋒,隱約透出一股霸氣。

她如此大逆不道,李滄遺竟也沒生氣,他頷首頗爲贊同:“老師說的,甚是有理。若是四皇叔想要這皇位,憑老師的本事,自是能爲他爭取。只是——”

他抓住她的衣袖,眼眸清澈,如水如鏡,“他的確與北韓之人私會。將士們言道,四皇叔稱那人爲師父。而那人,是北韓的逍遙王。”

頓了頓,又補了句:“而且,朕問過四皇叔,他的確爲了救那人,殺了大禹將士。因爲,那人是他師父!”

雲意心神猛然一震:華殤的師父?北韓的逍遙王,她在大燕時曾聽人提過。據說個性放浪不羈,本是被封爲太子。奈何,冊封那日,竟公然抗旨,只說要做個逍遙閒散王。竟掛冠而去從此杳如黃鶴。從此世人稱其爲逍遙王。

難道逍遙王就是養育華殤最後又棄之不理的師父?

“我要見他。”有什麼問題,直接問華殤,好過自己胡思亂想。

“這——”李滄遺猶疑,她目光一寒:“怎麼?皇上想要秘密處置了本相的人?”

“沒有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李滄遺擺手否認,趕緊澄清,“我這就帶老師去見四皇叔。”

“慢着!”兩人才邁開腳步,驀然聽得一聲低喝。

誰來找死?雲意回頭,只見穿着青金色蟒袍的中年男子負手而來,下頜微仰,神色倨傲,彷彿高不可攀。

李滄遺目光縮了縮,垂低着腦袋上前:“五爺爺。”

五爺爺?雲意打量那人,濃黑長眉,鷹鉤鼻,薄脣,下頜留了長鬚,長相頗有些刻薄,這又是哪裡冒出的爺爺?皇帝在位時,這些兄弟也大氣也不敢出來喘個,如今皇帝一死,欺李滄遺年幼李滄遺年幼,又跑出來充長輩的派頭?

“嗯。”被稱爲爺爺的李晟矜持地點了下頭,旋即目光轉落雲意身上,“想來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左相大人了。見到本王,竟也不懂得禮數。”

雲意壓根看他不順眼,語氣之間也絲毫沒有恭敬之意,“恕本相眼拙,愣是沒認出您是哪位王。”腦子裡搜尋了番,才隱約記起皇帝爲數不多的幾個兄弟。有個排行五的,叫李晟,封平王。

“你——”平王欲怒,然想到什麼,神色一轉,露出陰森森的一笑:“呵呵,左相大人不認得本王不要緊,只要認得寶千歲就行。寶公公讓本王替他問候左相大人一句。”

寶湘?雲意眸光一凝,心頭幾分沉重。這廝竟還沒死?還道這些平日默默無聞的老傢伙怎麼出來蹦躂,原來是自以爲靠上了靠山。

“呵,寶公公他該問候的是閻王而非本相!”既沒出面,想是身上的毒還沒解。

平王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原雲意竟連寶湘也不懼?要知道,寶千歲之名,只要提及,朝中誰敢不買賬?

雲意懶得與他扯淡,當即拉着李滄遺道:“本相與皇上還有要事相商,平王若無要事,請自便。”

“慢着!”平王擡手一阻,陰測測地笑睨着李滄遺,“皇上難道忘記了寶公公的交代?”

李滄遺瑟縮了下,似是畏懼至極,然下一刻卻挺起胸膛,擋在雲意跟前,“公公的話,朕都牢記着。只是,左相乃是朕的老師,尊師重道,五爺爺難道不懂麼?一日爲師,終生爲父,老師的話,朕也不得不聽。何況,四皇叔本就是老師的人,老師怎麼就見不得!”

平日裡畏畏縮縮對自己靜若寒蟬的小皇帝也敢公然反抗自己,平王氣得渾身發抖,指着他鼻子:“好啊。皇上這是翅膀硬了,只知尊師卻不知敬老。我這個五爺爺的帳不買也就算了,竟連悉心栽培你的寶公公的話也不放眼裡。”

雲意則目露笑意,一掌拍開平王的手,傲然道:“你算什麼東西?也敢拿手指着皇上?寶公公本是奴才,自當爲主子效力。哪裡還有奴才要挾主子的道理?爾等要清楚,在大禹國,皇上纔是一切的主宰。”

“老師說的好!”李滄遺拍手稱快,歪着腦袋衝平王吐了吐舌頭,笑眯眯道:“在大禹,朕纔是主宰。這話,寶公公也說過!”

這小鬼!雲意轉頭嗔了他一眼。剛纔還縮頭烏龜似的小心翼翼,怎麼這會子倒像是仗着她的勢……也胡作非爲起來。嗯,不過她喜歡!

“你、你們——哼!”平王氣得吹鬍子瞪眼,末了,一甩衣袖,陰測測笑道:“左相大人,別高興太早。本王這還有驚喜等着你!”

“來人,將人給帶上來!”擊掌之後,便見兩名護衛倒拖着一名女子近來。

女子被隨手丟棄在地,身後所經過之處畫出長長的血痕。雪白血紅,強烈對比,觸目驚心。

女子長髮覆面,身上薄薄的單衣破裂,露出血淋淋的傷口。外翻的傷口,遍佈渾身,看起來十分可怖。

雲意麪沉如水,雖看不清女子臉面,然卻油然而生一種熟悉感,心陡然沉了沉。

平王斜眉一笑,施施然走到女子身邊,猛然一拽女子的長髮,強迫她擡起臉來:“好巧不巧,本王剛纔恰好抓了個膽敢冒充左相大人的女子。”

紅璧!雲意麪上不動聲色,袖子下卻緊緊握拳。

遍體鱗傷的女子,唯有一張臉,完好無損。顯然,是特意留着給她分辨,好狠狠挫她一挫!

“這女子也恁大膽了,竟敢冒充大名鼎鼎的左相大人。還敢大搖大擺地入宮來,嘖嘖,看,這是本王從她身上搜出來的皇上御賜給大人您的腰牌!”平王拿出一枚金黃色的牌子在雲意等人面前晃了晃,得意洋洋地笑問:“說說,左相大人讓你假扮他的模樣入宮,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紅璧淡淡看了眼雲意:“我不認識什麼左相大人。也沒人指使我。”

“還嘴硬!”平王神色一擰,手拽着她的發用力一提,紅璧疼得悶哼了一聲。

雲意眼底燃起了火,二話不說,擡手一抓平王髮髻,一把將他給提了起來,甩手就是狠狠的一巴掌:“啪”,平王的臉一歪,和血吐出一條牙齒,“狗仗人勢的東西!她就是本相安排的人又怎樣?本相喜歡讓人扮着自己玩兒,你管得着?”每說一句,便是一記耳光。

平王痛得不斷慘呼,口中含糊大喊:“來人,來人快來救本王!快、殺、殺了原雲意!”

平王的護衛蠢蠢欲動,雲意擡眸邪魅一笑:“誰敢過來,本相取他狗命!”說着一手掐住平王咽喉,一下子將他狠狠撞在樹幹上,痛得他眼冒金星,連聲都出不了。

護衛大驚,不敢再前進一步。

李滄遺看似驚懼地縮在旁邊看戲,眼底卻露出微微笑意。老師與寶公公,誰勝誰負。朕、很期待。

再甩了幾個耳光,平王臉腫得像豬頭,雲意才罷手,提着他將他狠狠甩到紅璧面前,旋即,蹲下身,緩緩扶着紅璧坐起,目光湛湛看着她道:“多餘的話本相不想說。眼下仇人在此,他如何待你,你可一一報復回去。”

紅璧定定看了她一會,輕輕搖頭:“主子。夠了。”不過被用了刑,這點子疼痛她還受得住。她沉不住氣,被人誘入宮中,被抓住,已是壞了主子的事。主子沒有怪罪,還爲自己出頭。這已是天大的恩賜。若換做從前,只怕死無葬身之地。

來到她身邊那時,蘭皇陛下曾說過,當她的屬下,你不會後悔。

雲意注視她,旋即道“既如此,依你。且留他一條狗命!”

頭上一陰,熟悉的氣息就在身後,雲意神色一晃,驀然回首,揚起臉,子幽刻板的臉漸漸低下來,黑色的傘面下,蒼白的皮膚,仿若透明。

“爺,回來了。”他將她拉了起來,目光已將她仔細端詳了個遍,末了,面無表情吐了句:“瘦了。得補。”

雲意默然相視,子幽還是那副面癱臉。可他的關心,她能感覺。久違的溫暖襲上心頭。她之前雖有書信傳回府中,然太過匆忙,也沒派人捎信,便直接衝入宮來。想必,子幽擔心了,素來不喜白天的他,這才闖入宮來。

“先將紅璧送回府醫治吧。”

“嗯。”子幽轉向紅璧,淡漠的目光隱藏着淡淡的威嚴,“回去好好反省。”無論什麼理由,拖累爺,壞爺的事,都該受罰。這點,回去再處置。

紅璧羞愧地低下頭,默默任人將自己擡了下去。

“我們,回去吧。”子幽面無表情,撐着黑傘,手自然而然勾住她的手指,雲意錯愕地看了他一眼,子幽目不斜視,仿若未覺。

“老師!你不是要見四皇叔麼?”被忽視的李滄遺噔噔跑了過來,抱住雲意的手臂,不動聲色將她扯了過來,子幽鬆鬆勾住的手指一下子從她指尖滑落。

子幽默默看了眼李滄遺,寒意如潺潺之水,向他涌來,李滄遺渾然不覺般,緊緊抱住雲意的胳膊,“老師,我們走吧。先讓這位——”無辜的純淨的眼眸對着子幽眨了眨,“大叔先回去吧。”

大叔?雲意嘴角一抽,下意識地瞥向子幽,面癱臉看不出絲毫不悅,但是,明顯感覺四周氣溫下降了許多。

“怎麼了?大叔還有事嗎?”李滄遺偏頭,一臉迷惑,表情純真。

白子幽神色不動,卻有一句話清晰鑽入李滄遺耳朵:“年紀比爺小的,爺一概不喜。”

李滄遺臉色微變,這是傳說中的傳音入密。只說給他一人聽的話。雲意似有所覺,低頭看他,白子幽已撐着傘,轉身走開。漫天白雪中,他一身黑,風姿獨秀。、

雲意不由輕輕眯眼,覺得四周的紅梅白雪,亦抵不過那一襲寂寥的黑色。那是她生命中,一道最美麗的風景。

子幽,會一輩子陪伴自己麼?

“老師?”李滄遺仰着小臉,喚回失神的她。

雲意掙脫他的手,與他一道,前往關押華殤之地。

“這是?”雲意狐疑,“這不是皇上寢宮?”小鬼在搞什麼,把她帶到這裡作甚?

“老師別急!”李滄遺朝她神秘一笑,忽然用布條矇住她的眼睛,拉着她的手……

雲意耐着性子,側耳傾聽,隱約聽到細微的聲響,隨即腳下一低,竟在落在了臺階上。她一把扯下矇眼的黑布,眼前是一道紅色的火光。

轉臉,正對上李滄遺羞澀的臉,“寶公公說過,重要的東西,放哪裡都不如放在自己枕頭底下安全。所以……皇叔就在朕的寢宮……”

雲意表示一陣無語。

就着火光,沿着臺階步步而下,穿過長長的涌道,兩人來到一間石室。

石門開啓,裡頭是一個佈置舒適的房間。

傢俱擺設,一應俱全。華殤盤膝坐在地上,正閉目養神。聽到動靜,忙睜開眼,見到雲意,驀然怔住。

似驚似喜,又唯恐此情此景是夢,半天,也沒敢叫她。

“華殤!”直到她微笑走近,熟悉的芬芳撲鼻,華殤才如夢初醒,狠狠將她抱住,“雅、公子!”

李滄遺目光一暗,嗓音隱含一絲陰沉:“四皇叔。”

華殤驚了下,纔看到隱在雲意身後的李滄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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