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履謙與宋芷一同去藥鋪抓了藥。
路上,齊履謙道:“子蘭莫嫌我聒噪。”
“其實我不是第一次見你,早些時候,我在張大人府上遠遠見過你一次,後來有幸得見你的畫,心中一直十分傾佩。”
宋芷訝然道:“我們在張大人府上見過?如何我竟不記得?”
齊履謙笑了笑:“子蘭彼時是張大人得意的學生,我不過是個苦於生計的小人物,只是遠遠看了你一眼,想來你沒注意到我。”
宋芷歉然道:“真是對不住。”
齊履謙笑道:“子蘭不必放在心上。”
齊履謙見宋芷身上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布袍,心下奇怪,問道:“不知子蘭近況如何?方纔那哈濟爾所言又是何意?”
宋芷含糊道:“此事說來話長。”
齊履謙見他不想說,也不追問,手往街角一個衚衕一指:“寒舍就在這附近,子蘭若是不嫌棄,進去坐坐如何?”
宋芷連忙推辭:“這怎麼好叨擾?”
齊履謙:“不叨擾,不叨擾。家父不在,家中只我一人,叨擾什麼?子蘭去了,也好陪我解解悶兒。”
齊履謙一邊說,一邊挽了宋芷的手,不給他拒絕的機會。宋芷無奈,只好跟着去了。
齊履謙家中真如他所說,只有一人,主人俱不在,那宅子緊緊閉着。齊履謙去敲了門,裡頭有個年逾五十的老漢走出來,看到齊履謙和宋芷,拉開門道:
“少爺,回來了?”
齊履謙道:“田伯,這位是宋芷宋先生,先生燙了胳膊,你去找身乾淨衣裳給他換上。”
宋芷正想說不可,齊履謙先一步攔了他的話頭:“子蘭到我家來,便如自己家一樣,不必客氣。”
田伯當即去了。
齊履謙家中比較寬敞,卻也並不奢華,跟那些名門貴胄動輒百畝的宅邸園子沒法比,宋芷四下打量一番,心中對齊履謙的來歷有些好奇。
不多時,田伯便找了件乾淨的紺青色宋式圓領袍來,田伯道:“這衣裳是少爺穿過一兩次的,宋先生不介意吧?”
宋芷哪有什麼好介意的,忙道:“田伯客氣了。”隨後將乾淨衣裳換上,把溼了的那身脫下來。
“改日我將這衣裳洗了,再給伯恆兄送回來。”
齊履謙:“還送回來做什麼,一件衣服而已,不必麻煩了。”
齊履謙留宋芷說了一會兒話,兩人約好改日再聚,便將宋芷送到門口,兩人分別而去。
宋芷回到興順衚衕時,心下有些惴惴,他平白換了一身衣裳,手上拿着藥,這燙傷怕是瞞不過秀娘,她又該着惱了。
推門進去時,宋芷小心往裡一望,沒來得及往自己房裡躲,秀娘已經看到了他:
“少爺。”
“秀娘。”宋芷把手背在身後。
秀娘奇怪道:“你今天怎麼這麼晚,怎麼還換了身衣裳?”
宋芷道:“在張大人府上用茶,不小心打翻了杯子,就換了一身。”
秀娘狐疑道:“你手上拿着什麼?”
“衣裳。”宋芷把藥包裹在衣服裡藏着,向秀娘攤開手。
秀娘道:“我給你洗洗,身上這件也換下來,改日給張大人送回去。”
宋芷把手一收,躲過秀孃的手,嘻嘻笑道:“不必勞煩秀娘,我自己來吧。”
秀娘何等精明,立即發現有問題:“衣服上有什麼?我看看。”
宋芷往後一躲:“沒有,沒什麼!就是秀娘太辛苦,這等小事我自己來就行!”
兩人爭搶之間,那藥包卻叛了主,“啪”的一聲落了地。
兩人面面相覷,秀娘怒道:“爲何買藥?”
宋芷低下頭,心說:“糟了。”
秀娘一拉他胳膊:“跟我進屋裡去說。”
宋芷“嘶”了一聲,“疼!”
秀娘眼睛一橫,道:“手怎麼了?”
宋芷見瞞不過,只好坦白從寬,簡單說了說情況。
秀娘聽後,臉色沉下去,她看着宋芷右臂上的燙傷,又是心疼又是憤怒:“這羣蒙古人欺人太甚!”
宋芷笑嘻嘻地拿出那疊銀票,說:“他們賠了銀票,好多呢,秀娘莫生氣,都是不小心。”
秀娘剜了他一眼,嗔道:“少嬉皮笑臉的,他們傷了你,賠點銀票是理所當然的。”
宋芷不敢反駁,附和道:“對,秀娘說得是。”
秀娘臉色這才緩和下來:“照你說的,那位姓齊的官人,倒是個好人,分明是初次見,也肯無私幫你,你得念着他的好,多與其結交。”
宋芷應“是”。
秀娘收下宋芷遞過來的銀票,咕噥道:“剩下的,就當是補償,攢着以後給少爺娶個少夫人。”
宋芷頓時紅了臉:“秀娘說什麼呢……”
秀娘笑了:“還害羞呢?”
“少爺也不小了,今年十七,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了。”
宋芷道:“不急不急,您看咱們家這情形,哪兒去娶什麼媳婦兒啊?”
秀娘臉一板:“又說胡話!”
宋芷眨眨眼,無辜地轉移話題:“秀娘,我胳膊疼。”
秀娘立刻沒脾氣了:“待着,我去給你煎藥!”
等秀娘煎藥出來,宋芷正要作畫。
早先與張惠說好今日去送畫,手臂燙傷並不嚴重,趁着天色尚早,趕緊補一幅。
“少爺,先喝藥吧。”秀娘將藥端給宋芷。
宋芷端起藥碗一飲而盡,頓時苦得皺了眉。
秀娘抓了一把蜜餞給他:“知道少爺怕苦,特意準備的。”
宋芷伸手攬了秀娘一下,“秀娘最貼心了。”又道,“先前的畫被打溼了,我再作一幅。”
宋芷作畫不喜人打擾,秀娘瞭然點頭,徑自去做午飯了。
然而宋芷提筆,卻不知該畫些什麼,他想了想,落筆,簡簡單單兩三筆,頓時勾勒出一張人臉,細看那眉眼,竟是孟桓。
宋芷眉宇間籠上一層陰翳,打了個叉在那張臉上。
“野蠻無禮的蒙古人。”
最後宋芷畫了幅世祖回京的儀仗圖給張惠府上送去。府上下人都識得宋芷,直接將他引到了書房。
張惠一直將宋芷當做自家小輩看待,十分疼愛,在家中等候多時了。
宋芷深深作了個揖,道:“老師。”
張惠拉着他在身邊坐下:“怎麼今日來得這樣晚,可是出什麼事了?”
宋芷笑道:“真是什麼事都瞞不過大人。”他搖搖頭,“只是出了一點小岔子,前幾日作好的畫被毀了,今日臨時補的一幅,倉促而作,怕老師覺得不好。”
張惠道:“你作的畫自然是好的。”當即從宋芷手上接過畫卷,展開。
一幅盛大隆重的世祖回京圖躍然紙上,連世祖身邊的婢女都面容清晰,絲毫不像倉促而作。
張惠讚了三聲“好”,道:“你這畫技是越來越爐火純青了。”
宋芷笑了笑:“老師謬讚。”
張惠又嘆,一臉惋惜:“只可惜了你這滿腹才華……”
宋芷道:“這當今有才之人如過江之鯽,子蘭這三兩文墨,有什麼可惜的。”
兩人正說着話,忽然老僕來報:“大人,阿合馬大人來了。”
張惠挑眉:“他來做什麼?”
又問:“他現在何處?”
沒等老僕答話,宋芷便聽到一聲長笑:“兀魯忽訥特何時與我也這樣客氣了?”
張惠,字廷傑,被賜蒙古名兀魯忽訥特。
阿合馬聲如洪鐘,氣勢迫人,轉眼已經進了書房,宋芷早先便見過他,卻還是不免被其氣勢所懾。
阿合馬進到書房裡來,向張惠身邊的老僕張義擺擺手:“我與你家大人有事要談,你且先出去吧!”
張義看了張惠一眼,見張惠點頭,這才行了個禮,躬身退了出去。
宋芷也行了禮,低着頭打算退出去,阿合馬卻突然叫住他:“後生且慢。”
宋芷停住腳步:“大人何事?”
阿合馬道:“你且擡起頭來。”
宋芷聞言頓了頓,擡起頭與阿合馬直視,神色間竟一點也不怵。
阿合馬指着桌上的畫:“你畫的?”
原來阿合馬進來得突兀,張惠連畫也沒來得及收。
宋芷答道:“小人拙作,獻醜了。”
阿合馬雖然不通丹青,這些年也見過不少好畫,能看出宋芷畫得不錯,便道:“不必過謙。我這裡有一份差事,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做?”
宋芷一愣,偏頭去看張惠,他當然不願意!
張惠知道宋芷的意思,因而婉拒道:“區區後生,哪裡做得了阿合馬平章的差事,平章還是換個靠得住的人爲妥。”
阿合馬搖搖頭:“我信得過我自己的眼光。”
阿合馬又將目光投向宋芷,問道:“你願意不願意?”
阿合馬人高馬大,如此近的距離逼視過來,便是一種無形的壓迫。他雖問願意不願意,可誰都知道,若是宋芷說一句不願意,怕就要遭殃,除非張惠保他。
但宋芷不願給張惠惹麻煩,一時間便沒有開口。
阿合馬沒等到回答,皺了眉:“給本官做事,你不願意?”
他一皺眉,語氣中便透露出一絲威脅。入秋後,天氣已經不太熱了,宋芷的背上卻無端端生起了冷汗。
張惠怕宋芷惹惱了阿合馬,替他解釋道:“平章說笑了,這小子怕是被平章嚇得不敢說話,我看他勝任不了平章的差事,不如我再替平章另找個人?”
阿合馬擔任中書平章政事十餘年,深得陛下寵信,從未有人敢忤逆他,心下頓時有些不愉。
宋芷眼角餘光看見張惠眼底似有擔憂,分明是在擔心他,心中十分愧疚。張惠於他有救命半師之恩,他不僅無法報答,還爲他找麻煩,只好低了頭,答道:“子蘭聽憑大人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