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芷睡得昏昏沉沉的,猶自不太清醒,強撐着坐起身來,這才聽清門外的聲音,是阿齊拉在叫他。
“宋先生,宋先生?”
宋芷應了一聲,問:“有事麼?”
阿齊拉聽到他的聲音,終於鬆了一口氣,道:“先生醒了便好。是這樣的,奴婢見你房門一直關着,又沒人來送飯,想着先生估計沒吃飯,眼下天都黑了,晚飯也沒了,因此給先生送點吃食來。”
阿齊拉說完,宋芷這才感受到腹中確實飢餓難耐,他轉頭向窗外一看,果然天色已徹底黑了,估計已是戌時了。
宋芷道:“有勞了。”便悉悉索索地起身去給阿齊拉開門。然而他腳落在地面,一站起身,又是一陣頭暈目眩,宋芷扶着牀緩了一下,道,“姑娘若是着急,將飯菜放在門口便可。”
姑娘?門外阿齊拉似乎笑了一下,道:“你們秀才都這樣麼?”
宋芷沒理解過來,等他打開門時,阿齊拉正站在門口,手裡端着給他送的飯菜。因爲已經是九月末,快立冬了,夜裡天冷,阿齊拉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鼻頭有些紅。
宋芷拉開門見到這情形,不由心中一暖,沒想到在這種境況下,竟還會有人掛念着他。阿齊拉已經徑自走了進去,將飯菜放在了桌上,熱氣騰騰的,還沒涼。
阿齊拉道:“趁熱吃吧!吃完我得把碗筷收回去,向小姐交差。”
宋芷謝過了她,此刻餓了,便也沒客套,端起碗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吃完了一碗飯,宋芷這纔想起什麼,問道:“是你家小姐讓你來的?”
阿齊拉:“是的。”
宋芷:“你家小姐是……?”
阿齊拉掩嘴一笑:“下午先生還見過的。”
宋芷這纔想起從花廳出來時碰到的美貌少女,頓時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下午我太慌張了……沒注意。”
吃完飯,宋芷又道:“替我謝謝你家小姐。”
阿齊拉指指宋芷的衣裳,道:“先生衣裳還沒換。”
宋芷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竟然還是下午那身滿是血跡和墨水的衣裳,回來時疼得厲害,都沒顧上換,沒想到他就這副尊榮見了外人,頓時羞得滿臉通紅,連手也不知往哪裡擺了。
阿齊拉擡起手掩住翹起的嘴角,好笑道:“天色暗,奴婢沒看見什麼。只是先生想來不會洗吧,先生不如換下來,奴婢替你洗,定然能給你洗得乾乾淨淨,一點痕跡也不留。”
宋芷:“不不不,這怎麼好意思?小生、小生……”
阿齊拉就定定看着他,一本正經道:“這身夾袍想來價格不菲,還沒穿幾次,若是不洗乾淨就不能穿了,多可惜呀。”
阿齊拉這倒是說的實話。這件夾袍是前不久秀娘給他置辦的,沒穿幾次,而宋芷也確實不會洗血跡和墨水。
阿齊拉看宋芷神情,便知曉他被說動了,只是還不好意思,便道:“先生不必客氣,這都是小姐吩咐我的,小姐向來尊敬秀才,這只是小事一樁。只要先生念着小姐的好,就行了。”
宋芷心道:“難得有這樣好心的小姐。”
隨後阿齊拉端了碗出去,宋芷便將衣物換下來,沒一會兒,阿齊拉便回來了,將弄髒的衣物帶走,又道:“過幾日洗淨曬乾了,奴婢給先生送回來。”
翌日,宋芷便沒有衣服穿了,一件夾袍洗了沒幹,一件被阿齊拉拿去洗了,宋芷只好穿了一身窄衫兒。
昨日孟桓說這幾日他不必去書房,宋芷便留在屋裡讀書寫字,打發時間。
早先他答應齊履謙,要送他一幅畫,宋芷沒什麼事,便拿出顏料和畫紙,只是那筆懸了半天也落不下去,不知該畫什麼好。
宋芷又想,他還沒告訴張惠自己到了孟桓這兒,也沒說不再去送畫了,若是久了不去,張惠怕是要擔心……也不知張惠知道他現在爲孟桓辦事,會不會生氣。
還有額上的傷不知什麼時候能好,他答應秀娘每旬回去探望她一次,若是不回去,秀娘怕是要傷心,若是回去,秀娘見了他額上的傷,又要擔心。
想來想去,心中一團煩悶,想到這一切都是由於孟桓,宋芷不由得對他一肚子氣,畫也畫不下去,便放下筆,推開門出去轉轉。
反正偌大的孟府,他不礙着誰,孟桓也沒說過他不能四處走動。
宋芷在孟府人生地不熟,除了孟桓外,就算勉強把阿齊拉算上,也只認識兩人。那天被孟桓打傷從花廳出來的事,府裡的下人都知曉,大家都知道這個新來的秀才惹惱了主子,因此並不跟他來往。只有阿齊拉偶爾得了空,纔會來看看他。
宋芷身上有傷不說,心上還鬱鬱寡歡。
休養了兩日,這天忽然有個婢女來敲宋芷的門,將宋芷一通從上到下量了,沒吭聲,就要走。
宋芷奇怪道:“姐姐,這是要做什麼?”
那婢女看了他一眼,簡單道:“裁衣。”
宋芷更奇了:“誰要給我裁衣,裁什麼衣?”
婢女道:“我們這些做下人的,都是聽主人吩咐辦事。”
宋芷愣了愣,孟桓?
婢女沒再答話,又過了兩天,衣服便送來了。因爲是量體裁衣,因此十分合身。不是多麼名貴的料子,棉製的夾袍,天冷了,這夾袍暖和。
宋芷一連五日都沒見着孟桓,也不知他在忙些什麼,到了第六日,齊諾終於來了,簡短地吩咐了一句:“少爺讓你去書房。”
那日阿齊拉拿去的衣裳早已洗好送了回來,果真洗得一點痕跡都沒有,去見主子,宋芷自然得穿得體面一點,便換下窄衫,穿上那件夾袍,去了書房。
孟桓依舊在寫字,見了他,便招招手:“過來。”
孟桓今日似乎心情很好,笑道:“你看我這字寫得怎麼樣,可有長進?”
練字是一個長期的事,從宋芷腹誹:從他進孟府到現在,還不足十日?哪有那麼快見成效?但不敢違拗孟桓的意思,還是依言低下頭看,這一看,卻愣了。
宋芷問:“你這幾日,都在練習?”
孟桓點頭:“自然,你不是說,寫字要每日都練,日積月累纔能有成效麼?”
宋芷不語,這話他是說過,可這幾日孟桓都沒見他,他以爲孟桓早把練字的事兒拋到腦後了,沒想到不僅記着,還天天練着。雖然說不上多好看,但稍微還是比最開始好了一點,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
宋芷讚道:“進步很大。”
孟桓笑了笑,突然擡手摸了摸宋芷的脖頸兒,宋芷一縮,警惕地看着孟桓。
孟桓看了他一眼,淡淡收回手,道:“你脖子上的傷好了。”
宋芷頓時有些尷尬,低下頭應了一聲:“謝少爺關心,是好了。”脖頸兒上青青紫紫的痕跡都已經褪了下去,那細膩的皮膚又如以往一樣白皙了。
宋芷想了想,補了一句:“謝少爺……賞我衣裳。”
孟桓道:“我府上的教書先生,得有個先生樣,你穿成那樣,教人以爲是個打雜跑腿的小廝,像什麼樣子。”
宋芷頓時憋紅了臉,原來他前幾天穿着褙褡什麼的往外溜達,被孟桓看見了,只是他怎麼沒看到孟桓?
孟桓又道:“既然賞了你新的,怎麼不穿?對我有意見?”
宋芷道:“小人不敢。”
孟桓似笑非笑地睨着他:“還有你不敢的?”
宋芷不吭聲了,心說:“這人還在記着那天太子跟前的事兒麼?”
正想着,就聽孟桓道:“不用猜了,繼續教我寫字吧。”
“那天的事兒我既往不咎,若再有下次,便不會這麼簡單放過你了。”孟桓道,“你好好跟着我,我不會虧待你。”
宋芷應了一聲:“是。”
孟桓道:“前些日子你說要拿給我的字帖,怎麼現在還沒給我?”
宋芷一愣,道:“放在房裡忘帶了……小人這就去拿!”
宋芷說罷要走,孟桓把他一拉:“不必了,明天再說吧。”
宋芷走得急,孟桓拉得猛,這一拉,簡直捏得宋芷手腕疼。孟桓常年習武,手上佈滿了細細的繭子,觸感厚實又充滿力量,宋芷卻因爲秀娘疼他,沒做過太多粗活,手腕上的皮膚細嫩,又比女子多了一些韌性。
宋芷把手一抽,垂手道:“是。”
孟桓在椅子上坐下,端端正正地,極標準的姿勢,道:“開始吧。”
孟桓習字看書時,總是心無旁騖的,十分專注,這也教宋芷明白,此人並不是那些表面上做個花架子的紈絝,但看書架上的書便知,此人想來是有真才實學的。
恐怕功夫也很厲害。十五歲就上戰場,還得到伯顏將軍的賞識的人,全天下也找不出幾個。宋芷看着孟桓虎口上常年握刀出來的繭,暗自想道。
一站兩個時辰,宋芷也會累,開始幾天,孟桓都不會注意這些,今天卻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道:“累了就坐着歇會兒。”
宋芷說不用,過了半個時辰,終是頂不住,還是坐了。
孟桓的手腕很穩,落筆不怎麼抖,這是很多初學者都做不到的,想來也跟他習武有關。
“傷藥在用麼?”孟桓突然出聲道。
宋芷回神:“在!”
孟桓頭也沒擡:“傷在額上,頭髮遮不住,一眼就能看見,留了疤不好看。”他擡眸看了宋芷一眼,“那就可惜了你這張臉了。”
這話跟阿齊拉說得一樣。可阿齊拉是女孩子,說這話很正常,孟桓說便有些奇怪了。
“不要像上次似的……耍性子也得聰明點兒耍,畢竟留了疤對你沒好處。”
宋芷:“……小人明白。”感情孟桓知道他上次沒用他給的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