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歡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帶着笑容說的,但聽在本塔爾汗耳朵裡,卻似刀劍刺來,那話語間冷冰冰的殺氣,讓他全身雞皮疙瘩都立起來了,情不自禁的將身子一直,吃驚的看向對面這位披掛着一身藤甲的明軍將領。
屋子裡坐着兩個人,站着的,還有四人,明軍和扎薩克人各兩人。
兩個扎薩克蒙古人中,一人面目老邁,白鬚垂胸,穿着一身與本塔爾汗類似的昂貴藍色絲質長袍,繫着紅色錦緞腰帶,腳踏牛皮套靴,與本塔爾汗光頭在前額處留有一撮頭髮不同的是,他戴着一頂四楞帽。
而另外一人,則宛若一座健壯的肉山,身高近七尺,頭幾乎頂到了房樑上,又高又肥,一顆腦袋就如同一個冬瓜那麼大,蒙古長袍的上擺被他褪了下去垂到腰間、袒着上半身,胸口濃密的胸毛一團團囂張的對着王歡。
跟他比起來,那站在他身邊的老年蒙古人就像一個孩童般渺小。
而王歡這邊,跟來的是米喇印和馬萬年。
爲了表示誠意,雙方都沒有帶刀進屋,但是王歡毫不懷疑,一旦翻臉,那座肉山僅靠粗如尋常人大腿的胳膊就能勒死屋子裡的每一個人。
此刻感覺到王歡話語間的殺氣,肉山巨漢猛地跳了起來,巨腳踏前一步,就欲動手,馬萬年和米喇印兩人,渾身的肌肉頓時緊繃,如兩根質地優良的彈簧,蹦到了巨漢面前。
王歡眼皮都沒擡,依然笑吟吟的看着本塔爾汗,只是眼神犀利無比,讓本塔爾汗油生只要動手、巨漢還沒有近身,面前這個漢人就能徒手擰斷自己的腦袋。
本塔爾汗揮揮手,讓蠢蠢欲動的巨漢退了下去。
馬萬年和米喇印看看不動如山的王歡,悄悄的舒一口氣,也退回了原地。
馬萬年感到自己的後背上,一顆顆冷汗正順着背脊緩緩往下流,那巨漢給人的威懾力太強了,真要動手,怕自己根本不夠別人一擊之力。
“王大人,獅子乃西域巨獸,此物從不會誇口的,它只會呼嘯百獸間,吞噬掉一切敵人。”本塔爾汗端着茶盞,輕輕搖晃着其中的茶液,道:“但無所謂,你們是不是獅子,跟我無關,還是談正事吧。”
王歡笑得更加舒展了,他將茶盞隨手一放,展顏道:“好!請大汗開價吧。”
“二十兩白銀一匹馬,老價錢,沒有二話。”本塔爾汗沉聲道:“這個價格,米將軍是知道的,一手錢一手貨。”
“沒有問題。”王歡淡然道:“何時交割?”
本塔爾汗想了想,回頭與那白鬚老者耳語了幾句,扭頭回來道:“十天之後,在距此地十里的額葉堡交割,兩邊帶的甲兵各不得超過五百人,不得攜帶火器。我們趕三千匹馬,你們帶六萬兩銀子,一手錢一手馬,犯規者天誅地滅!長生天也不會繞過他!”
王歡眼睛都不眨地點頭同意了,生意就這麼談妥,簡單得有些草率,本塔爾都有些遲疑了一下,以往與漢人交易,好像從來沒有這麼順利過。
他坐在那裡扭了扭身子,發現的確沒什麼可說的了,站起身來就欲離開,粗聲向王歡隨口道:“既然如此,那就散了吧,王大人,十天後再見了!”
他撩一撩長袍,轉身就走。
王歡沒有起身,他好整以待的重新抄起茶壺,爲自己慢慢的又倒了一杯茶水,動作悠閒自然,慢條斯理的彷彿自語般說道:“茶馬互市,已經停了十餘年了,不知道現在重開,會不會有人響應?”
走到門邊的本塔爾,身子猛然一頓,赫然轉身瞪大着眼睛,不可置信的訝然道:“什麼?”
“以馬換鹽,以馬換鐵,互通有無,名謂互市。”王歡把玩着手中粗瓷茶盞,眼睛卻有一搭沒一搭的瞟向了門口的本塔爾,口中不知道向誰說着話:“宋代有互市,大明有互市,到了這十幾年,就斷了,也不知草原上的牧民,從哪裡買鹽買鐵,東邊的女真人,會不會給草原上的人供應這些東西,而離了鹽鐵之物,牧民們難道光吃牛羊肉就能存活嗎?”
他絮絮叨叨的說着,每說一句,本塔爾就朝他挪近一步,等他說完,本塔爾已經重新坐回了座位上,瞪着王歡一臉的熱切。
草原上的日子,牧馬放羊,綠草萋萋,藍天白雲,自由自在,聽上去很美,然而實際的生活,卻不似這般輕鬆。
因爲沒有農耕能力,不懂採礦工程,缺乏冶煉技術,草原部落無法打造鐵器,不能產棉織布,生產能力停留在極爲落後的原始時代,跟中原文化比起來,天差地遠。
鹽、鐵、布匹、茶葉、鍋碗瓢盆,等等等等,一切生產生活的一應物品,都要靠與漢人交易得來,從春秋時開始,北方草原上的遊牧民族與農耕民族間的交流就開始了。
不過這種交流,充斥着血與火,萬里長城就是這一交流方式產生的偉大遺蹟。
從匈奴到成吉思汗,再到瓦刺、韃靼,都延續着搶、搶、搶的一貫方針,文化的巨大差異導致漢人看不起蒙古人,而蒙古人也瞧不上羸弱的漢人,但對鹽鐵等物資的需求又必須滿足,於是數百年來,戰爭與流血一直伴隨着歲月的流逝,刀光劍影在每一個歷史碎片中閃現,直到隋代,茶馬互市的出現。
互市是對戰爭無奈的妥協,雙方可以在互市裡交易物品,銀兩流通,或者以物易物都可以。對南方漢人來說,避免了北虜寇邊,對北方胡人來講,也免去了死亡的危險。
明朝在九邊有互市十一處,從遼東的冰天雪地一直延續到西北的大漠黃沙,每年開春,互市開張,熬過白災的草原牧民成羣結隊的趕着羊羣馬羣,涌到邊關塞上,與從內地趕來的各地客商,交換各自所有的東西,討價還價,熱鬧非凡。
喀爾喀部扎薩克人,就長期在甘肅鎮的互市做着生意,雖然每隔一段時間,在冬季到來之前還是會到邊關附近擄掠一番打打秋風,但互市的存在,讓他們亂來的時候少了很多。
本塔爾汗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的父親就帶着他多次去過互市,一個懵懂的孩童,看着互市上那些從來沒見過的諸多物事,那份新奇與渴望,在他幼小的心靈裡,深深的紮下了根。
但互市生意,在崇禎年間隨着草原之雄林丹汗的敗亡、整個漠南蒙古集體歸附女真之主皇太極之後,被大明朝廷關閉了,明廷的文官們不能容忍蒙古人一邊跟着女真人與自己打仗、一邊賺着大明的銀子物品。
作爲喀爾喀部其中最爲強大的一支,扎薩克人本塔爾自繼承老爹的汗位後就爲部落的生計發愁,靠草原吃飯,不能抵禦幾乎年年都來的白災,互市又關閉了,於是他只得抄起長刀,重複着祖先們搶掠的活計,另外的,他也瞞着女真人,做一些與明朝馬匹買賣的勾當。
所以此刻聽到王歡提到互市,他的心,頓時就提起來了。
“王大人,你提到了互市?”本塔爾雙目放光的看着王歡,他知道,女真人跟自己一樣,除了搶掠不會別的,搶光了燒光了,搶來的東西只能用一陣,今後怎麼辦?要想長遠計較,還得開互市來得靠譜些。
王歡擡起眼皮,似笑非笑的看着本塔爾:“汗王對此有興趣?”
本塔爾很年輕,此時也不過三十歲,雖然比起王歡來算老的了,但在蒙古諸部落中,卻是一位極爲出衆的青年豪傑,在草原上以勇敢多智著稱,他看着王歡那張有些討厭的陰笑着的臉,一種即將上當的毛骨悚然感油然而生,立刻警覺起來。
“只是隨便問問,你若願意說,我就聽聽。”本塔爾坐直了身子,剛纔因爲急切,他把自己的臉湊到了王歡跟前。
王歡把茶盞一甩,粗瓷茶盞“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還沒等屋內衆人回過神來,王歡陡然站起,表情一變,憤然之色頓時漲紅了臉。
“本塔爾汗!你是成吉思汗的嫡傳子孫,你身上流着的,是黃金家族的血!高貴無比,難道就甘於永遠跟在女真人的後面,當一個可憐的乞兒嗎?”王歡聲若霹靂,語若洪鐘,居高臨下彷彿教訓孫子一樣衝本塔爾吼道:“互市互市,沒有草原的安寧,沒有大明的支持,哪來的互市?沒有足夠的羊馬牛駝,你拿什麼去互市?女真每年從你的部落裡抽走的貢品,又有幾多?每次打仗,你手下的勇士,又有多少死在了異土他鄉?他們是爲自己的部落家人而死嗎?不!他們是白白死去的,是給女真人當替死鬼!”
“成吉思汗的子孫,應當是無所畏懼的,是極爲自尊的,沒有人能奴役他們,唯有長生天,能凌於他們之上,女真人不過是遼東野人,憑什麼讓喀爾喀人當他們的阿哈家奴?”
“林丹汗是可敬的,他寧可戰死,也不屈辱的活着,呼倫貝爾草原已經成了女真人狩獵的獵場,那裡本是鐵木真起家的發源地啊,每一寸土地都是神聖的,本塔爾,你難道忘了你的祖先嗎?難道草原上除了林丹汗,都是懦弱的可憐蟲嗎?”
王歡咆哮着,一掃剛纔靜若處子的淡然模樣,渾似一頭怒吼的猛獸,激動的手舞足蹈,聲浪幾欲掀開屋頂破洞百出的茅草。
他猛地低下頭,迅疾的將臉貼到本塔爾的面孔前面,驚得被剛纔的一番言論吼得還在發呆的本塔爾差點跌倒。
“我開互市,以此爲條件,願意和你結爲盟友,永不背叛!”王歡咬着牙,一字一頓的對本塔爾說道:“當我與東虜對戰的時候,你要站在我這一邊,等到我攻佔瀋陽的時候,我就將呼倫貝爾草原,劃給你喀爾喀部,作爲你們永久的棲息之地!”
那蒙古巨漢,堵在了門口,見王歡幾乎和本塔爾湊在了一起,從喉嚨裡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嚎叫,邁開巨步,“嗵嗵嗵”衝了過來,土房都在他的腳步聲中顫抖。
王歡緊盯着本塔爾的眼睛,目光炙熱得能融化寒冰。
本塔爾在那巨漢即將衝到身邊時,適時的伸出手來,示意他不可造次。
巨漢愣住了,然後停下,後退。
王歡擡起身子,後退一步,緩緩坐下。
本塔爾汗已經恢復了冷靜,冰冷的目光緊緊盯着王歡,宛如兩把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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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歡不以爲意,與之對視,毫不畏懼。
“你剛纔的行爲,非常危險。”本塔爾慢慢的說道:“草原上的英雄,不是你們漢人能侮辱的。”
“侮辱你們的,不是我,是女真人。”王歡馬上道。
本塔爾表情複雜的看着王歡:“女真人與我們是平等的盟友,不是主僕,這是白馬血誓的時候,皇太極給我們承諾,你挑撥離間,沒有用。”
“盟友?”王歡笑道:“你見過把盟友當槍使的嗎?真正的盟友,又怎能要求對方把最好的馬、最強的勇士上貢?如果你說的是對的,那也是對葉赫部、察哈爾部而言,對你喀爾喀部,皇太極和多爾袞可有給你們一絲的好處?”
此話就要命了,本塔爾額頭青筋暴起,因爲王歡說到點子上了。
喀爾喀部,林丹汗的察哈爾部敗於女真後,僅存的漠南蒙古大部落,頑抗女真到最後一刻,所以女真清廷極不待見他們,除了讓他們出人出馬,從不給予賞賜獎勵,即使戰鬥中有所斬獲,也分得極少。
本塔爾汗是一個心高氣傲的漢子,對女真的厚此薄彼本就有微詞,暗中素有積怨,部落中的人也都有此感,王歡的話,不過是在本就燃燒着的怨氣怒火上,澆了一桶油。
還是汽油。
本塔爾臉色發青,然後悶頭想了一會,突然笑了起來,指着王歡道:“好一張利嘴呀,我差點着了你的道,王大人,王總兵,你且說說,你憑什麼這麼自信?打到瀋陽?給我呼倫貝爾?你靠什麼來保證?”
“沒有保證。”王歡卻收起笑容來,認真的說道:“如果一定要說的話,豪格的失敗,就是一種保證,接下來,阿濟格的失敗,也將是保證。”
本塔爾眉頭皺了起來,他雖身處草原大漠,但南方的戰局也有所耳聞,豪格在四川受阻,幾個月半步不能進,等於敗回北京去的消息,他是知道的,也清楚是王歡做下的好事,所以他今天才肯冒險來與王歡一聚,看一看打敗豪格的漢人是什麼人。
但王歡說要打敗阿濟格,他就有些不相信了。
“阿濟格貴爲英親王,此番平叛大同,隨身的軍隊不會少,你話說得這麼早,海口誇的太大了吧?”本塔爾曬道。
“是不是海口,到時候便知。”王歡肅容道:“但是有一點很明確,如果我們結盟,將是真正的同盟,同進共退,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