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永曆二年的夏末,九月初九。
天氣熱得沒有一絲風,烈日炙烤着大地,將地面殘餘的水分統統蒸發上天,然後消失不見,留下蒸籠般的溫度繼續籠罩在黃土地上,肉眼可見的塵埃在空氣中飄蕩,黃土夯就的官道已經沙化成片片砂礫,入目所見,天上沒有飛鳥,地下沒有走獸,廣袤的平原上沒有一絲綠色,除了一些發黃的馬藺草無精打采的趴在地上苟延殘喘之外,整片土地宛若死地。
一個鬚髮皆白、又黑又瘦的老頭子揹着一捆不知從哪裡找到的枯枝佝僂着身子走在官道上,枯枝基本上都失去了水分,變得很輕,老頭卻仍然很費力的揹着,走得很慢。
官道上沒有其他人,或者說,整個視野範圍內,再也找不到有人活動的跡象,大地上僅有的活物,就是這個背柴的老人,他孤獨的慢慢向前走着,路邊的景物慢慢從他身邊馳過。道路兩邊,有一些廢棄的斷垣殘壁、廢磚敗瓦,似乎是以往有人居住的村落莊子廢墟,老頭看都不看它們,依舊慢慢騰騰的向前走着。
遠遠的地平線上,有一股黃色的煙柱升起,老人眯起眼睛,木然的看了看,停下了腳步。
煙柱越來越濃,越來越粗,漸漸的,化爲一片漫天的煙霧,在煙霧底下,一羣黑點逐漸顯現出來。
馬蹄聲伴着煙霧的逼近,敲響了老人的耳膜,那羣黑點越慢慢變大,由小點變成一團黑影,最後,變成一個個矯健的騎士,映入老人渾濁的眼簾中。
老人依舊木然,他的年紀已經很大,身上臉上的皮膚彷彿一隻失去了水分的柚子,皺巴巴的乾癟着,一道道深深的皺紋中黑色的泥垢像紋上去的線條,哪怕在灰撲撲的膚色映襯下也那麼的醒目,一件不知破了多少個洞的麻衣用一根繩子捆在腰間,堪堪遮住了他的下半身,黝黑的胸膛上,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劃到右,看上去當初這一刀差點將他活活砍成兩半,時隔多年之後依然讓人視之驚心動魄。
他困惑的看着越來越近的那羣騎馬的人,在這乾旱的季節裡,已經很久沒有看到有人經過了。
馬是健馬,頃刻間就到了他的身邊,騎在前面的人在馬上看了他一眼,然後放鬆了捏緊刀柄的手,老人聽清了馬上騎士的話語:“是個打柴的老人,沒有危險。”
越來越多的騎士奔了過來,看着那些雪亮的長槍,老人緊張起來,他雖然並不害怕這荒原上的馬賊,但他怕另一種人。
官兵,他害怕的是官兵。
而這羣披甲的人,正是官兵。
馬賊搶東西,燒房子,殺人放火,無惡不作,但對他這樣的老頭子來說,馬賊是不屑於殺他的。
官兵就不同了,他的頭,完全可是砍下來,帶回去充作馬賊的頭,然後領賞。
老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因爲那羣騎士中間,一個白馬將官模樣的人,看了他一眼。
那將官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放慢了馬速,認真打量了一番,卻沒有停頓,一掠而過,旋即又奔馳起來,直奔遠方。
一共兩百多騎,就這麼轟隆隆的從老人身邊奔過,如一陣許久不曾見到的春雷,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
馬隊跑過,塵土漫天,老人不由得眯上了眼睛,以躲避撲面而來的沙土,等他重新睜開兩眼時,那隊騎兵,已經化爲天邊的一串小黑點,就像他們剛剛出現時一樣,泯然於煙塵中。
騎隊繼續往前奔跑了一個時辰後,領頭的一員魁梧大漢將手指放入嘴巴里,圈了一個圈,放出一聲響亮的口哨聲。
兩百多人的騎兵隊接到了這個信號,馬速不約而同的放慢下來,幾個呼吸間,整隊人就一齊停了下來,一看就知道這是訓練有素的老兵隊伍。
領頭的大漢拉下遮面的白布,策馬來到隊伍中間那騎白馬的將官身邊,高聲道:“大人,前面有個莊子,莊子裡有水,還有人生活,我們可以過去歇歇腳,這大熱的天,再跑下去馬吃不住。”
白馬將官也將遮面白布拉了下來,吐了幾口唾沫,雖然有白布遮面,但高速騎行時無孔不入的塵土還是鑽進了他嘴巴里,讓他如同吃了一天的沙。
遮面白布一拉下,就露出了王歡那張俊朗的臉。
他用力眨眨眼,擠出眼裡的沙粒,皺起眉頭向魁梧大漢米喇印道:“這甘肅的天氣,一直是這樣嗎?”
米喇印“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也不盡然,在萬曆年間,這裡還算好的,沒這麼熱,也沒這麼多風沙,打崇禎年間起,天老爺就變臉了,幾乎整年整年的不下雨,不鬧旱災就鬧蟲災,日復一日,就變成這副模樣了。”
王歡望了望天邊地平線,一眼看不到邊的黃土高原上,層層起伏的小丘陵一個接一個,但無一例外的,山上光禿禿的連草都沒有一根。
“此地距離甘州還有多遠?”王歡問道。
米喇印擡頭看看太陽,又四處望了望,答道:“還有兩百里,甘州距離嘉峪關,又有大概五百里。”
“這一路上,都似這般荒無人煙嗎?我們都走了幾百裡,還只看到一個背柴的老人,其他人呢?”王歡又道。
米喇印一張黑臉膛頓時黯然起來,搖着頭說:“甘肅原屬陝西,韃子過來後才劃出來自成一省。陝西經年大災,這十幾年幾乎就沒有太平過,不是旱災就是兵災、蝗災,沒人能活下去,能跑的都跑了,沒跑的人都投了流賊,如今這千里之地,已然成了無人區,唯有一些綠洲有水的地方,還有一些莊子存留,不過爲了防馬賊,這些莊子都建在偏僻的地方,站在官道上看,自然看不到人了。”
王歡眉頭緊鎖,沉聲道:“隴西自古水草豐美,朝廷良駒多出此地,爲何這短短數十年,草原沃野就成了戈壁荒地,這般情景,還如何產馬?”
米喇印哼了一聲,恨聲道:“大人不知,此地原本的確草盛地肥,但萬曆年間,三大徵窮兵黷武,朝廷擴大馬場規模,強令隴西馬戶增加馬兒數量,還命軍屯開荒,伐木開田,將這平地草原,生生耗費一空,再趕上崇禎年間大旱一至,田地荒蕪,草原枯萎,不到百年間,隴西養馬地,就變成了死馬地,如今我們要想買馬,不得不西出嘉峪關,向蒙古人買去了。”
王歡心中也暗歎一聲,環境保護,看來自古就是一個嚴峻的課題,軍屯加上無節制的放牧,再加上毀滅性的氣候變化,明末的甘肅已經無地養馬,自己這一趟,看來真的要跑到塞外才成了。
“喀爾喀部那邊,可是已經答應了賣馬?他們十幾年前就向東虜稱臣納貢,我們與東虜爲敵,他們還會賣馬給我們?”
米喇印大嘴一咧,笑道:“大人高看蒙古人了,他們早就沒了成吉思汗的骨氣,一個個市儈得很,誰給的銀子多,馬就賣給誰,蒙古那麼多部落,喀爾喀部隔遼東極遠,東虜控制得沒那麼緊,他們的馬正愁沒銷路,我派人一問,他們就上趕着答應,我說要三千匹,他們還問要不要再多點,他們還有,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