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軍的備戰很上檔次,不到一刻鐘之後,圖格就已經帶着六百人的騎兵出了城門,因爲考慮到守城的關係,他的人並不是麾下全部軍馬,留了數百人守城。帶走的六百人中,一百白甲巴牙喇護兵要帶的,另外五百人中有兩百紅巴牙喇兵,三百馬甲。
六百匹健馬鐵蹄叩地,轟轟隆隆的馳騁在關西大地上,激起老高的煙塵,圖格意氣風發的騎在頭前一匹黃膘馬上,頂盔摜甲,不可一世。
他有些興奮,略顯激動,握着馬繮的手拽得緊緊的,一種即將收穫大功勞的情緒充斥着大腦,在他看來,明軍除了遼東時那些兵馬可堪一戰之外,入關以來還從來沒碰到過像樣的對手,南蠻子上了戰陣,要麼隔得老遠就亂放鳥統排槍,亂哄哄的不成樣子,只需騎兵一衝或者盾車一逼就會潰散;要麼連鳥統都不放,雙方打個照面就跑,一點沒有軍隊的樣子。
甚至連前些日子碰上的張獻忠軍馬都不如,圖格這麼想着,嘴角浮現出得意的笑容。
上千的明軍?那又如何,就算不止千人,三千四千,還不是僅僅是個數字,與戰力是兩回事,我八旗子弟雖然僅有六百人,卻綽綽有餘,破之毫不費力,那些膽小鬼,在強健勇敢的戰士面前,立刻就會顯出原形逃之夭夭。
六百八旗兵幾乎人人都是這般想法,他們都很輕鬆,彷彿即將面對的不是一場與數倍於幾的敵軍廝殺,而是去圍獵,去驅趕,去捕獲,入關一年多以來的多次戰鬥經驗告訴他們,關內明軍就是這麼個樣子。
大清野戰無敵,攻城無雙,如果不是人口數量相對很少,早就佔了華夏九州了,哪裡還容南蠻小朝廷還在南方苟延殘喘。
五十里的距離在馬蹄的丈量下,轉瞬即到,遠遠的,方家集那一片低矮的建築,出現在眼前。
方家集,關西常見的莊子,方圓一里大小,居民百餘戶,有一道圓形的長長夯土圍牆繞莊子一週,圍牆不過三尺來高,高低僅能算作一道胸牆,牆外挖有一丈來寬的壕溝一道,深約五尺,溝中無水,圍牆前後有門,上面有木板吊橋一座,用繩索吊放,此刻正是高高拉起狀態。
圖格在距離莊子十餘丈外勒住了馬兒,將全軍停了下來,因爲他覺得有些不對。
太靜了。
整個莊子裡連一絲聲音都沒有,寂靜得會讓人以爲這是一處荒廢的無人村落。
沒有兵器碰撞聲,沒有吼叫拼搏聲,更沒有慘叫痛呼的聲音,天氣晴朗,連風聲都沒有。
圖格沒有覺得詭異,心裡唯有憤怒。
熊熊燃燒的怒火在他心臟裡升騰起來,順着血管流向四經八脈,點燃了他全身的每一個細胞,然後直衝頭頂。
孃的,沒有聲音,只有一個解釋,那幫狗日的明軍殺光了那個進去的百人隊,沒有留一個活口逃出來。
“去,繞着這莊子跑一圈,看看四周有無異狀。”圖格吩咐道,“刷”的一聲長刀出鞘,寒霜滿面。
有兩個拔什庫答應着,一左一右,分頭帶着一隊人順着兩側去了。
圖格擡頭看看方家集立在圍牆裡面那座高高的望樓,上面空無一人。
他翻身下馬,穩穩的站在地面上,皺着眉頭打量着方家集,身後的旗丁們紛紛跟隨他下馬,聚在身後。
不多時,一左一右騎馬繞莊的兩隊清兵在莊子另外一端碰了頭,他們一無所獲,整個莊子外面連鬼都沒有,什麼人也沒碰上,兩隊人合兵一處,守在方家集的後門處,然後遣一人回去向圖格報信。
圖格很快就接到了飛馬報信,眉頭皺得更深了,他喚來那個最初報信的馬甲,劈頭問道:“你們當時真的進去這裡面,碰上了明軍?”
馬甲肯定的答道:“沒有錯,就是這裡,小的跑出來的時候,這處吊橋還是放下來的,不然小的跑不出來。”
圖格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嘴角一抽,恨聲道:“另一邊的吊橋也是拉起的,明狗還在裡面!錯不了!”
“膽大妄爲,這些南蠻着實可惡,大人,我們殺進去吧,說不定還能救回幾個兄弟!”
“大人來得太快,明狗們一定來不及退走,躲在裡面呢!”
“大人,攻吧,殺了那些南蠻,否則無法向肅親王交代。”
身邊的人七嘴八舌的向圖格建議道,他們同樣惱火不已,義憤填膺。
圖格其實尚有顧慮,如果野戰,六百騎兵衝擊上千明軍無所畏懼,他有十足的把握穩操勝券,但是明軍躲在莊子裡頭,裡面地形不明,明軍人多,這風險就高了。
特別是這莊子有壕溝環繞,除了下馬步戰,否則根本進不去,那吊橋所用的木板千瘡百孔,就算把繩索砍斷放下來,騎兵馬匹一踏上去,恐怕立時就會坍塌。
猶豫片刻,百戰強軍的意識還是戰勝了理智,圖格把牙齒一咬,長刀高舉,厲聲喊道:“全軍下馬,隨我步戰,我們衝進去,砍盡南蠻的頭!”
身後數百人齊聲吶喊道:“殺!”紛紛下馬,抽取兵刃弓箭在手。
圖格看向身邊兩個白甲兵,那兩人心領神會,齊步向前,彎弓搭箭,凝神靜氣略略瞄準,“嗖嗖”兩支箭矢帶着勁風射了出去。
吊橋本是麻繩捆紮吊起,箭矢一到,不偏不倚的正好射中繩索,繩索一斷,吊橋失去支撐,“碰”的一聲,搭在了土坎邊上,在壕溝上架起了一條通道。
圖格將手一揮,身後的旗兵們魚貫上前,高喊着滿語衝了過去。
最前面的,是兩個身強體健的白甲兵,他們身披罩甲,內穿鎖子甲,甲冑表面的鐵葉都被刷成白色,清晰的與其他戰兵區分開來,彰顯着特殊的身份。這兩人一人一腳,踢開虛掩的莊門,搶先衝了進去。
圖格緊隨着前面的旗兵身後,衝進莊子,入目就是一條黃土巷子,巷子兩邊,都是低矮的茅草土房,偶爾有一兩間磚房夾在其中,就顯得很寬大,無論巷子裡還是兩側的房屋內,都是一片死氣沉沉,毫無生氣。
旗兵們掄起手中長刀大棒,“乒乒乓乓”的砸開兩邊的房門,進去搜查,一個拔什庫走前兩步,在地上捻起一塊紅色的泥土,在鼻子上聞了聞,皺眉向後面的圖格說道:“是血跡!”
其實不消他說,只要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到,這條黃土巷子地面上,到處都是鮮紅的血跡,因爲時間不長,血跡顏色沒有發黑,依舊是鮮紅色的奪目,表示這條巷子中,不久前剛剛發生了一場血戰。
奇怪的是,除了血跡,卻沒有屍體,連一塊衣甲、一把兵器都沒有,衝進兩邊茅屋中的旗兵們也一無所獲的鑽出來,搖着頭稟報屋內無人。
圖格心中奇怪,看這架勢,自己那隊兵多半凶多吉少,不過明軍爲什麼把他們的屍首帶走呢?要帶回去請功砍頭虧行了,搬走屍體多麼費事啊。
“向前衝,去前面看看。”圖格當機立斷,催促着旗兵們向前,看來明軍伏擊了自己的人之後,就帶着屍首跑了,上百人的屍首,帶着就是個累贅,肯定跑不遠,這莊子裡一定還有明軍殘餘,現在前後兩處莊門都被堵了,他們插翅難逃!
地上的血跡一路延伸,順着莊子中間的小路不斷向前,清軍們咬牙切齒的一路奔跑,很快就穿過了這條不長的小巷,來到了方家集的中央。
這裡是一處較大的空地,一側有個土臺子,似乎是平日裡農閒的時候,莊上大戶人家請來戲班子表演大戲的地方,土臺子並不高,直到普通人的腰際,不過此時,臺子上堆滿了東西。
全是屍體。
近百清兵的屍體,被剝的光溜溜的,堆砌在土臺子上,像一道京觀一般成了一座小山,橫七豎八,血跡淋漓。
不少屍體還瞪着眼睛,猶如死不瞑目一樣看着天空。
“啊~~!”圖格狂吼一聲,疾步上前,奔到屍體堆前,發瘋似的吼叫着:“可惡的南蠻,懦弱的明狗!竟敢如此對待我們的戰士!”
這些屍體上的衣甲全被剝去,連貼身的衣物都沒有,赤條條的裸露着身軀,像一具具被脫毛的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身上的傷口多如汗毛,大的如碗口,小的如槍眼,密密麻麻,數不勝數,不知遭受了怎麼樣的殺戮,纔會有這麼多的傷口。
“搜!仔細搜!”圖格咆哮着:“這莊子裡一定還有明軍沒跑走,搜出來一寸寸的割肉!”
跟隨他入莊的清兵都是一般氣憤,正要答應着,卻聽莊門來路上,突然爆發起一陣炒豆子般的鳥統聲。
無數漢人的喊聲在莊門處響起:“殺韃子啊!”
圖格聞聲一驚,憤怒的臉上更添怒氣,這些南蠻太囂張了,躲在這個莊子裡打埋伏,難道真的就能憑着這些下三濫的手段贏得了八旗軍嗎?八旗軍野戰無敵,近戰當然更是無敵,自己帶了六百人來,足以在這裡絞殺伏軍。
“不要慌,白甲兵隨我向前,打通另一側的莊門,讓外面的人進來,餘者十人一隊,散入莊中混戰,遇到明軍就殺,不留活口!”圖格冷靜部署着,一點沒有慌亂的樣子。
他沒有注意到,在空地四周,那些茅草房黑黢黢的窗戶中、破門裡,還有四面許多房屋之間的小巷中,伸出一根根鳥統槍管,和一具具摧山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