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張獻忠的選擇

兩天後的成都府,大西國都城中,安西王李定國正在自己的王府裡休息讀書,享受正月裡難得的清靜,卻被匆匆而來的大內中官緊急傳召,說永昌皇帝有要事要急着見他。

李定國有些意外,因爲前天他纔到宮中見過了張獻忠,獻上了一份拜年禮物,實實在在的跪在地上行了兒子拜見老子的大禮,當時張獻忠擁着新納的幾個貴妃非常高興,興致勃勃的和一衆義子喝了一場酒,賞了不少貴重珍寶,當時什麼事都沒有,這纔沒過兩天,怎麼就有要事急着召見了?

心裡泛着嘀咕,李定國急忙跟着中官出門,王府就在皇宮邊上,連馬都不用騎,幾個人一溜小跑着就奔皇宮去了。

張獻忠的皇宮,是在明蜀王府的基礎上改建的,大的格局未變,也沒有能力去變,李定國熟門熟路,在中官的帶領下,一路暢通無阻的由承運門入宮,穿過寬闊的殿前廣場,從側面過承運殿、端禮殿,來到張獻忠平日裡處理政事批閱奏摺的昭明殿。

昭明殿寬大高聳,十餘根三人環抱的楠木巨柱撐起高挑的房樑,能容上千人擺設宴席而不促狹,一張大如牀鋪的龍案擺在當中,一張雕龍軟榻放在龍案之後,明黃色的絲綢鋪在上面,龍案上擺有文房四寶,白玉鎮紙之類的東西,那一隻碩大的黃金鑲襯玉璽,就放在龍案一角。

張獻忠斜靠在軟榻上,蠟黃的臉盤子陰霾密佈,眉毛緊緊的皺在一起,平日裡橫蠻的神色變作了一副心思重重的模樣,一封信箋被拆開,隨手放在龍案上,那張信紙拿在張獻忠手裡,一雙兇狠的眼睛盯着信紙,像要把那張薄薄的紙吃了一樣。

李定國心想那封信必定就是所謂的大事了,他虎目一掃,就見殿中除了自己以外,還站有許多人,分左右兩班立於軟榻兩側。

左側站的是平東王孫可望、撫南王劉文秀、定北王艾能奇,幾人跟自己一樣,都是最得張獻忠信任看重的義子,掌軍權,各監數十營兵馬,其中又以平東王孫可望最爲得寵,擔任監軍一職,節制大西所有軍隊。

右側站的則是大西國的文武大臣,有左丞相汪兆麟、右丞相嚴錫命、尚書王國麟、江鼎鎮、龔完敬等人,以及五軍都督府的幾個都督王尚禮、馮雙禮、張化龍等。

李定國心頭一顛,這麼多大員濟濟一堂,像上朝一樣齊整,到底有什麼大事發生了?他急忙緊走幾步,到得龍案前,向張獻忠跪下行見君大禮。

張獻忠隨便揮揮手,說了一句:“免了!你先起來,可望,定國來得晚,你給他說說怎麼回事。”

孫可望站出來躬身答應,李定國謝了恩,起身與孫可望等站到一側。四人之中,孫可望年紀最大,隱隱有四人之首的味道,平時自重身份,矜持穩重;劉文秀年齡次之,是四兄弟中的老二,爲人樸實厚道,不爭名利;老三就是李定國了,艾能奇最小,不過二十四歲,性格猛烈如火,有萬夫不當之勇,最重義氣,與李定國特別交厚。

見李定國姍姍來遲,艾能奇對他擠眉弄眼,悄聲問道:“三哥,你怎麼纔來啊?父皇氣壞了!”

李定國愕然,看了看軟榻上正在皺眉思索的張獻忠,輕聲道:“到底怎麼回事?”

艾能奇不及回答,孫可望就側頭過來,沉聲答道:“老三,北邊有大事。”

李定國剛從北邊的保寧府剿滅造反的地主武裝回來,聞聲一怔,繼而驚道:“怎麼了?又有人造反了麼?”

孫可望搖搖頭,肅容道:“幾個財主造反到算不得什麼,不至於讓父皇如此惱怒,是賀珍降了!”

李定國心裡“咯噔”一下,臉色大變,賀珍乃大明軍將,頗有韜略,後投降李自成,封漢中總兵,鎮漢中一帶。李自成被清英親王阿濟格從西安趕走後,他留守漢中,既不降清朝也不投靠大西,仗着漢中地理險峻一直硬挺着,兩邊不靠,張獻忠先後兩次攻他,都無功而返,引爲大患。此人現在居然降了。

“降了?”李定國重複道,語帶迷惑。

孫可望道:“可不是降了我們,而是降了韃子!”

李定國皺眉:“韃子殺了李自成,他還降了韃子,如此不忠不義,爲何拖了這麼久才降?父皇三翻四次招降與他,還許諾高官厚爵,他也不爲所動,還斬殺了使者,韃子給了他什麼好處?”

孫可望哼聲道:“給了什麼不知道,但他確實已經降了,還獻了漢中,韃子甲喇章京何洛會已經進了漢中府,穩住腳跟,向北京請兵去了,韃子入川就在眼前!”

李定國心裡一緊,渾身寒意從腳底板一直涌到了腦門上,他是見識過韃子戰兵的,跟明軍完全兩碼事。

想了一想,李定國骨子裡的豪勇又起,恨聲道:“那也無妨,韃子佔了北方,我等即爲漢人,立國於此,早晚要揮師北上,與韃子一較長短高下,我倒要看看,韃子是不是長了三頭六臂。”

艾能奇在一旁聽得興起,砸吧着嘴正要說些什麼,卻被孫可望開口搶去了話頭:“三弟說得不錯,父皇剛剛也是這麼個意思,不過韃子可恨,得了漢中,就癡心妄想要招降咱們,父皇氣的是這個。”

艾能奇待他說完,急忙插嘴道:“三哥,父皇手中的那封信,就是韃子的招降信,有幾個韃子的差官正候在大殿外面。”

李定國這纔想起,剛纔進來的時候,見到幾個身着清朝官服腦後一根鼠尾辮的人站在殿外,當時還覺得奇怪,原來是使者。

艾能奇身材高大,臉生橫肉,惡狠狠的道:“要我說,直接把那幾個使者砍了,把屍體剁成數段送回去,讓韃子們也知道,大西國不是李自成的大順,沒那麼好欺負,要開戰儘管來,殺他個血流成河!”

孫可望白他一眼,又向李定國道:“如果僅僅是賀珍降了,父皇倒不至於如此發愁,漢中雖險,但韃子大兵未至,搶在韃子之前拿下漢中,我們還能佔得先機,只要得了漢中,今後我們大西出斜谷或者子午谷都能窺視關中,韃子防不勝防。”

“可是,與韃子勸降信前後腳來的,還有劉進忠的一封加急軍報。”孫可望凝望着軟榻上的張獻忠,皺着眉頭道:“劉進忠說,南邊潼川州,發現了明軍蹤跡,有上萬兵馬聚於龍泉山,與劉進忠對峙於射洪,原本這點明軍不足爲慮,我兄弟四人隨便一人出兵都能平定,可偏偏此時北邊也有事,所以父皇才發愁啊。”

兩人說到這裡,就聽到軟榻上的張獻忠坐直了身子,將手中信紙隨手一扔,發問道:“事情各位愛卿都清楚了,有什麼想法,都說說吧。”

大殿中頓時沉靜下來,左右兩側的人要麼垂首沉思,要麼互相咬着耳朵,隔了一會,右邊人羣中走出一個文官裝束的白鬍子瘦削老者,躬身立於龍案前,正是左丞相汪兆麟。

汪兆麟本是明末一不得志的舉人,四十歲才中舉,殿試無望,在吏部排隊候了幾年到陝西當一個小小縣令,明末的陝西縣令是人乾的嗎?陝西就是造反的窩子,十縣十反,縣令要麼棄官而去,要麼被斬殺在衙門裡,但汪兆麟就是陝西人,除了上任,別無他法,否則十年寒窗就白讀了。剛提心吊膽的坐了知縣位置沒幾天,張獻忠就帶着人打上門來了,汪兆麟驚懼之下,心一橫腳一跺,投了張獻忠,因爲有幾分文采,又通民政,在文人稀缺的大西國中很得重用,立國之後,當上了丞相。

這人心理有些陰暗,本來滿腹經綸不爲明廷所用,被髮配到陝西投了賊窩,心中極不平衡,在扭曲的心態下,慢慢的開始嗜殺起來,張獻忠大悲寺屠殺士子的主意,就是他的手筆。

“陛下,宋時趙普謂太宗皇帝曰:中國既安,羣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內。臣以爲是,這話放之眼前,同樣適用。”汪兆麟不急不慢的說道:“我大西立國伊始,國乍未穩,明廷龍脈未絕,仍偏安東南,天下無二主之國,我大西與明廷,纔是死敵,明廷不滅,士人之心不服,故而老臣斗膽諫言,應以南方爲重。而韃子不過東北一土蠻耳,君不見自古以來,無論蒙元還是金國,在中原立朝者幾乎沒有,蓋因我大漢之威散於四海,蠻夷不過所圖人口金銀財物,掠奪之後自然會歸去,不足爲慮。”

“左丞相所言甚是。”右側又站出一人,附和着道:“韃子雖然可惡,但自有明一朝多年來看,每次入寇都會擄掠一番後歸去,不會久待,現在雖然佔了中原,但水土不服,疫病橫行,早晚會走的。”

這人比汪兆麟要年輕一些,卻是個胖子,面白無鬚,乃右丞相嚴錫命。

這兩人一出,剩下幾個尚書立刻跟着發言,都是隨身附和,贊同先南下安定潼川,而北邊的韃子防着就行了,沒必要去招惹他們。

李定國聽得心頭火起,他是明白這些文臣的小算盤的,漢中以北,赤地千里,多年戰亂造成的破壞幾乎讓關中一帶成了無人區,流民四處流竄,田地荒蕪城池破敗,生活困苦,四川雖然這幾年也遭了災,但比起陝西來要好上許多,汪兆麟們生怕張獻忠要北上,去到關中哪裡有蜀中這麼安逸。

張獻忠聽了,沒有表態,臉上神色淡然,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李定國按耐不住,正待站出去說話,卻見孫可望搶先一步走了出去。

“父皇,兒臣以爲幾位大人所言不妥。”

張獻忠摸着下巴,正思索間,聞聲擡頭,見是孫可望,立刻微笑起來,緩聲道:“哦?我兒有何看法?”

孫可望身板筆直的站着,虎威赫赫,氣勢逼人,一人立於殿中就把幾個文臣壓得矮了一頭,他昂首振聲道:“父皇,明軍與我大西軍交戰無算,幾無勝蹟,那些兵油子將痞子有幾兩能耐,我們一清二楚,就算潼川州有數萬明軍壓境,兒臣以爲都不足慮,只需一員大將領兵萬人即可敵之!”

“好!不錯,爲將者就得有這個氣度!”張獻忠拍案讚道:“你繼續說。”

“相反,韃子自關外而入,先佔北京,後屠南京,千里沃土都落入其手,數十萬女真人遷入關內,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父皇,這不是搶一把就走,而是要立國改元啊!”孫可望侃侃而談,越說越激動:“後金自努爾哈赤起事,歷經數十載至今,早已摸透關內虛實,皇太極任用漢人爲官,行事皆用漢家禮儀,如果不是要佔了漢家江山,他學這套幹什麼?而人云:女真過萬不可敵。足見韃子戰力之盛,連父皇的老對頭闖王李自成都被逼得死於非命,所以兒臣以爲,南邊明軍事小,北邊韃子事大,稍有不慎,大西有滅國之災!”

他的話頭一落,身後閃出了劉文秀,與孫可望並肩而立,躬身高聲道:“平東王所言,句句在理,兒臣附議!”

李定國和艾能奇趕忙跟上,立於兩人之側,同聲道:“兒臣也附議!”

一文一武兩幫人態度迥異,分別站在龍案前頭兩邊。

汪兆麟等人面帶尷尬,想再說點什麼,又礙於四大義子的面子不便再言,不然就必然要吵上一架,一衆文臣可不敢得罪大西的四個王爺。

至於大殿中剩下的幾個都督,則安分的站在一邊,作看熱鬧狀,閉口不說話,其實這種事他們已經看出來了,從張獻忠對待兩邊人不同的態度上,他心中早已有了計較。

果然,張獻忠見四個能幹的兒子一條心的站在一起,意見一致,黃臉膛上浮起一抹笑意,神色愉悅起來,撫掌笑道:“好,朕的兒子性子都隨朕,說得好啊,明軍不過土雞瓦狗耳,遣一上將足以平之,而漢中來的韃子纔是大患。”

說到漢中,張獻忠面色一變,恨恨道:“可恨那賀珍,朕誠心招攬於他,這兔崽子竟然毫不理睬,還投靠了韃子,闖王雖與朕有些不對付,但終歸義軍一家,朕尚且有心爲闖王報仇,賀珍這狗才竟然認賊做主,這臉皮還要不要了?”

他本是草莽出身,文縐縐的話說不大溜,言辭間俚語髒話連篇,衆人習以爲常,倒不怎麼在意,反倒覺得這樣才順耳些。

張獻忠把龍案一拍,將上面的清朝招降信幾把撕成粉碎,碎紙朝天一拋,漫天落下,他站在紛飛的紙屑中怒喝道:“朕意已決,衆卿家聽令!”

殿中人等急忙一起跪下,口呼萬歲。

“命安西王領本部十六營兵馬,即日赴潼川,斬將殺敵,經略重慶等州府,大小軍務自行做主,以禦敵復土爲要務,不得有誤!”

李定國以頭頓地,朗聲道:“兒臣領命!”

張獻忠高高在上,又道:“餘者衆卿家,留左右丞相守成都,其他人等整頓軍馬,待月後冬雪化去,道路易行之時,全軍北上,殺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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