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我爲其易,君爲其難 夏日炎炎,揮汗如雨。臨行之前,丹初到督師府謁見瞿式耜。
翁婿相見,瞿式耜長嘆一聲,說道:“幾個月前,諸鎮還意氣風發,據興安,復全州。才三四個月,全州恢復無望,興安又告失守。諸鎮不和,局勢更加惡化。”
瞿式耜爲督師,馭將無術,又不肯深入前線,對此應付主要責任。
丹初安慰他道:“二次全州之戰,非戰之罪,實因敵強我弱,濟爾哈朗將滿洲八旗來爭,非我軍所能敵。但我軍陣斬覺羅果科,與濟爾哈朗、勒克德渾等僞王力戰不退,亦足以鼓舞士氣,振奮人心。”
“嗯。”瞿式耜乾枯憂愁的瘦長臉上,綻放出了些許笑容,說道:“你練兵有術,率軍幾次打敗韃子,對戰濟爾哈朗也不落下風。國家中興有人,我亦可瞑目矣。”
妄論生死,非吉兆也。岑丹初隱約感覺到,瞿式耜對朝廷已經絕望,對時局亦非常悲觀。他夫人已死,幼女嫁與丹初,在世上了無牽掛,怕是已萌生殉節之念。。
丹初趕緊勸道:“閣老,朝廷奸臣當道,韃子兵精糧足,大局已然糜爛。桂林東北有嚴關,東南有鎮峽關,近在咫尺,毫無轉圜餘地,一旦韃子破關,危矣。
“不如南就南寧,南寧田多糧足,有鬱江航運之便,坐擁俍兵數十萬。此爲根據之地,就算韃子攻入廣西,我軍亦可南據南寧,與韃子爭雄長。”
屋內沉悶,瞿式耜抹去額頭的汗水,說道:“琢如,我們到聽風亭坐坐吧。”
瞿式耜在桂林爲官多年,歷任廣西巡撫、桂林留守、督師,卻不置家產,府中僅有聽風亭可供賞心悅目。
丹初亦不勝慷慨。兩年前,自己由童子兵超擢爲隊長,再超擢爲遊擊,在府中喝慶功酒,在聽風亭默寫軍歌,初見瞿玄惠,想來歷歷在目。
此次一別,不知何時方能再見,不知何時再可重遊聽風亭。
二人面對松林、小溪坐下,僕人奉來茶水。
瞿式耜說道:“桂林是廣西省會,也是廣西門戶,天下觀瞻,不容有失。正如遼東,國朝之初,置奴爾幹都司羈縻東北。建奴作亂,奴爾幹都司廢,既而棄鐵嶺,棄遼陽,棄瀋陽,棄廣寧,棄錦州。
“我退一尺,則敵進一步,我退一步,則敵進一丈。一棄再棄,一退再退,直至讓韃虜逼至山海關下,直至吳三桂引狼入室。
“大明王朝僅剩廣西、廣東兩省。歷來守廣東,必先守上游廣西,守廣西則必守桂林,必守全州、衡州。如今全州、衡州已失,我爲桂林留守,又怎能輕棄桂林?”
微風吹拂,竹葉沙沙作響,帶來一股雨後的清香。溪水潺潺,雖是白天,蛙聲不絕,蟲鳴四起。
清幽宜人,府中難得有此風景。丹初憑欄吹風,略感涼快,嘆道:“閣老忠君愛國,勇於任事,學生感戴不已。只是,眼下敵強我弱,爲長遠計,必須避實就虛,在韃子薄弱處求發展。
“桂林爲兵家必爭之地,就算韃子不來,滇師、楚師,乃至西軍都會過來。諸鎮紛爭,閣老疲於應付,哪還能有餘力經營桂林?
“眼下,姜瓖以山西反正,譚泰、濟爾哈朗兩大酋首回撤北方,我們有此片刻喘息。可韃子已準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藩擴軍,晉三藩爲定南王、靖南王、平南王,用意不言自明。
“爲今之計,必須趁三藩到來之前加緊經營,整軍經武,備戰強敵。桂林四戰之地,閣老在此難有作爲,何如隨我一道返回南寧?” 若是瞿式耜到了南寧,丹初勢必要靠邊站。但他畢竟是丹初的岳父,於情於理,都有必要盡力相邀。若他真的到了南寧,也將帶來豐富的政治資源。
瞿式耜愁眉緊鎖,憂心忡忡,沉默良久,說道:“我爲桂林留守,自當與桂林共存亡,又爲督師,自當身臨前線,不可退縮南寧。
“諸鎮爭奪桂林,兵爭不斷,我更得坐鎮桂林,不可輕離一步。將來萬一不敵韃子,亦不過是殺身成仁,留名青史而矣。”
丹初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歷史上,瞿式耜在桂林殉節。他驕縱客兵,疏遠心腹,最終自食其果。他眼下的所作所爲,正在一步步邁向死亡的深淵。
“閣老,我又何嘗不想中興大明,殺盡韃虜?只是,敵強我弱,我們必須講究策略,腳踏實地,循序漸進,日後方有取勝的希望。
“說句難聽的,死守一地、爲國殉節,只不過是匹夫之勇。留守桂林,誓不退讓,做起來容易得很。就算韃子來了,不過一死而已。死後,還能在史書上落個好名聲,江山易色、百姓罹難,又與自己有何干系?
“但若論謀國之忠,唯有忍辱負重,不屈不撓,踏踏實實做事。就像越王勾踐那樣,臥薪嚐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然後伺機北伐,方有扭轉乾坤的可能。
“我要經營南寧,就是以南寧爲根據,埋頭訓練赤軍,認真教養百姓,以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爲期,撫民、養兵、制器,直至北伐燕京,恢復中華。”
講到動情處,岑丹初的心情也激動起來,聲音也提高了幾度。
瞿式耜被丹初揭穿了心事,臉上泛起一絲赧然,說道:“琢如高見,振聾發聵,發人深省。老夫自感不如,請繼續說。”
“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逆王南下,對兩廣志在必得。皇上行在設在肇慶,自從寧夏王薨後,杜永和馭將無術,粵軍渙散,根本就擋不住三藩的虎狼之師。
“我率部到南寧,一可以牽制陳邦傅,二可以監視忠貞營,三可以到廣東勤王,四可以阻遏西軍。此番用心,還請督師理解。”
這話說得義正辭嚴,冠冕堂皇,很對瞿式耜的胃口。他忍不住讚道:“琢如謀國之忠,目光之遠,爲師實有不及。”
丹初還想再勸勸他,說道:“桂林爲兵家必爭之地,韃子一定會全力爭奪。因此,桂林是餉源也是累贅。將來,韃子若來爭奪桂林,閣老不必與之死戰,派人檄令我增援即可。若我一時間來不及,閣老不妨避實就虛,把兵馬帶往山區,待我提兵來援,再反攻桂林不遲。”
瞿式耜深受觸動,坦誠地說道:
“琢如,誠如你說的那樣,爲師留守桂林並不明智。之所以這樣,一是疆臣守土有責。國朝因黨爭而衰敗,因退讓而敗亡。我留在桂林,就是要豎立一面旗幟,就是要告訴世人,大明尚有忠臣赤子,漢人的抵抗意志從未泯滅。
“二是存有私心,想以死殉節,留名青史。我爲其易,君爲其難。我們師徒翁婿各遂其志,希望能夠等到北伐中原的一天。到時候,咱們攜手奮進,一起驅除韃虜,恢復中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