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君非芙蓉,獨對逝水(上)
六月二十一日的清晨,漢yin諸人撤出了龜山,六月二十二日的夜晚,龜山上掛滿了白色的燈籠。
六月二十二夜晚的江流水跪在白色的靈位前,哭啞了他的嗓子。
江樓月夫婦的屍首早就找不到了。或許被山中徘徊的野狼尋覓了去,或許落在滾滾漢江裡養了武昌的魚,或許卻化成了天陷下那楚楚的梨花,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夜,將低聲的遺言吹入流水夢中,這才把流水從世外桃源喚醒,這才叫流水立的決心要回到漢江,這才,成全了流水和風箏。
只可惜,沒人會注意人間早就凋零的梨花,漢江會所有弟兄全都跪在代替靈柩屍骨而存在靈位前。
白紗燈,白蠟燭,白蓮花,白色靈位。
幽幽的白色月光。
靈堂裡觸目可及都是白色,漢江會的衆人也是一身白色的麻布衣,白的慘淡無力,白的蕭索yin蠡。
江流水磕了九十九個頭,還有一個就滿一百。其實他不必,可是他說他要贖罪,他要贖沒能在最後爹孃身邊的罪。身邊的和尚唸的是往生咒,每一句梵文都是一種企求,流水每聽一句就覺得心頭的痛多了一份,聽到最後,流水已是三重生死輪迴。
第九十九個頭擡起來的時候,桃歌看到鮮紅的血順着流水的額頭落下來。
白色的靈堂中,唯一的一點紅。
桃歌摸出手絹遞給流水,流水沒有接,固執的磕下第一百個。
究竟是一起長大的孩子呢,桃歌可憐着這個孩子,只怕這樣下去,這個孩子會先折磨死自己。
她四處看了一看,悄聲喚來他的丫鬟,說:「去請風公子勸勸二少爺。」
六月二十二日的風箏沒有跟流水在一起守靈。
六月二十二日的風箏坐在流水的房間裡,感受着江邊溼潤的風,聽到大廳傳來的哭聲。
他摸着他指尖的繭子,想到那個孩子曾指摘自己用手去接武器是一項不智舉動。可他想到了他爲什麼能用手指去捏兵器——他手上的繭子在內力的保護下竟成了這個世界上最結實的盾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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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記憶好象一下子蹦到他的腦海裡,給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就更困惑了。
他喃喃自語,可是,流水,你說,爲什麼我的手指上會這樣的長繭子呢?
丫鬟就在這個時候敲了門。
他擡頭,滿是詫異。
她說:「風公子,請勸勸二少爺吧。」
「流水?流水怎麼了?」
「……二少爺會哭壞身子的。」
桃歌做對了一件事,只有風箏才勸的了流水。
桃歌做錯了一件事,她高估了漢江會對風箏的諒解程度。
就算貝老頭不肯說出風箏的身份,可從貝老頭的態度上不難看出——這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人一定和燕山貝家有關係。既然有關係,管他什麼關係,只要有關係就足夠讓衆人遷怒他了。
於是,當風箏終於摸索到靈堂門口,第一個迎接他的不是江流水,而是一把劍。
劍名「離魂」,取「離魂暗逐郎行遠」之意;劍的主人是江家大少爺,名字裡暗含了個「逐」字。
冰冷的劍鋒對着風箏的咽喉,江逐雲冷冰冰的問:「你來幹什麼?看熱鬧麼?」
風箏沒有搭理逐雲,更沒有在乎威脅自己的劍,只向茫茫黑暗中喚了一聲:「……流水……」被召喚的小小青年就一下子撲到風箏的懷裡了。
流水一摸臉上淚水,一手拍掉他哥哥的劍:「你要幹什麼!他是我們的恩人!」
劍的主人說:「他是燕山貝家的人!他也算是害死爹孃的人!」
「他怎麼可能是貝家的人!我和他一直住了三年!」
「他爲什麼不能是貝家的人?!貝老頭認識他!」
「哥!你冷靜一下!我問你,燕山貝家使的是什麼武器?!」
「可風箏用不是貝殼!」流水大喊,「江鄂!你站出來!」
一直跪在人羣中的江鄂嘆了口氣,站起身走過來。輕輕握住逐雲的劍,幫他還劍回殼:「這位風箏用的的確不是貝殼,這是我親眼所見。……可是,小少爺,你總要多提防一下不是麼?」
前一句話剛出來的時候流水還在默默感激他,可後一句就足夠讓他跺腳。
誰的忍耐力都是有限的,流水的心本就是悲傷的時刻,這一句在他聽來無易於一道青天霹靂。他居然這麼說!明明是這個人給風箏下跪,明明是這個人逼着風箏去冒險。事到如今他反而說出這樣的話!
混帳!
都是一羣混帳!
他睜大他哭的紅腫腫的眼睛,緊緊盯住他哥哥被仇恨矇蔽的眼睛,咬牙切齒:「……聽好了。是風箏救了墜崖的我。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他已經是我的人了,我也已經只屬於他一個!……
「就算這世界上所有人都懷疑他,我也永遠相信他!
「我知道他不會騙我!」
這真是一場可笑的鬧劇。
這裡是靈堂,一個該給死者安寧的神聖地方。
今晚,卻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之人袒露他對另一個人的不容於世俗的感情,和他如熒火般無力的信任。
更不要說這個人是一向懦弱如水的江流水。
記憶中的江流水總是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一臉膽小的跟在自己身後,不敢揹着父母遛出去玩,不敢隨便吃奇怪的東西,不敢和同年齡的孩子去無人的荒野探險,甚至不敢表達自己的愛慕。就算是面對他心中暗戀了很久的桃歌也只是靜靜躲在角落,臉紅羨慕的看着他們快樂他們歡笑他們一同欣賞細雨夕陽。
桃歌不是粗心的人,桃歌卻從沒有發現過這個帶點懦弱的少年,只有自己悄悄的在心裡鄙視着也心痛着這個孩子,這個不肯把心事說出口的孩子,沒有人知道他追求的到底是什麼的孩子。
可這個孩子毫無預料的長大了,用決不動搖的眼神無畏的和自己對望。
這樣的堅定的流水江逐雲之前只見過一次。
那是他和桃歌圓了房之後,這個孩子破天荒第一次抓住他的衣領說——我要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來,他常常會想起這個水雕的孩子。不能不想念他,他和他終究有無法抹殺的血緣存在。那是青蚨的血,鮫人的淚,隔着迢迢山水也能彼此呼喚的血淚。所有人都說他死了,爹孃會爲他偷偷哭泣,連自己最信服的江鄂也說是他親眼見到那第一次出門的孩子墜了山崖。他不信,他總在癡癡傻傻的想,就算是死了,他的靈魂也會順着他生前走過的路一路走回來,收拾起他生前留下的腳印,直到站在他的面前低頭說一聲他說過千萬次的:哥,我錯了。
三年後,那個孩子終於又出現在他眼前。
不是鬼,不是魂,而是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
個頭長高一點點,頭髮長了一點點,臉上仍舊是稚氣不脫。
他說要成爲頂天立地的男人,他的確練成了漢江第一的快劍,只依靠一隻左手把一個前輩逼的幾乎失手。哪怕他不贊同他做的每一件事,可他還是在心底暗自歡喜。
如今,他露出了第二次堅強的面孔對着他。他心頭的疼惜竟是因此無以復加。
這是江流水第二次冒犯他的哥哥,他完全沒有勝算。
他想好了,如果他哥哥一定要逼風箏走,他就帶着風箏迴天陷,回到那沒有外人只有兩個人幸福回憶的地方,回到那隻被他們孤單單拉下的小風箏的地方。
那隻小小的風箏也會孤獨了吧?
……只是,再沒有小流水劍給小風箏做伴了。
流水的心中一陣抽痛。
在這場兄弟之間的無聲對決中,流水明白,逐雲也明白,誰心軟,誰就會先敗下來。
漫長的對視後,最終還是江逐雲的一聲長嘆,收了自己的架勢,拂袖離開。
看着靈堂裡隨着江逐雲一起魚貫而出的衆人,看着眼前白的刺眼的白蠟燭,看着靜謐的叫人害怕的空空靈堂,流水好象打完一場戰鬥一樣冷汗流滿了頰背。
有一雙手,一雙在夜間擁抱過他的手。
這雙手輕輕把他拉到比他小很多單薄如紙溫暖如春的懷裡。
風箏的脣湊在流水的耳邊,輕聲說:「謝謝你。」
流水身子一陣瑟縮,反手把風箏緊緊抱住,剛剛止住的淚水頃刻又是撲簌簌的落在風箏涼絲絲的頭髮上:「我怕……」
「……我怕失去你。」
「傻孩子……別哭……」
「我不要失去你。」
什麼時候開始的?發現時,手心裡攥着的已經不僅自己,還有一個愛哭的少年的衣服。
不是不知道心痛的味道,明明是纔有了喜怒哀樂,就要爲一個抱着自己哭泣的半大孩子而心痛。
手,細心的抹着流水哭的淅瀝嘩啦的臉,風箏在心頭無聲的嘆息。
那孩子哭的累了,忽然打了個嗝兒,用手去撥弄風箏的頭髮,微微撒嬌的說:「……真是好美麗的頭髮,涼的像溪水,手感好好,我喜歡。所以不能讓我看不到它。」
風箏手足無措的哄他:「那,我剪了它給你玩?」
「不好,這頭髮不長在風箏的頭上,就不是我喜歡的了。」
風箏啼笑皆非。
真是……
……真是讓人放心不下的孩子。
纔想着,肩頭的孩子又開始抽抽涕涕的哭出聲了:「……爹孃……我爹孃看不到你……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誰說風箏能勸的住流水的?
現在的風箏分明束手無策,這個孩子痛苦的時候就一定要哭,哭的時候怕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吧!
也好,畢竟還哭的出來,什麼時候痛到極點欲哭無淚才叫人擔心呢。
哭了不知多久,身邊有人咳了一聲。
流水從朦朧淚眼中看到桃歌的丫鬟站在靈堂門口,恭敬的對他說:「大少爺請風公子和二少爺到後殿,大少爺有事相詢。」
流水應了一聲,接過風箏遞過來的手絹仔細擦掉臉上的淚痕。
如果現在流水有最怕見到的人,那莫過於剛剛大吵一架的他哥。冷靜下來想一想,說真的,自己剛纔的態度是有那麼一點過分。
不過他哥也欺人太甚,絕不要讓他哥看到自己又在大哭,誰知道他哥是不是又想繼續和他吵呢。
想起他哥總是滿嚴肅的一張臉,流水不自覺又是一陣後怕。
風箏拍拍流水的後背,轉身向後殿走去。
流水遲疑了一下,轉而跑過去,一把拉住風箏手:「……剛剛他們太欺負你了,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我替我哥哥向你道歉。」
就是如此簡單。
相連的手心一陣發燙,流水看到風箏嘴角露出一個久不見的似有還無的笑,笑開漫天梨花的笑。
流水也就破涕。
後殿供奉着莊嚴的關王爺,紅臉綠衣長髯,面目猙獰的傲視着所有在他身下的人。七歲的小流水沒有見過真正的關王爺,他只看到這個掌管仗義的神永遠站在一個離衆人太過遙遠的位置,高傲的領受他的香火。七歲的流水曾經對他爹說,相比一個神,關王爺更像一個鬼。於是流水給了他爹對他使用杖責的一個好理由。
十三年後,流水在風箏的耳邊偷偷的說了他的感覺。
風箏用手扇了扇後殿刺鼻的檀香味道,說:「從沒有拯救苦難的神,連鬼都不算。一瓢水潑過去,是一堆爛泥。」
風箏的聲線溫柔婉約,聲音不大不小,足夠後殿裡百十口子聽的到,足夠衆人譁然。
江逐雲剛剛收拾好臉色又是黑了一層,濃重的像層層疊疊渲染的水墨。他咳了一聲,重拾尊嚴。江鄂在逐雲身邊目光炯炯的看着風箏,那種眼光是一個膽囧囧細的獵人看着一隻他懼怕又期待的獵物的目光。
流水找了把椅子扶風箏坐下,又在風箏身旁坐定,喚一聲:「哥,有什麼事?」
「我和江鄂商量過了。這漢江會不能一日無主,如今你有了漢江無人能及的武功,爹當年又把世代相傳的流水劍給了你……」
「哥,你知道,我是不能接任漢江會主人的。」
他哥不接話,仔細看着自己的弟弟。
「哥,你既然提起了流水劍,我就更不能接任這個位置了。我知道爹把流水劍給了我,可你也知道我把它拿去抵押了。」流水攥起了拳頭,「……整個漢江沒有比你更適合的了。」
江鄂也說:「既然如此,倒不如先由大少爺代理,等二少爺報了仇再由大少爺交還好了。」
「也好。」流水點頭。
流水奇怪的看向身邊的人,他不知這個人怎麼在這個時候開了口:「爲什麼不好?」
風箏閒閒淡淡的說:「只怕大少爺想學借荊洲的劉備,江鄂公子要自己作那個鞠躬盡瘁的諸葛亮。」
「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風箏微笑,「我只知道在漢江會上下一片悲哀,在流水爲他爹孃哭的昏天黑地的時候,你們想的居然是爭奪這個會主的位置!」
「風箏,」流水拉了拉風箏的衣袖,「我本就無心囧囧的。」
風箏不理他:「你們這些『孝子賢孫』眼中還有沒有禮儀廉恥?!」
江逐雲剛要發脾氣,被桃歌狠狠一瞪,便嚥了一口氣。
桃歌微笑着打圓場:「過來,來,來,坐我身邊。還沒問過你這三年的事情呢,來給我開開眼界。」
江家二少爺乖乖起身到他嫂子身邊坐好。又怕他哥,望了他哥一眼,看到逐雲正怒視自己,嚇的趕緊低了頭。
桃歌暗地裡踹了逐雲一腳,對流水說:「我和你哥商量過了,小子長大了,自己的路還得要自己走。你也不容易,一個人獨身在外面三年,就是你哥也得想家。而且一回來就趕上這麼大的事,你心裡也肯定沒個主兒。」
流水眼圈一溼。
是啊。從來沒有想過,這一回來就再見不到爹孃了。在磕頭時,他就在不停的懺悔——要是當年沒有任xing的離開家就好了。
桃歌見眼前的半大青年又要流淚,趕忙說:「嫂子呢,一直納悶,流水小弟一向是像個小孩子一樣。可是這三年後怎麼就不一樣了?來,告訴我們是什麼把咱家的流水小子變成這麼一個大男人了呢?」
流水臉一紅,含着淚,開始訴說這三年的故事。
白梨花,猴子,溫泉。
一個世外桃源。
說到風箏已經二十八時,桃歌不可思議的看了看風箏;說到溫泉底的空歡喜時,流水聽到他哥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到兩個人第一次親吻,流水連脖子都紅了,也就不敢把之後的故事講的太詳細;說到了爬山崖時,在座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氣,逐雲繃着臉,半天才從嘴裡擠了一句:「苦了你了。」
怎麼能不苦呢?
在那個天陷下面雖然幸福,但是寂寞還是無時無刻的不在侵襲他。
不是沒有親情,這親情是藏在平日裡嚴肅的面孔下,正因爲彼此關心纔會愈加的苛求。
桃歌心細,見了自己丈夫也要臉紅,忙問:「對了,你們上來後應該沒有錢的,怎麼買的馬匹?」
流水一愣,笑道:「我忘記說了麼?天陷下的那股溫泉水底都是黃金啊!我這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的黃金。我猜,就算是現在的皇帝也沒見過怎麼多黃金。」又向風箏偷睨一眼:「……看我,都快被風箏教導成和他一樣把黃金視作糞土的人了。」
江逐雲看看風箏,再看看流水,問:「這麼說來,那天陷底下應該還有黃金啊?」
流水一愣:「哥,你不會想……」
「爲什麼不?現在漢江會正需要重新整頓,正是需要大筆財力的時候。」
流水抿了嘴角。他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他剛剛看到黃金的時候想的也是拿了黃金擴大漢江會,他離開的時候不也是裝了一大口袋黃金麼?要不是最後生死威脅,他還是會抱着那一口袋黃金。
他,完全沒有立場說一個「不」字。
說「不」字是風箏。
風箏靜靜的聽着流水的敘述,臉上掛着一種大人對孩子的寬容。可當話題轉到黃金上,他波瀾不驚的臉上露出了憤怒。
他一拍桌子站起來,他說:「不許!」
這是第三次。
這是風箏第三次惹漢江首領生氣。
事不過三,何況是江逐雲這個說話落地有聲的人物?
逐雲挑挑眉,那是他挑釁的一種方式,男人家打架總要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哦?不許?!……我到要請教,你爲誰守着那些黃金?莫非那是貝家藏黃金的倉庫?」
「那裡誰都不屬於!」
「既然誰都不屬於,爲什麼不能幫幫漢江會,也算幫幫流水?」
風箏齒冷一笑:「如果想到那裡,除非踩着我的屍體過去。只要我一天沒死,我就不會放任何人入天陷。」
月下的風箏,單薄的像三月的白梨花。
逐雲不是惜花的人,他是一把劍,一把隨時可以出殼的寶劍。
他用他最最自負的姿勢第二次拔出了離魂:「我願爲漢江上下二百一十八人的未來死在你手下。」
流水頓時大急。
不能不急!
一個是他親生的哥哥,一個是他生死相許的人。哪一個都是他失不了的!
他不知道,爲什麼風箏從出了天陷就是禍事不斷。
他也無暇去想。
跳下椅子,將身體護在風箏身前。他說:「哥!你放下劍!你不要總是和風箏作對。」
「是他和我作對!如果你還算漢江會的一分子,你就給我讓開!馬上到靈堂去反省!」
「你要殺他除非先殺了我!」
逐雲往前走了一步,劍尖已經頂在流水的胸口:「別以爲我不敢對你用家法!」後殿中大部分的人也紛紛拔劍對準風箏流水。
看來,在流水失蹤的這三年裡,江逐雲已深得人心。
身後的風箏嘆了一口氣,伸手拉開了流水擋在自己身前的身體:「我才知道,二百一十八個人舉劍威脅一個瞎子和一個孩子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泠泠的言語如冰似玉,冷的給所有人心頭都是一記重擊。
他卻繼續說:「沒想到我們千辛萬苦的從風陵渡趕到這裡來就是爲了看一出兄弟鬩牆的醜劇!——既然這樣!不如不見!」
轉身,一拉流水那孩子:「我們走!」
然而他們終究沒有走成。
流水拉住了風箏,他垂下頭,不敢看風箏的臉,愧疚爲難的說:「請讓我過了五七,出了五七,盡了該盡的孝道,便是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也隨了你去。」
這是流水第一次杵逆風箏的意思。
風箏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拒絕。
逐雲是希望這個「風箏」早日離開他的眼前的。
可他也被拉住了。
拉住他的是江鄂。
江鄂看着風箏撥開流水的手蹣跚而去的背影說:「如果他真的是貝家的人,留下來到不失爲一張很好的籌碼。」
流水恨恨瞪了江鄂一眼,轉身回了靈堂,長跪下去。
三天三夜。
此時此刻的風箏正坐在院子裡。
桂影斑駁他看不到,明月半牆他看不到。流水一旦離了天陷就感覺不到事物的溫度,他卻發現自己很多東西看不到了。
他忽然想,爲誰風塵立中霄?
不爲誰,誰都不爲,只爲這良辰美景,只爲這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乍聽一陣腳步。
他淺笑,濃重的傷感。
來人的步子一停。
他說:「風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流水,過來吧。」
「你的心還真是跟個明鏡一樣。」那人口氣疲倦。
果真是那孩子。
也只有那孩子的呼吸腳步他才猜的一清二楚,至於漢江會別的人,風箏無心勞神。
「怎麼過來了?」
「……想你。」流水說的不甘願。
「我也想你呢。」風箏淺笑。
流水跪在靈位前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出了吃喝內急他幾乎沒有離開一步。
那個朝代把孝道看的比什麼都重要。父母的喪事是頭等的大事,兒子不該離開靈堂,只當老老實實的憑悼生他養他的父母。
風箏不願意陪流水。
第一,不想和江鄂逐雲見面。第二,他一直感覺奇怪——他真正面對流水死去的父母時,竟覺不到悲哀,一點都沒有。在悲聲悽悽的地方,他沒有特別的感覺。死去的兩位老人,對他來說,不比一隻死去的螻蟻更能打動他。
難道還沒有學會悲哀?
他就這樣一想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他過的很快,以前一個人在天陷歲月漫漫也不過如此。
熬不住的是江流水。
流水趁着衆人鬆懈的時候遛了出來,想着那天風箏負氣而走,覺得對不住他,又想着這兩天衆人忙着守靈,恐怕餐食上怠慢了風箏,偷偷從廚房摸了點點心給風箏捎來。
「現在很晚了,會不會餓了?」流水扶風箏坐到迴廊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他身邊。
「很晚了,你還不睡?」風箏接過他的話頭。
「怕你沒吃好。」流水打開手上的紙包,「來,吃點麼?這個時候也沒有什麼好的,只有點小點心了。來,張手。」
風箏感覺手心裡落了一個絲絲縷縷纏繞的東西,咬一口甜絲絲:「好奇怪的味道,我沒吃過。不過我喜歡。」
「喜歡就好。」流水捏了一塊扔進嘴裡,又拿一塊塞進風箏嘴裡,「再吃。」
「這是什麼東西?」
「三生紅塵因緣餅。」
「三生紅塵因緣餅?很美的名字。」
「騙你的。」流水笑了一下,指尖在風箏嘴角一滑,把風箏嘴角的點心沫子沾到自己嘴裡吃了,「只是龍鬚酥罷了。」
「龍鬚……?……沒聽說過。」風箏皺了皺眉,「很名貴的東西麼?」
「在我們是很普通的東西。你一直住在在天陷底下,自然沒聽說過了。」流水笑笑,「……龍鬚酥是用麪粉香油和糖作成的。因爲小時侯覺得它是一絲絲揉在一起的,像書上說的緣分,才自己取了這個怪名字玩。」
「你以前常偷吃?」
「以前我哥總有桃歌偷偷藏東西吃。我就不行,有一次練功練到深夜,餓的難受只好偷了一個涼饅頭吃。」流水吐吐舌頭,「那天晚上暗,饅頭長了黴,我吃的時候沒注意,結果上吐下瀉三天起不來牀。這還不算,最後被爹發現了,一頓好打。可被爹打的時候,心裡想的卻一直是桃歌,想她總有一天或許也會藏些什麼給我。我要得不多,只要一碗小小的薑湯暖暖身子就好。哥從來不喝薑湯,如果留給我,一定不會讓她爲難的……」
風箏聽的心中一緊,用自己的手包住流水的手,悄聲說:「以後我會藏吃的給你好不好?」
「其實也不必了。……從此以後,再沒有人因爲我偷吃揍我了。」
啪嗒,一顆淚滴落在油紙上。
淚珠兒順着紙皺轉了一轉,最終滑下油紙,砸在地上碎成千萬瓣兒。
流水伸出空出來的手狠狠一抹眼睛。
真是不中用!纔多一會兒又哭了!來的時候明明白白說好不能在他面前哭的!不能還讓他擔心!
風箏面無表情的聽流水他的小聲抽噎。
慘淡的星光下,他臉色蒼白,五官小巧而清秀,細緻的脖頸上小小的喉結在禁慾般的高領中輕顫。
好象一張隔着白紗的圖畫。
他的手指纏繞着自己的頭髮,是在發愁。
他說:「壞了,我想親你。是不是有點趁人之危?」
淚水立時止住。
流水顯然是被嚇到了。
偷看了風箏一眼,見他還是烏黑着眸子。吐了一口氣,小聲說:「……那你就親吧。」
風箏說:「我看不到你,你自己湊過來吧。」
流水想了一想,很認真的想了一想,覺得自己湊過去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反正該做的也都做了,何必扭扭捏捏的呢?
就把自己的嘴脣湊上了風箏的嘴脣。
風箏一把把流水拉到自己懷裡,轉身把他壓倒在迴廊上……
…………
……
這是一個美的出奇的親吻。
美的像草長鶯飛,又像才露尖尖角的小荷般囧囧心絃,叫人不捨得離開。
發抖的應該是自己,那麼那溫柔的,是不是就是他的?
儘管馬上又分不清楚了,何苦要分清楚?這樣一直彼此相依,不理睬外面夜涼如水,不理睬外面月上柳梢頭,不是很好?
流水知道自己心跳一點點加快,快到要跳出胸口。那個傢伙反而伏在自己身上,手指撫摩自己的嘴脣,笑。這樣的笑,又是一個全新的風箏的微笑。
疼愛的,曖昧的,巧巧的,甚至有幾份痞痞的味道。
不是平日裡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味道,而是,像……一個可愛的,壞小孩。
他爬在自己身上,說:「好了,好了。從今後,傷心的時候想想這個吻,你就該哭不出來了吧?」
流水大窘:「風箏你……」
「我?我怎麼了?」風箏笑的露出一點點雪白的牙齒。
「你沒發現自己變了很多麼?」
風箏就笑不出來了。
他促着眉頭,陷入沉思。
流水耐心等他開口,忽見他動了動嘴角,以爲他終於想到了什麼。
誰想,他卻問了驢脣不對馬嘴的話:「流水,你知道爲什麼我不讓別人進天陷麼?」
「因爲你的外面不像你說的那樣美好。……我不想讓任何外人玷污那個地方,那是我心中最神聖最純潔的存在。」
轉眼,出了頭七。
漢江會終究是一個幫派,一個組織。一個家庭的悲哀可以持續很久,一個組織則必須儘快完成他們的悼念,努力重整威風東山再起。
六月二十九日,流水終於得了空閒。他找了兩個人,爲他辦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爲風箏醫治眼睛。
……最好再找到使他恢復記憶的方法。
漢江會也算是湖廣地區小有名氣的幫派,求醫的告示一發,雖然請不到真正的妙手,但還是有不少應招而來的大夫郎中,當然令流水頭痛的是其中也不乏牛鼻子老道和光頭和尚。
牀塌上的簾子放下來,大夫的手伸進帳子,診脈。
大夫姓張,年過了半百,稀疏的山羊鬍須和他的頭髮一樣掉落的稀稀拉拉。他學過《抱朴》看過《本草》,《千金方》讀的爛熟;柳枝接骨他明白,懸絲診脈他通曉。他可說是湖廣地界數的上名號的神醫。
可他,還是皺了眉頭。
流水在一旁看的心急:「張大夫,如何?」
張大夫捻捻他花白的鬍子,連嘆兩聲:「奇怪,奇怪!」
「怎麼會奇怪?到底能不能治?」
張大夫不吭聲,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咿」的一聲,又皺起眉頭,依稀可見簾子內診脈的手指微微用力。
「到底怎麼樣!」
張大夫看了看流水,終於抽手出來:「這病……」
「這病蹊蹺啊。老夫愚昧,看不出個究竟。慚愧!慚愧!」張大夫一臉內疚的搖了搖頭,雙手長揖,「江二少爺,請原諒老夫無能,另請高明吧。」
流水看着張大夫離去的背影,心裡一陣傷懷。
這是第十七個大夫了!
每一個都是一樣的表情一樣的反映!來的時候信誓旦旦誇下海口,去的時候行色匆匆有如逼災。
也有一兩個開了藥方的,他興沖沖照着方子去抓藥,才發現開的淨是些平和中正的安神藥——不如不吃。還有一個江湖郎中開的藥最是氣人。抓藥的時候看到藥房的夥計衝着自己一個勁兒的笑,正納悶,不想藥方被江鄂一把搶走,他正要去搶回來,卻不想江鄂笑的更大聲。問過了才知,那郎中開的竟是安胎藥!
治不了就治不了吧!幹什麼還要開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氣憤!
其實,在過去的二十年裡,流水很少生氣。逼的急了眼圈一紅,哭一場,之後又可以沒事人一樣歡天喜地。可最近,他發覺自己發怒的頻率次數明顯上升,不再是從前只靠流淚就可以撫平心頭的痛了。
上天果然不公。
偏要叫這樣一個風淡雲清的人兒留下些不足之處!
風箏只有安慰他——也沒什麼,我一直瞎着不也活的好好的?打起精神。
流水不甘願的應了一聲,還是鬱悶鬱悶的。
風箏私下裡想,到底要怎麼樣才能逗的那孩子開開心心呢?
……想不出辦法。
事實上,不用風箏刻意去逗他,當第二個出去辦事的人回來後,流水就高高興興大汗淋漓的捧了樣東西來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