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知我意? 番外 後來
他有很多名字,七歲之前他姓貝,七歲之後他沒有姓氏,大家稱呼他作「迴雪」。
十五歲那年,他死去並且重生,二十五歲才得以遇到了第一個全心全意愛他的人。他總是說——當年別人辜負了我,於是,我註定要辜負這個孩子。
二十八歲那年,那個孩子爲他折了陽壽,他覺得,或許只有舉案齊眉才能回報這個孩子付出的一切。
理所當然,他選擇和他生活在一起。
他能看到的時候,他總是覺得眼睛是污穢的開始。用眼睛去觀察,看到的是爾虞我詐,而用心去「觀察」,看到的卻可以是心中所幻想的一切美好事物。他書讀的不少,他也知道,前者的觀察叫作「厭世」,後者的觀察叫作「自欺欺人」。可當他真正失去了眼睛,他才發覺自己的天真任xing。人啊,總是在擁有光明的時候厭惡光明,在失去光明的時候懷念光明。
幸好,那個孩子總是陪在他的身邊。
下雨的日子,他爲他關上窗;下雪的日子,他爲他披上衣,沒有雨沒有雪沒有北風呼嘯的日子,他喜歡讓孩子攙扶着他,在青青草地上聆聽天地的歌聲。
「你知道什麼是幸福麼?」他如是問那個孩子。
「知道。」那個孩子說,然後把今春的第一枝桃花送到他的手中。
柔軟光滑卻帶着微寒的花瓣刺痛他的手,他的,心。他笑着問:「是什麼?」
「在每一個午後,我會扶着你曬太陽,暖暖的陽光會給你蒼白的臉上鍍成一片金黃。你會擡着頭,雖然你看不到陽光,但我知道你也向往陽光。這個時候呢,我就會撲到你的懷裡——雖然你的懷抱真的是太小了——吃你的豆腐,你長長的髮絲會撫摸我的臉頰,這叫我覺得我能感覺是活着的幸福。若是地上暖,我還可以和你躺在草地上曬太陽,偷偷的看你柔軟的睫毛,這叫我覺得我能觀察是活着的幸福。我還可以給你讀書,這是語言的幸福;趴在你胸口聽你怦怦的心跳,這是聆聽的幸福。」
聽到這樣孩子氣的回答,他忍不住莞爾,悄悄來過孩子的手,在孩子耳邊壞壞的說:「還有一種幸福。每一個晚上,感覺你每次歷盡千辛萬苦都不能反攻成功,這是男人的幸福。」
小孩子氣憤的哼了一聲,遠遠的跑開。
他側耳傾聽,似乎遠方有風箏飛舞時悠揚的哨子聲。
他常常會想,他陪伴了孩子三年,是不是老天便要這個孩子用十五年來歸還呢?
每每想到這些,他會替孩子不公,因爲他的三年是一種虛僞,而這個孩子的十五年是一種真實。
所以,他也常常發脾氣,他會覺得自己害了這個孩子,他想趕他走,又捨不得他。
這是一種懦弱,更是一種依賴。
過上了正常的生活後,他的餐飲也恢復了正常。他的身子本不高,少年時被迫服用的藥物抑制了他男xing特徵的成長,但二十五那年讓他看起來仍然瘦小的主要原因卻是——不合理的膳食。後來的日子裡,他的身體終於抽長,可仍舊緩慢,這讓他焦躁。他會摸着自己不明顯的喉結想——爲了要一雙織布的纖纖素手而喝下藥,到不如直接做了太監來的乾脆。
發脾氣的時候,他會想到自己一時衝動挖下的眼睛,會想到他愛過的那個註定不能相守的人,更會想到遙遠的遙遠的過去。
巍峨的燕山上,他跳了下去。
死而復生,生而又死,生生死死,如蟑螂般低賤的活着。
這樣的想象,會讓他原本低落的心情更加消極,他會暴露出xing格中失敗的一面,那是他極力隱藏着不願意讓那個孩子發現的真實的一面。
發脾氣的時候,他從來不知道那個孩子在做些什麼,只知道當他消了氣,那個孩子會抱住他,問他:「出太陽了,我們去看日出好不好?」
他嘴脣顫抖,不能自已。太陽啊,那是亙古以來形容幸福光明最頻繁出現的詞語。
即使是深夜,那個孩子也會這樣說。
於是他很想問他,也一同問自己——在夜裡等待着黎明……難道,你就真的這樣盼望着幸福麼?
這樣的日子渾渾噩噩的過了三年。
一紙傳書,他又不得不和孩子返回他不願面對的山莊。
他甚至有點不願意回去,這種戰戰兢兢維持着的幸福讓他懷疑,江湖俗世,他是不是還能繼續握住那個孩子的手?
莊子裡的重陽瘋了,就在他們着手調查時,這名字裡有着太陽的少年又被人狠狠地刺傷了心肺。
他們懷疑是那個孩子做的,可他相信他,他覺得就算天塌下來,那個孩子也不會做任何一件傷害自己的事情。
他猜對了。
敵人不能挑撥他們,於是擄走了那個孩子。
他以爲自己不會傷心,是的,他實在是沒有傷心。
只是有一種名叫習慣的東西在他的骨血裡潛移默化,當有一天習慣被打破時,他唯有事事煩躁。沒有人會攙着他的手,沒有人會在午後拉着他曬太陽,沒有人會給他念書,沒有人會在他耳邊喋喋不休的——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所以,也請你陪着我。
更沒有誰會在夜晚情動時和他一爭上下。
夜晚,他尤其寂寞。
他只能迫不及待的盼望黎明,盼望陽光,盼望春天的第一株桃花。
他決定去救他。
地方的地牢再堅固也攔不住他,他是當年的魔,哪怕犧牲了山莊再多的人,他也要救他。
他和他愛過的一同找到了這個孩子。
孩子躺在地牢地,已經武功盡失。他拉起他,卻聽到地牢外邊炸藥的聲音。三個人,一個失明,一個重傷,一個武功被廢,就這樣一路突圍。
就在溫暖的陽光終於要照在他身上時,他忽然感覺那個孩子推開了他。
孩子說:「幸福啊……」
孩子重重的甩開他的手,重重的推開他。
後來,就是崩塌的聲音,震耳欲聾。
再沒有人攙扶他,再沒有人陪他等待日出,再沒有人說着幸福就是感覺聽覺視覺還有語言。
莊子裡那些人還給他的是一隻瓦罐兒,瓦罐的名字叫做——江流水。
他捧着瓦罐,他抱着瓦罐,他撫摸着瓦罐,可他怎麼也不能想到爲什麼活生生的人有一天會變成一個小小的瓦罐。
一隻盛不下陽光盛不下春天第一株桃花的瓦罐。
他呆呆的坐着,彷彿間有人告訴他:「死亡的一瞬間就是感覺聽覺視覺還有語言的消失。」
他才明白,那孩子的幸福是活在自己的身邊。
上天還是公平的,讓他給他三年的幸福,於是他又還給他三年的幸福,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只是,他欠的又豈止是一段真摯的感情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