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10.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

其實在風箏喚出那一聲「如陌」時,流水已經醒來了。那個時候,他纔剛做了一個好夢。夢中有青翠的山,山上有青翠的草地,風過處,一陣淡淡的清香籠在他的四周。風箏站在身旁,淺淡的笑着,眼睛不再是黑色的了,而是比高山草地還青翠的綠。

他醒來後,聽到風箏輕聲的話別。

風箏說:「如果真的有來生,你一定要遠遠的躲開我。」

在風箏說話的同時,他偷偷張開眼,呆呆的數着牀頭被夜色染成淺灰的牀紗。

風箏走後,他又站起身來,目送那人遠去的白色身影。他想,他果然還是一定要走的,從他問我要不要報仇時,我就知道,他不想帶我回去。

牀頭的紗被輕風拂動,拂在流水的臉上,一根絲,兩根絲,三根絲。

再多的絲線也有織不成的羈絆,好像天女的綢,鮫人的綃,凡人只能被動的等着盼着。走後,也無非留下一匹布,一件薄衫。

地上被拋下的這一葉殘錦,又是燈下幾回絲……

那一天之後,所有的不利的證據都指向了風箏。

先是歌姬指出風箏叫着「如陌」的名字和她上了牀;再是發現了漢江會二十八名兄弟的屍體,其中包括江逐雲最信任的江鄂。最後所有給風箏看過眼疾的大夫都跪在流水逐雲面前,捧着一塊或大或小的黃金說——小人給風公子看病時,風公子悄悄塞給小人的,小人當時猜是風公子不想讓小人說出風公子的具體病情,惟有隨便寫個方子了。

逐雲聽了這話後立刻大怒,看了流水一眼,拂袖離去。

而流水只是坐在那裡,靜靜的回憶起那一切。才明白風箏爲什麼執意要大夫把手伸進帳子裡,爲什麼大夫會很詫異,爲什麼大夫會用力的捏——他們都是在捏黃金的純度。

風箏離開的第二天,流水就重新穿上了重孝,二十八家,每一家他都要對着死者的牌位磕上十個響響的頭。以他漢江會二少爺的身份,也以他風箏情人的身份。

他只花了一天就磕了所有人家。到了後來,他的額頭上磕出的鮮血染紅了整張臉,連頭髮都被或幹或溼的血跡糾葛在一起。其實,他並沒有真正磕完二百八十個頭。在最後一家時,他剛跪下就軟到在地,等衆人攙扶他時,才發現這個天真的孩子已經暈了過去。

沒有人會再怪罪他,任何人都看出的這個孩子真誠的傷心和歉意。他們看他的目光不是憤怒,而都是憐憫和同情,也有一些人,少數的一些人,像桃歌的一些人,會走到這個受了重大打擊的孩子身邊,爲他披上一件外衣,隨後體諒的說:「從你醒過來開始,你已經在山頭坐了五個時辰了。」

流水苦澀的說:「可是,嫂子,我坐了再久也沒辦法望到風陵渡,那裡真是太遠了。」

桃歌被他低調的回答弄的心酸酸的,只好勸慰他:「他騙了你那麼多,又把你送他的衣服留下了,那就是要和你永不相見。你又何必想着他呢?」

流水搖了搖頭,將自己的手掌舉過額頭,掌心的紋路在濃烈的陽光下發出微微的紅色。流水笑着說:「你說爲什麼這手掌的掌紋二十年一直沒變?」

「因爲,它是深深刻在我手上的。同樣,我也沒辦法忘記風箏。他在我最孤立無助時出現在我面前,那個脆弱的時候,我的心口便烙下了他。」

桃歌別過臉,摸去眼角的一滴不知爲誰流的淚。

龜山頂濃重的風吹過,吹的樹葉沙沙作響,撩開流水的額發。桃歌再回頭時,已見面對北方的流水溼了一張少年的臉。

自從風箏走後,流水常常回憶起過去。

不論是在白天等待日出照亮北方的時候,還是夜晚和夢中的自己對話的時候。夢中的那個自己手裡終於不再握着風箏了。用那個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彼此失去了所有的羈絆。夢中的自己會問自己,爲什麼你不怨恨他呢?他不是騙了你太多太多麼?

龜山頂有一棵高高的松樹,還有當年流水十五歲時種下的一株凌霄。那時侯少年流水曾經對着凌霄暗暗祈禱,花仙,花仙,快點長大,長大了保佑我幸福吧。現在,凌霄已經爬滿了松樹的每一條枝幹,在濃濃的綠色中開出淡淡的紅色,如歌般綻放着,每當風起時,囧囧滿山。流水坐在樹下,想着天陷鋪天的白梨花,想着風箏黑色的眸子,想着夢中自己問自己的話。

流水笑了。

我再小再天真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被騙住的人呢。

從一開始,從見到風箏比夜色還要黑暗的眼睛時,他就明白,他騙他太多。

猴子吧,真的有會給人送東西的猴子麼?當然沒有啊。那一天,那個白衣女子在猴羣中向他或者是向風箏盈盈拜倒時,他知道了,那猴子是女人養來侍奉風箏的。再有天陷下的屍體,自己和風箏提起時風箏說那是一場夢。會有這樣的反映,只能是因爲風箏早就知道真相了。還有出了天陷的第二天,風箏如果真的是晶瑩剔透的人又怎麼會感覺不到自己,又怎麼會把針向自己射來呢?當然,風箏最大的漏洞是他的談吐。如果真的是一個從沒有出過天陷的人,是無法和人交談的,也無法能聽的明白大千世界的許多事物。

在和他共處的日子裡,他看他微笑,看他溫柔,也看他齒冷。風箏總是在一些小小的不留意的地方,暴露出另一個自己。甚至在面對金阿卯的屍體時風箏說出一句最無情的話——你救的了一個,你救不了天下人。

可是,明知他多次的欺騙,流水還是沒辦法不相信他。

如果說風箏是一個騙人的傢伙,那麼他就是一個幫他騙自己的共犯啊。

一朵紅色的凌霄落了下來,落在流水綁着繃帶的額頭。

流水捻下花,想到風箏在天陷下握住梨花枝悄然微笑的樣子,涌上心頭的竟是一股無法抹殺的溫存。

風箏,風箏,你還好麼?

風箏,你可知道,在你走後,我不顧大家的反對又把你送給我的鈴鐺帶在了頭上呢?

似乎在迴應着他的思念,鈴鐺在風中一陣丁冬作響,似呢喃,似嘆息,似低語……

像……被愛情全心全意的包圍着……

流水撫摩着鈴鐺,淚水又涌了出來。

慌忙的擡手擦眼淚,卻冷不防手勁撤的太大了,啪啦一聲,鈴鐺上的紅絲線斷了開來。一顆鈴鐺落在他的懷裡,另一顆已經從山頂滾落下去。

流水一陣心驚肉跳,霍的站起身,手裡緊握着倖存的那一顆快步奔跑起來。

風箏……風箏……風箏,是不是你出了什麼事?……

進了漢江會總壇,流水二話不說,撲通一聲跪在他哥哥眼前:「哥……求你,弟弟求你,帶着漢江會的兄弟一起幫我找回風箏來……好不好?」

他哥一直在爲江鄂死而傷心,聽到流水這番話,頓時怒氣沖天:「我們被害他的還不夠麼?!你還要找他這個掃把星來幹什麼!」

流水跪着磕頭:「哥,我求你了。風箏一定是出了事情了。我求你幫我找他好麼?」纔剛剛接了疤的傷口一下子又再次裂開,血水流了一地。

江逐雲看到自己弟弟這種模樣,心中也是一陣傷心。

流水卻已經擡起頭,通過被血紅模糊了的眼睛,他緊緊盯住他哥的眼睛:「哥,如果你幫我找到風箏,我告訴你天陷的黃金的所在地好不好?」

他哥悶聲走過來,甩手給了流水一個巴掌,居高臨下的說:「……記住,生命是多少金錢也賣不到的東西。」

流水騎在馬上看了龜山最後一眼。

嘴角還是是熱辣辣的,流水捂着臉,低低說:「哥,你的幸福是漢江會的繁榮。我……我也只想給你一個得到黃金的正當理由。」

他嘆了口氣,打算打馬而去,卻又被人抓住了繮繩。

再回頭,又是他哥。

他哥牽着馬,身後還跟着十來個漢子。

逐雲板着臉:「這是最後一次了。如果半個月內找不到他,你就跟我們回來,從此不再下龜山。」

流水含淚點了頭。

他們尋了他七天,一無所獲。

第八天,他們也看到了荒涼的風陵渡。雜亂的野草密密麻麻的長滿了廢墟的每一個角落,偶爾的烏鴉飛過天空,爲這頹喪的畫卷點上了最後一筆嘆息。

他們在流水的帶領下也找到了天陷——曾經的天陷,現今的平地。

看到封死的天陷時,流水的心涼了一個透底。

爲什麼上天連唯一個我們生活過的世界都不能放過?

風箏……告訴我,這人間三百去處,你到底在哪裡啊……

他們又打聽了好久,終於問到一個人。

這個人看看衆人,猶豫了很久,才說——八天前,我看見一個白衣的人跳了黃河。

流水頓時被這噩耗震的心中一陣寒冷。轉頭面對逐雲時,已經變了臉色,咬着牙,說:「哥,他生,我要見他的人;他死,我要見他的屍。」

他們找當地的漁民和擺渡人借來了船和魚網。

然後是三天的打撈。

白天,他們順着黃河一路撈屍體;黑夜,他們就地睡上一覺。渴了喝些黃河水,餓了吃些捕來的魚。十多個大男人硬是在這三天裡消瘦了不少。

流水則更是憔悴,三天來他吃不下,睡不着,兩隻眼睛已經深深陷進了眼眶。

江逐雲真的很想罵流水一頓,可是看到流水魂不守舍的樣子,他又只有暫時壓下怒火,烤一條魚送到流水的眼前:「給我吃下去!」

「哥,我吃不下。」流水搖着頭。

「叫你吃聽到沒有!」

流水疲憊看着他的哥哥,半晌無語,默默接過那條烤魚,食不知味的咬了下去。嘴角才離開了魚肚子,他一眼便發現魚肚子裡似乎有點什麼東西。

用手撥開魚肚皮,一個已經有些乾癟了的東西順勢落在他的掌中。

——半顆人的眼珠子!

流水呆呆的看着眼珠,許久,許久,彷彿過了三生三世,經歷了百轉輪迴,他才疲倦的合上眸子。

不知不覺一股熱氣漫上他的喉頭。

心頭熱血,哇的嘔了出來。

無邊的黑暗中,流水的夢依舊在繼續着,夢裡的他孤單單坐在青草地上,再沒有另一個自己的陪伴。

桃歌在夢外看着熟睡的他,爲他插下一枝剛剛採回來的紅凌霄。這株凌霄曾經被雷劈過一次,流水哭着把它重新架好,於是,流水墜落山崖的那一年凌霄開出瞭如火如荼的花。

她知道,在他丈夫的心中,這株凌霄就是流水的魂魄所在,只要它還能開花,他就還生存着。

這一次回來,流水不哭也不鬧,連話說的都少了,只是呆呆的坐在山頂看着漢江的水。她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她的丈夫拿來了一種藥,據說名字叫做「西洲」。她每天悄悄的在他的飯食裡下上一點,他就再不能上山頂再不能看江水。

因爲,他的極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藥效的控制下熟睡着夢着的。

她輕輕的把他的牀紗挽起來,藉着油燈的光芒,她發現他更加消瘦了。只一個月啊,只一個月這個活潑的兒男就被這「西洲」荼毒的形如枯槁。可她又沒法怨恨這種藥,她知道沒有這種藥,只怕他連五天都挺不過去。

桃歌記得流水的身體一向很好,病少災也少。可是當她迎接歸家的兄弟倆時,竟然看見那個弟弟躺在哥哥的懷裡,眼神迷茫,大口大口的嘔着血。逐雲說,這些日子裡,他一直在嘔血,我找人看過了,都說是他心裡有了死意,救不活了。

所以,當他丈夫拿來了「西洲」時,她沒有反對。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只要活着,就還有希望。

嘆了一口氣,桃歌最後看了流水一眼,悄然退出房屋。

吱啞啞的門聲響起,流水驚恐的睜大了他的眼睛。

他剛剛作了一個噩夢,忽然從夢中驚醒,恍惚的眼睛看着牀頭搖晃的流蘇,他恍然若失,心中被一種莫可名狀的空虛佔據了。

三年來的生活就像夢,大夢醒來,他在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作夢。夢中一個愛哭的自己,夢中一隻不是風箏的風箏,夢中青草香香。可是風箏的線斷了,自己的心死了,曾經手中的風箏不在,曾經的歡聲笑語和苦樂酸甜,都已成泡影。也許今天他是剛喝過他哥哥的喜酒要起程的日子,也許今天他纔剛誕生,睜開圓潤的雙眼看一看這個世界,也許……夢中的一切是他的前世,他已是死過的人了。

緣生緣死,竟都是一場春夢。

流水從牀上起身,跌跌撞撞的推開門,眼前驀然就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漆黑。

短暫的昏迷後,他醒來,發現自己已是躺在地上。

擡頭,看看漫天繁星如鬥壓抑的向他籠罩過來,他笑了。

那一天,那一天他第一次和他共浴的時候,也是碎星的光芒罩在他的身上,他竟然傻癡癡的問他——你是不是月宮仙子。後來,他在外面坐了一個晚上,對自己不停的說,我要相信他我要相信他我要相信他相信他相信他……

不能不相信他,不能不愛他。——不懂相思,才患相思啊。

流水慘然的笑着,一腳深一腳淺的在泥土中掙扎起來,額頭唯一一顆金鈴鐺發出伶娉的叮噹聲。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等我,即使千山萬水,即使你已成爲三千世界的一粒砂,即使你,真的真的,從來從來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我也,定要尋了你去。

流水悄悄離開的消息是在半個時辰後,傳到逐雲的耳朵裡的,據說他推開了所有攔着他的人,一個人往龜山頂去了。

逐雲當場大怒,帶領着一干衆人直奔山頂。

等到趕到山頂,就看到那個孩子安靜的坐在凌霄樹下,神態安詳的似乎一個垂暮的老人,遙望着北方。

聽到腳步聲,流水回頭,衝他哥哥燦爛一笑:「哥哥,我做夢了。」

逐雲一把拉住流水的手:「跟我回去!大晚上的吹什麼風!」

流水悲哀的搖着頭,反問:「我要跟你回去了,還出的來麼?」看到他哥哥心虛的迴避他的目光,他又說:「哥,你不想聽我的夢麼?」

「不想!給我回去!」

「可我想說。」流水撥開他的手,轉頭向蒼天,「我夢到另一個我問我——你既然說要和他同生共死,如今他死了,你還活着幹什麼。——哥,你說,他死了,我還活着幹什麼?」

逐雲看着自己弟弟平淡的臉,心中一陣翻騰,剛纔所有的怒氣頓時化作了疼惜。擡手,把流水攬在懷裡:「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是我不該讓那個歌女去逼他的!一切都是我的錯!」

流水搖搖頭:「是我心甘情願,因爲,他是我要的……」

哥,你曾經告訴我,一個掉下井底的人如果一味向着光亮處遊,那麼只能窒息而死。可是,哥,你可知道,這些死亡都是幸福的,只因爲,他們都是死在追求自己的光明的路上。

或許,我就是一個自己跳下深井的癡兒,即使明知是無路可退的選擇,我也義無反顧的在路上留下荊棘的足跡……

「哥,」沉重的眼皮微微閉合,似乎說給他哥聽,又似乎自言自語,流水喃喃着,「……我要的真的不多,我要的只是一種平凡的幸福,我要的只是陪在我愛的人身邊,陪他看三月春來的第一枝桃花。

「哥,你說,難道,這樣的生活,已經太奢侈了麼?……」

聽到自己弟弟的質問,眼前病弱的孩子和當年唯唯諾諾的孩子重合了。

就在這一刻,他總算知道這個孱弱的少年要的是什麼了;也就是這一刻,他頭一次讀懂了孩提時代偷偷羨慕着他和桃歌的流水。

這個孩子要的真的不多,從來就不多,可是,這樣的廉價的要求竟沒有一個人願意滿足他!

而自己,竟也是從一開始就猜錯了。

逐雲已然無話可說。

……他不得不承認,造成如今的局面他有很大的責任。

是他,害了自己的弟弟。

西洲的藥效發作了,流水漸漸的在逐雲懷裡沉沉睡去。

天沒有下雨,那是個佈滿星星的晴朗夜晚;流水沒有哭,流水的夢裡有一個糾纏一生一世的夢。逐雲的心頭卻是頹然的,好像方纔和流水的一席對話就讓他的心蒼老了十歲。

可他不能哭不能怒不能自怨自艾,他依舊是面無表情的抱起流水,威嚴的說屬下說:「沒有事情了,大家都散了吧。」

回了房,下人們小心的安頓好二少爺,桃歌走到流水牀前,重新放下簾子,便揮手讓下人們退下。

逐雲本來也是要走的,卻不想被桃歌喊住了。

桃歌看着自己的丈夫說:「逐雲,本來我一個婦道人家是不該過多過問丈夫事情的,可是,可是事到如今,我又不能不問了。」

逐雲注視桃歌,發現她始終沒有退縮的打算,不得已,深吸一口氣,說:「你儘管問吧。」

「逐雲,我聽人說,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漢江會主人的位置,是麼?」桃歌走上前去,整理着自己丈夫在剛纔弄亂的衣服,「他們說,你的心裡一直害怕流水搶了你的權利,所以你纔會針對風箏,逼走風箏。你清楚,只要風箏做了對不起流水的事情,流水一定受不了打擊。逐雲,我想問一句,真的是這樣麼?」

「如果真是這樣,你會恨我麼?」

桃歌扣好最後一個盤扣,在逐雲耳邊說:「從我一懂事,我就是你的童養媳,我只有把你當作我的天和地。你說,我又怎麼能恨你呢?」

逐雲冷冷的嘆氣:「你這樣說,還是不肯相信我。」

桃歌回頭看看憔悴的流水,眼睛裡帶出了一點責備:「我……我已不知該不該相信你了。」

聞言,逐雲如同被重重一擊,仰天大笑起來。

桃歌聽到逐雲的越發笑聲悽慘,笑到了後來,竟隱約有了沙啞的哭聲,心裡頓時一片忐忑:「逐雲……」

逐雲搖着頭:「我要的是什麼?!我要的是漢江會上下數百人的幸福!而不是我江逐雲一個人或者江流水一個人,或者漢江會任何一個人孤立的幸福!

「我以爲我向風箏討黃金是爲了漢江會好,我以爲我逼走風箏會對流水好,我以爲只有我能給漢江會所有兄弟富足的生活。但是,我卻間接造成了江鄂的死亡,害的流水生不如死。

「我本以爲我都做對了……

「我沒想到,今天,我的妻子,我最親近的人也要來質問我!」

見到自己丈夫少有的脆弱,桃歌不安起來:「逐雲,我……」

此時,一個細小無力的聲音從簾子裡傳了出來,打斷了桃歌的話。流水茫然的看着牀簾,輕輕的訴說着:「嫂子,哥他是好人。」

「嫂子……」流水慢慢的張開自己的手掌,昏黃的燈火下看不到手心的紋路,「我總是想,夢裡夢外,我都把那根系住風箏的線牢牢地攥在手指間了,可我也才發現,原來張開手掌,我還是一無所有啊。」

「流水……」桃歌泣不成聲,「求你哭出來,嫂子求你哭出來。你不是最喜歡哭麼?!」

「嫂子,你要記得,大家都是好人。……只有風箏他不是。」流水重新闔上眼簾,「我明知這些,我卻無法不去相信他……」

江逐雲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從頭到尾錯的一塌糊塗。

一時間,幾乎江南地區所有大大小小的幫派都知道了有這樣一位近乎於瘋狂的漢江會主人——這位主人不惜散盡家財,只爲了能夠多維持他弟弟一天的生命。只可惜,所有花出來的錢都是潑出去的水,漢江會二少爺的身體還是日漸衰弱下去,到了最後只能依靠每天食用大量的「西洲」才能在睡夢中行屍走肉的活下去。

……最終,此事還是傳到他的耳朵裡。

傳說,當漢江會二少爺難得的擁有一點清醒時,他聽到,有個人要見他。

流水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出身、什麼樣的財力,竟然使得他哥哥答應那個人見他的要求。恍恍惚惚的,他被擡到一件豪華的客棧裡。

有人爲他掀開客棧內室裡的竹簾,有人將他放在內室裡,再悄悄退了出去。

他勉強撐開混沌的眼睛,看見兩個男人。

一個還是一個少年人,白衣短髮,看起來竟比他小上好多的樣子。少年人沖流水燦爛一笑,輕輕走到他面前,把一顆丹藥餵給他:「你好,你就是江流水吧?我叫重陽,很高興能夠親眼看到你。」

這個名字和他的笑顏一樣是溫暖的。

流水吃了藥,精神似乎好了些許,纔再轉眼看另一個人。

另一個卻是二十七八歲的男人,他像一尊古佛一樣穩穩的盤膝坐在軟塌上,雙目微闔,如瀑布的髮絲和囧囧的長袍一起在塌上盛開如花。男人有着數九臘梅的氣質,流水見到男子的第一想法就是——「冷豔」這個詞絕對是爲他而生。

在流水打量男子的時候,男子卻在不停的轉動着手中的佛珠,低聲誦讀一部經書。

流水唯有默默的等待他,倏忽間,他有一種錯覺,這個男子莫非把一生都交給了清燈古佛?

許久,男子才張開眼睛,遲遲望了流水一眼。

那一眼,流水覺得從男子眼中看到了朗朗蒼天溜溜白雲。

男人說:「我是如陌。如同的如,陌生的陌。」流水注意到男人如很少說話一樣,說話的速度很慢,並且一字一頓。

流水點點頭:「我聽說過——如陌。」

「你知道我來找你幹什麼麼?」

「我想我猜得到。」流水回答,「從看見你時,我就可以猜的大概了。——你的長相很像我見過的一個歌女。我聽到過『他』對着歌女呼喚『如陌』這個名字。……所以,我猜,你是爲了他。」流水輕輕咬着嘴脣,強忍住心頭的痛苦,又說:「只可惜,他……已經,死了。」

男人嘆了口氣,手指摳住那串佛珠:「……不,他還沒有死。」

男人認爲眼前的孩子聽到這個消息會開心,可他錯了,流水聽到這個消息完全沒有欣喜的表情,相反還是那一副憂鬱的表情。

那孩子只問:「原來他沒有死。是你——救了他?」

「當時我在他身邊。他跳下去的時候,我就讓人救了他。」男人撥弄着手中的佛珠,「可是,他的眼睛沒了。」

流水一怔,猛然擡頭:「他的眼睛……沒了?」

「他把自己的眼睛挖了下來。」

「你不明白麼?」如陌擡眼看着少年,「……我終於清楚他不願意和你在一起的原因了。——你不懂他要的是什麼。」

流水咬着嘴脣不語。

如陌捻着佛珠,口氣平淡:「這不怪你。天下人沒有一個能猜到他要的是什麼。他要的太不實際。」

「他,要的是什麼?」

「他要的是最純粹的幸福和最純粹的自由。」

聽到如陌的答案,流水倒抽了一口冷氣。果然是風箏追求的東西啊,純粹的幸福和自由,這是世界上最難得到的東西。

此刻,流水方纔真正瞭解風箏的種種無法解釋的行爲。爲什麼會對別人的生活那麼介意,爲什麼會想失去記憶,爲什麼會想失明。只有不聽不看不記得世俗種種,才能把自己包裹在一個安全的蝸牛殼裡,去追求根本不存在的純粹,哪怕那僅僅是自欺欺人。

追求這種東西的人,只能通過「死亡」的方式。

如陌發現眼前的孩子聽到了他的回答,醍醐灌頂一樣,豁然開朗起來。便問:「你可想知道他的過去?」

流水想了想,最終還是選擇搖頭。

很慢,但很堅定。

流水淡淡的說:「不論他的過去是誰,他都只是我一個人的風箏。」

「哪怕真正的他不是你認識的他?」

「我說了,他只是我的風箏。」

明明剛剛還是沒精打采的孩子,在說這話的同時,卻好像綻放出淡淡了的光暈。如陌覺得這樣的他像極了壁畫上慈悲爲懷的菩薩。面對這樣的流水,他除了一點點的佩服外唯有嘆息:「既然如此,我就告訴你去哪裡找他。」

「你不替他瞞着我麼?我想,他並不想見到我,不是麼?」

「可你想見他。」如陌一針尖血。

流水無言以對。

如陌從衣兜裡摸出四個小金鈴鐺來,遞到流水的手中:「見到他後,替我把這個還給他,這是他當年落在我這裡的東西。」

注意到如陌望着鈴鐺依依不捨的表情,注意到鈴鐺上溫暖的人體溫度,注意到如陌用的是「還」——有來有去、有送有還的「還」,流水心頭一顫,有三分苦澀三分自嘲的問:「你爲什麼要幫我呢?」

闔上了眼睛再不看那四顆鈴鐺,如陌緊緊捏住佛珠說:「或許是——只有你,才能給他他想要的東西。」

如陌走的時候留下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流水見過,就是剛從天險上來時,向他和風箏叩拜的白衣女人。

女人名叫「弄月」。

回到漢江會的流水精神還是不佳,但他一口氣灌下三大碗蔘湯,繼而連夜召集了十多人,在弄月的指引下,一路北上,去尋一個叫作桃花峪的地方。

走的時候,逐雲沒有阻攔他,對這個躊躇滿志的大少爺來說,錯一次已經夠多了。

倒是流水對他哥哥說:「哥,我要謝謝你,謝謝你用西洲保住我了命,的確,只有活着纔能有希望。」流水知道,自己好歹算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之後的路,他得過的更加珍惜。

流水走的那一天,龜山頂的紅凌霄落了很多的花,蒼松下都是深深淺淺落滿草地的紅,有些甚至一直落在漢江水裡,落在開始枯黃的荷葉上,伴隨東逝水一去不歸。流水再也尋不到失落的那一顆鈴鐺,唯有撥弄着從如陌那裡拿來的鈴鐺,撥弄着自己額頭孤單的鈴鐺,雖然鈴鐺本身價值的貴賤自辨,但還是一片相同的叮叮咚咚。

「過去,我們大家都錯了,我們每個人都猜錯了自己重要的人追求的是什麼。感謝上蒼,幸好一切還都不晚,我們都還有補過的機會。」流水聽着鈴聲,對漸漸看不見的龜山頂低語。

一路上,漢水滔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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