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樾很快發現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
眼下正是紅葉的最佳觀賞期,上山的人並不少,而且,山莊每隔一段距離就安排了人,提供茶水點心,對於爬到一半爬不動的人,還提供轎子,可以擡着上去。
謝樾並不擔心南風爬到一半爬不動,能從寧縣走來京城的神人,體力肯定是不用擔心的。果然,南風走得並不快,但走得很輕鬆,臉不紅,氣不喘,時不時停下來看看花,摸摸草,甚至還想爬上樹去摘野果子,好不容易被謝樾攔了下來,她還很不高興地瞪了謝樾好久。
兩人就這樣走走停停到了半山腰,楓林就在此處,漫山的紅葉,與南風在其他地方看到的楓葉很不同,顏色更深,更豔,加之紅楓漫山遍野,南風只覺得滿眼都是明豔豔的紅,有一種美得讓人窒息的感覺。
南風快步走進入紅楓的世界,她走得很慢,仰起頭,很仔細地看着每一株楓樹,每一片楓葉,微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鼻尖掠過樹葉的清香,很舒服的味道,南風忍不住張開雙臂,緩緩地閉上眼睛,任風從指間穿過,只覺得整個人放鬆到了極點,什麼都不想,只想把這一刻留住。
謝樾遠遠地看着南風,這樣的南風,是陌生的,完全不似她在大理寺掌控一切,淡定從容的樣子,她看起來是愜意的,舒展的,放鬆的,像她這個年紀女孩子應有的樣子。
南風享受着難得的寧靜,但一個嬌俏的女聲打破了這寧靜:“述哥哥,太好了,我剛和丫鬟走散了,好在遇到你,麻煩你將我送回去,好不好?”
聲音不大,應該離南風有一段距離,但南風聽力好,加之這女聲很有穿透力,所以南風聽得很清楚。述哥哥?不會是裴述吧?因之有這種可能性,南風雖然不愛管閒事,卻還是悄無聲息地走了過去。動作之快,謝樾想攔也攔不住。
南風很快見到了聲音的主人,是一個身穿紅衫的嬌俏少女,穿着打扮並不奢華,但單從她手腕上那個滿綠的手鐲,便知這少女出身不凡。少女樣貌出衆,巧笑倩兮,撒嬌的樣子十分可愛。再看她撒嬌的對象,正是裴述。
裴述看起來對這巧遇並不驚喜,後退了兩步刻意與少女保持一定的距離,臉上的表情與語氣也是冷淡疏離的:“沈姑娘,裴某與人有約,恕我不能送你下山,不過你放心,我會通知你家裡人來接你,裴某就此告辭。”
裴述說完轉頭就走,沒有看到身後的那位沈姑娘撲了過來,邊撲邊開始扯自己的衣袖,也不知那明明看起來上好的布料,怎麼就不經扯,居然一撕就裂,還露出了白生生的胳膊,皮膚可真白,在紅葉的映襯下,更顯得白皙柔嫩。
裴述聽到動靜,正要轉身,南風卻比他反應還快,低聲說了句“快走”,自己縱身一躍,飛到了少女跟前,飛快地扯下自己的髮帶,三下兩下就將衣服撕裂的胳膊處紮了起來,樣子雖然不好看,但少女的胳膊確是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
少女見有人攔在自己身前,加之裴述沒了人影,立刻大怒:“大膽,你是什麼人,來人啊——”
“下官大理寺寺丞夏南風,見姑娘不慎被樹枝勾裂了衣服,擔心被閒人看見,一時心急,這才替姑娘整理了一下衣服,姑娘放心,我也是姑娘家,就算看見了也與姑娘名節無妨。而且在下一向口風緊,斷不會泄露今天的事情,請姑娘放心。”南風看着漸漸圍攏過來的丫鬟婆子,擔心今天的事情只怕不能善了,剛剛周圍明明風平浪靜,但一下子涌現出了這麼多人,可見這是一個局,設計裴述的局,自己破了人家的局,只怕沒有那麼好脫身。
“這個登徒子,調戲本郡主,給我往死裡打。”女子一聲厲喝,又涌出了好幾個小廝,和丫鬟婆子一起氣勢洶洶衝了過來。
還真是大有來頭,居然是個郡主,可夠毒的啊,明明解釋過了自己是個女子,卻還要下死手,難怪裴述不要她,活該。
南風環顧四周,這裡丫鬟婆子加起來,雖然也有十來個人,但卻沒有護衛,南風自認想要逃脫還是有可能的。南風這時倒有些後悔報了名號,就算現在一走了之,只怕日後還是有麻煩,要怎麼辦呢?
幾個念頭在南風腦中翻轉,卻很難一下子做決斷,不管了,還是先離開,保住性命再說。南風正要撒腿開跑,卻聽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夕月郡主,住手!”
這大嗓門,不用聽也知道是謝樾,南風心裡有些着急,暗罵謝樾豬腦子。既然認識對方是郡主,還跳出來作甚,應該趕快去找人啊,只要自己人來得多了,這夕月郡主自然不能動私刑了。他現在這般跳出來,夕月郡主不過是多滅一個口而已。也不知道他的武功怎麼樣,照理他是大理寺的護衛,應該是有武功的吧?不過也難說,他原本就是他爹塞了銀子弄進大理寺的,不會武功也很正常。唉,他跳出來也是爲了幫自己,又不能將他扔下不管,罷了,看在他主動幫忙的份上,拉着他一起跑吧。
謝樾卻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嗓門很大,氣勢十足:“這是我們大理寺的夏大人,是個女的,不可能非禮你,我告訴你,我們大理寺可不是好惹的。”
大理寺的確不好惹,但要看對象是誰。這夕月郡主,據說是皇后最寵愛的郡主,肯定更不好惹啊。真將自己兩人打死了,大理寺固然可以替兩人討個公道,但人都死了,公道有個毛用?更何況,死的是大理寺的小官,最寵愛的郡主會受到什麼懲罰,用腳趾頭想也能想到,無非是推兩個下人出來頂罪,再嚴重點,郡主罰俸禁足罷了。
但很意外,不知是不是大理寺的確不好惹,夕月郡主猶豫了一下,居然最後咬咬牙:“好,就當我給大理寺面子,不過,夏南風——”夕月郡主指着夏南風,眼神兇狠:“今天先暫時放過你,不過你早晚會落到我手裡,下次可就沒這麼好的運氣了。”
夕月郡主帶着下人氣呼呼地走了,南風待得那一羣人走遠了,完全看不見了,才長舒了一口氣,不過看着身旁沒事人一樣的謝樾,氣不打一處來:“謝樾,你這個豬腦子,剛纔很危險你知不知道?這種時候,明哲保身,有多遠逃多遠,沒必要把自己搭上。”
“就知道說我,那你呢?”謝樾撇了撇嘴:“裴大人的事,他自己能搞定,你爲什麼要衝上去?”
“那是因爲我不知道她是夕月郡主啊?”南風一副後悔不迭的表情:“我以爲她只是個普通的大家閨秀,還想着替裴大人出頭,博個好前程呢,沒想到好前程是要以命相博的。”
“那如果之前你就知道她是夕月郡主,你還會不會出頭?”謝樾斜睨了南風一眼。
南風很仔細地想了想,無奈地承認:“大概還是會出頭的,萬一裴大人搞不定,夕月郡主得逞了,那也太可惜了。”
“那也是裴大人可惜,與你何干?你這末等的小官,留着命才能管閒事。”謝樾白了南風一眼,拂袖而去。
居然被謝樾教訓了?南風隔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很快追了上來:“謝樾,你膽子肥了,居然敢教訓我?你給我站住,居然敢以下犯上,看我怎麼收拾你!”
停下來捱打纔是傻子呢。謝樾走得飛快,見南風追得緊,於是開始奔跑起來,南風原本並不真的想打謝樾,但見謝樾不聽話,也發了狠,也跑得飛快,就衝這長距離的奔跑,讓自己喘得更牛似的,抓住謝樾後也要將他狠揍一頓。
謝樾在前面跑,南風在後面追,南風發現謝樾體能居然很好,而謝樾發現南風也不弱,兩人奔跑了幾裡地,南風一點也沒落下,謝樾好幾次都差點被她抓住了。
兩人這一通跑,直接從楓林跑下了山,南風最近在大理寺,吃得多,運動得少,劇烈奔跑了這許久,到底有些吃不消了,她覺得自己是個傻子,幹嘛非要現在抓住謝樾,同在大理寺,謝樾早晚落在自己手裡,幹嘛現在把自己折騰得上氣不接下氣,半條命都沒了?
南風停止了追趕,喘着粗氣衝謝樾嚷:“咱們都別跑了,我不打你了,你也別跑了。”
謝樾停下來腳步,不過並不傻,堅持要南風一個保證:“以後也不打?”
其實南風也沒真想打謝樾,剛纔也不知腦子怎麼就抽風了,拼了命地追趕謝樾,見謝樾也不傻,於是應道:“以後也不打。”
謝樾這才停了下來,兩人一同朝住的院落走去,不過南風到底氣不過,走到謝樾身邊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敲了敲他的頭,這才滿意地朝前走去。
謝樾捂着頭追了上來,嘴裡小聲嘟囔着:“夏大人,你說話不算數。”
“我是女子,女子本善變,自然可以說話不算數。”南風理直氣壯。
見過無恥的,沒見過無恥得這麼理直氣壯的。謝樾被噎得無力反駁。南風連忙哄他:“大男人,這麼小氣幹什麼,就打了一下,也不疼,要不,我讓你也打一下?”
南風湊了過來,衝謝樾眨了眨眼睛,謝樾只覺得南風的眼睛水光瀲灩,分外吸引人,嚇得連忙移開了視線:“算了。”
兩人安安靜靜地朝前走,南風想起剛纔夕月郡主留下的狠話,覺得自己有必要了解一下夕月郡主,包括她和裴述之間的關係,她之前對京城人物關係的瞭解,只到朝廷六品以上的官員,這夕月郡主,只是偶爾聽人提過是皇后娘娘最寵愛的郡主,具體什麼來歷,完全不知,現在都結仇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她於是問謝樾:“這個夕月郡主什麼來頭?”
謝樾對這個夕月郡主似乎沒什麼好感,冷哼了一聲“她是靖國公的女兒,母親是先皇的二公主,當今聖上同胞妹妹百里公主,她嫁給靖國公後,便上書辭了公主的封號,也未開公主府,捨棄了一切公主的榮耀,安心做靖國公夫人。她對內深居簡出,伺候公婆,善待下人,對外廣開善堂,賑濟災民,是南越一等一的賢德之人,大善人。”
南風覺得謝樾很有意思,她明明問的是夕月郡主的事,但謝樾偏偏說了她母親的一堆好話,大概是這個母親實在太出衆了吧?
南風有些奇怪:“靖王的女兒,那豈不就是京都明珠?就算我在寧縣,也聽說過京都明珠,都說樣貌、德行、儀容、技藝,樣樣出色,被譽爲京都明珠。當年歸鄉的王掌櫃說起她,驚爲天人,不止是樣貌出色,對他這樣的小販也是相當和氣,今天一見,真是驚到了,難怪人說以訛傳訛呢,有些傳言根本不能信。”南風記得當日王掌櫃一臉的神往,說這京都明珠,待人不止是和氣,而是尊重,對他這樣的小販也充滿了尊重,尊重他的職業,尊重他的習慣,這纔是王掌櫃最念念不忘的。連帶着她也對這京都明珠充滿了好感,但今日一見,絕對是翻天覆地的顛覆。
“不是,你聽說的京都明珠是靖國公的長女,沈明珠,她是次女,沈寶珠,兩人的個性、脾氣、口碑天差地別。”謝樾長嘆了一口氣:“靖國公夫人賢良淑德,是天下女子典範,只是這夕月郡主,真是一言難盡。”
南風突然想起一件事,又問:“當日在我家吃烤全羊時我提及京都明珠,你們均臉色有異,且都看向裴大人,是何緣故?”
“這京都明珠沈明珠——”謝樾四下裡看了看,見沒人才低聲說道:“是裴大人未過門的妻子,兩人自小就定了親的。”
南風更奇怪了:“那沈寶珠今天唱的是哪一齣啊?搶姐姐的未婚夫?那也太不要臉了。”
謝樾覺得他這位上司真是敢說,他敢說京城很多人和南風有一樣的想法,但真正敢說出來,哪怕是像今天這樣私下裡說出來的也沒幾個人。南風的仗義執言倒是和了他的脾性,接下來的事情便不再遮遮掩掩,說得很乾脆:“這沈明珠運氣不好,在九歲那年,去廟裡上香的時候遇到歹人,跳崖死了,兩人的婚事自然作罷。後來沈寶珠看上了裴大人,靖國公府就和永安侯府商量由妹妹接替姐姐的婚事,不過永安侯府沒答應,裴大人也堅決不允,這事到底沒成,但看今天這事,只怕沈寶珠不會輕易放棄,裴大人以後只怕有得煩了。”
“我看這沈寶珠樣貌不錯,脾性雖然差了一點,但勝在家世好啊,加之對裴大人癡情一片,裴大人不同意還能理解,永安侯府爲什麼不同意?我聽說永安侯府這兩年沒落得厲害,年輕一代中,只剩下裴大人苦苦支撐着,與靖國公府結親,不是件大好事嗎,侯府爲什麼不答應?”南風越來越搞不清楚狀況了。
謝樾再次看了看周圍,湊近了南風,嗓門更低了:“這沈寶珠,據傳不是靖國公的親生女兒,因爲她出生的時候,靖國公已經爲國捐軀好幾個月了,雖然可以說是遺腹子,但時間上有瑕疵。有好事的人就說這沈寶珠根本不是靖國公的女兒,但因國公夫人的名聲實在太好,這閒話也就沒傳開。但侯府是老牌世家,對名聲看得特別重,這沈寶珠的出身總是讓人詬病,所以這婚事就沒成。不過——”謝樾很是慶幸:“我看這沈寶珠對裴大人勢在必得,好在侯府並不願結這門親,否則這親事成不成還真難說。
南風爲作聲,裴述說今日要陪家人,所以未接受自己來雲月山莊的邀請,卻偏偏被夕月郡主堵在了楓林,怎麼看也是裴家的人泄露了裴述的行蹤。以裴述的手段,敢泄露他行蹤的,必是他親近之人。可見侯府在是否結親上意見並不統一,若是主張結親的意見佔了上風,或是類似今天的事情得逞了,裴述可就不想娶也得娶了。
南風尋思着這門親事自己是一定要幫着裴述攪黃的,裴述是自己的上司,關係着自己的前途,自己今日已與夕月郡主結怨,一旦她真嫁給了裴述,自己可落不了好。
更何況,謫仙般的裴述,配心思歹毒的夕月郡主,怎麼想都太糟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