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座小山谷中,一個長髮束起,沒有做成結而是隨意披下的男子,靜靜的坐在溪流邊,仰望夜空。
半年了,自從師父把自己從京城帶離,距今已經過了半年。
一次又一次,夢裡,那人似乎就坐在自己的枕邊,向他哭訴著什麼。偶爾,也會看到小時候小小的他,孤零零的坐在石階上,不停的擡頭看向宮門的方向。
他……還好麼?按住心臟,懷疑它是不是還活著。如果死了,爲什麼還會這麼痛呢?
聽京中傳來的消息,他似乎又御駕親征了,而京中則被周家掌控,淑妃也有了身孕……
自己如今還剩下最後一件心事沒做,現下也許是最好的時機。等把周家解決,自己就算徹底和他兩清了吧。不過,想要出去,可能要瞞著師父才行。
「重生!重生!是我啊!古小木!你師父叫你幫我找藥——」一個喳喳呼呼的聲音在只有獸鳴蟲語、溪水叮咚的山谷中迴盪起。
男子聽聲莞然,回過頭看向來人,「這麼晚了你還不睡,深更半夜的找什麼藥?拉肚子麼?」原先的表情已經被完美的藏好,到處找不到痕跡。
「小生我要拉肚子絕對不會找藥,直接找茅坑就是!還說我,你還不是深更半夜窩在這裡,怎麼學雅人半夜釣魚啊?」一條大漢騰騰騰的衝了過來,拉起淳濃男子就往來路拖。
「你急什麼呀,好啦好啦,我幫你找就是,不要拉著我跑,我年紀大了經不起這麼折騰。」叫重生的男子笑著說道。
「嘻嘻,你怎麼出遠門一趟,回來不但改名,連年齡都飛昇了呀!我記得你只比我大兩,三歲吧?重生大老爺!」大漢子嬉皮笑臉,好像和男子開玩笑慣了。
「你錯了。」重生端正面孔,正經八百的說道∶「不是我出遠門一趟,回來年齡變大,而是你每來找我一次,我的年紀就要翻一翻。」
「什麼意思?」漢子的臉皺成包子狀。
「你這次又要禍害誰?告訴你,我不會幫你配毒藥,除非用來毒你。對了,你想不想試試我新煉的九轉還魂丹?吃了功力可以上升哦。」
看來男子也蠻無聊,每天待在山谷裡除了煉藥還是煉藥。好不容易有個試藥的上門,可不能就這麼輕易的讓他溜了。
「呃,小生我可不可以拒絕?」堂堂大漢一臉怕怕的表情。
「你是不是想讓我幫你找藥配藥?」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嗚……重生,爲什麼你老喜歡欺壓我呢!」
「因爲我喜歡你啊。」男子瞼不紅心不跳。
四月底,京城被皇帝大軍包圍。百姓不知發生了何事。
翌日,盛凜帝要求打開城門讓他回宮,被心膽俱裂的周仕賦拒絕,反正都是死,更沒有那原本就不存在的龍種做依靠,也只能頑拼到底,
皇甫彖下令攻擊,皇帝派的兵士立刻投降,周家親信士兵隻手難撐,一日不到即被攻破。
就在周仕賦一千乾等撤出皇宮,準備逃出京城時,被暗中埋伏的杜淵所率領的人馬圍住。
事後,周丞相因欺君犯上、企圖叛亂的罪名被抄家滅門,罪延九族。證據確鑿,幾罪併發,周家勢力被徹底連根拔起。
周太后因撫育聖上有功,免去死罪,被打進冷宮?三日後,莫名死於冷宮之中,被盛凜帝秘密葬於周家亂墳崗。
淑妃在天牢咬舌自盡,屍體被拖出,不知下落。
珍貴妃被送回南曦國。禮監身揣盛凜帝親筆書函交於南曦國主,上書珍珍公主被返的原由。
南曦國主見信後,雖覺面子大失,可也無處發洩。只好暗自吞下這口悶氣,準備與他國一起計畫找回這次丟臉之辱。珍珍公主被緊閉深宮,一個月後,被當作禮物之一悄悄送往鄰國。
宮中嬪妃被全部送出,嫁人的嫁人,封銜的封銜,後宮變得一空。衆臣都以爲皇帝準備重新大選嬪妃。
短短半個月中,盛凜帝把大亞皇朝文武百官上下重新整理一遍,新封出丞相等一干重要任職。杜淵成爲新丞相,其原來的位置則由他人補充。皇帝的親信插遍朝中各個首要官職。
至此,皇朝的皇權纔算真正全部落到了年輕皇帝的手中。
五月初,舒王和清王被召回主持朝政。
「臣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舒王同已封王位的原四皇子清王一起跪倒。
「賜卿平身。你們二人回來的剛好,朕正好有些事要囑咐你們。賜座。」
「皇兄有事還請吩咐。」舒王與清王分別落坐。清王不去小孩xing子,坐下來後盯著他皇上二哥瞧個不停。沒辦法,三、四年沒見了嘛。
皇甫彖陷入沈默,習慣xing的用右手無名指敲敲桌面,思考該怎麼樣說出。
「皇二哥,你臉色好難看!聽說你把周老狐狸給砍了,你不高興麼?大臣們都說你有心事,你有什麼心事啊?」被他三哥寵慣了的清王也不怕皇帝動怒,沒神經地問道。
皇甫彖瞟了自己小弟一眼,看舒王伸手在他背後擰了一把,痛得他眉頭亂動,不由好笑,隨即心臟隱隱抽痛起來。如果唐池還在,他是不是也會這樣疼我,怕我亂說話,怕我得罪人,一心爲我打算?
「朕在想百年之後……」
舒王驚訝,怎麼皇兄他年紀輕輕,現下就開始想百年之後的事情。
「朕想和唐池合葬。」
舒王、清王一同張大嘴巴。
「朕離去後,後世之人也許會橫加阻止,甚至破壞朕與唐池的合葬墓。爲此,朕想重整皇陵,佈下機關迷途,不讓小人找到朕和唐池合葬之處,找到也無法破壞。」
「這件工程,朕已在秘密進行。告知你們,是爲了皇陵修好後的移墳。此舉必定會引來朝中大臣的彈劾,朕需要你們的認同。朕不想唐池不安。」
皇帝臉上沒有絲毫猶豫和協商的樣子,他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說出,只等二人點頭。
舒王苦笑,你這不是逼著人答應!如果我們否決,你準備把我們下放到哪個偏遠地區去?
清王抓抓腦袋,「皇二哥,你要和唐大人合葬啊,我支持!不過,唐大人只是一個臣子又不是皇后,要怎麼才能說服天下人讓他與你百年後合葬啊?唔……難!」
「那朕就封他做皇后好了。」輕飄飄的,彖丟出這麼一句——就這麼一句話,百年後,唐池果然以仁聖皇后之名與盛凜帝合葬在北野皇陵。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舒王頭疼。這個二哥做事總是出人意表,尤其是他做了皇上後,天下更是像被他盤弄在手掌心一樣,除了唐池,大概也沒有人能扭曲他的意思吧。
「皇兄,此事且讓我們從長計議。等皇陵全部修繕完畢也需幾年時間,這段時日,不妨讓我們好好想一個天下人都可接受的理由。畢竟,唐池怎麼說也是男臣。這個……皇后……」舒王從皇家立場出發,好言相勸。
皇甫彖站起身,「朕不想再委屈他!也不想讓他死後被別人所得!」
把他封作皇后,yin司絕不敢把他配與他人,也不會在朕還沒有前去找他時就已投胎轉世。不管是生前還是死後,朕不要他與別人在一起!
舒王和清王面面相覷,知道此事已成定局,他們連反對意見也沒法說出。
彖從御書房出來,面色蒼白毫無表情的向未央宮走去。跟在他身後負責保護的禁衛軍首領張良守看他面色,擔心萬分,想要開口安慰卻又不知從何安慰起。
他不進自己的寢殿,丟開侍衛們向偏殿走去。推開一扇門,不讓太監跟進,一個人走入屋內。
一進這間屋,彖臉上出現放鬆的神情。進到內室,看到那張牀鋪,露出了笑臉。
一個時辰後,男人抱著一隻上上的小酒罈,帶著一身桂花酒香,從屋內搖搖晃晃的走出。
他還是沒有回自己的寢宮,而是向鬱榮宮的方向走去。
一日一日,繁重的國事、空虛的寂寞、無人瞭解的悲哀讓年輕的皇帝越來越思念那離去的人兒。他終日翻找著那人留下的痕跡,抱著那人的遺物,在夢中追尋那人的身影,無論看到什麼總是會聯想到那個人。
坐在未央宮一座偏殿裡,命人把小時候的東西全部翻找出來。不爲其它,只是想在其中找尋那人的身影而已。
爲什麼,爲人自己會對他一點記憶也沒有呢?明明一看到他就會有一種熟悉感,明明待在他的身邊會感到安心,難道自己的童年真的沒有過他的痕跡麼?
那他爲什麼要找來?爲什麼要來到朕的身邊?他是不是有著朕沒有的童年回憶,就像老三和小四一樣那種溫馨的童年呢?
侍候的太監三人分別抱著一大堆經過整理的東西來到皇帝面前。
「皇上,這是書畫方面。」
「皇上,這是各樣小玩意兒。」
「皇上,這是您命奴才把它藏在閣樓裡的小木箱。」
「朕命你?何時?」彖問中年太監。
「皇上可能不記得了,奴才是在您小時一直侍候您練武的那個秦丙。後來您到周太后身邊後,奴才就被調到他房去了。」中年太監秦丙躬身答道。
「那時朕多大?」伸手把小木箱接了過來。
「稟皇上,當時奴才一直侍候您到五歲。」
「五歲?」彖停下手,「那你可記得朕身邊是否有過同齡的小孩出現?」
秦丙臉上出現躊躇,看看另外兩名太監,不敢開口。
「你們二人退下。沒有傳喚不得進入!」
「是,」二個太監放下手中物,悄然退下。
「是,啓稟皇上,當時先皇曾警告過宮中衆人,不得在您面前提起那……孩子。加上原來侍候您的一干奴才都被調到他處……」
「朕要聽重點!」
「皇上息怒。」秦丙連忙跪下,「當時確實有一小孩經常來找您玩要。似是……原榮貴妃娘娘帶進來的下人,您每次見他來總是很開心,不管奴才怎麼叫您,總是丟下木劍就立刻朝他跑過去。」
皇甫彖心房鼓動得越來越厲害,「你可還記得那孩子叫什麼名字?」
「這個……奴才不知。只記得您好像叫他……七七什麼的。」
「七七……」他是唐池麼?是他麼?
「你還知道什麼?」
「恕奴才只知道這麼多。後來,您去了周太后那兒的前一日,抱來這個小木箱,命奴才幫您收進閣樓裹。那日,您就站在奴才的身邊,看著奴才把木箱放上去這才放心走開。您不記得了麼?」秦丙試探地問道。
皇甫彖沒有回答,摩擦著手中的小木箱,猜想其中不知裝了自己什麼秘密。上面還有一把小小的青銅鎖。鑰匙呢?呵呵,鑰匙大概早不知被自己丟哪兒了。
「你也退下吧。」
秦丙得令退下。
皇甫彖摸摸小青銅鎖,抽出匕首運起功力劃下。刃到鎖斷。
帶著點興奮,帶著點期待,也帶著點害怕,緩緩掀開木箱箱蓋。
……
淚從當今聖上的眼角滴落。
……
「彖彖,給你。」一隻怪怪的東西揣進自己手中。
「七七,這是什麼啊?」鑽鑽鑽,鑽進自己最喜歡的小哥哥懷裡,蹭。嘻嘻,七七哥哥好好聞哦!
「蚱蜢?什麼是蚱蜢?」不懂哎。哥哥說的話,爲什麼彖彖都不懂呢?歪起小腦袋拼命想。
「嗯……是一種蟲子,」
蟲子?會咬人嗎?拎起來看看,有點擔心。彖彖不喜歡蟲蟲啦!
「是蟲蟲,彖彖不喜歡蟲蟲,喜歡七七!」
「嗯,池池也喜歡彖彖,最喜歡!」
咯咯,親親,彖彖喜歡親親,我還要!蹭來蹭去,要嘛,還要嘛……
「哇!我要七七!我要七七!我要孃親!哇啊——」
……
「他們不要你了!他們是壞人!」
不懂,不懂,我要找七七玩,我要去找孃親……
「以後不準再來這裡!乖,聽話。」
洞洞裡沒有七七,沒有哎……嗚……哇啊!小小的人兒捧著兩塊糕點,站在大大的花園裡放聲大哭。娘……七七哥哥……
七七,哥哥,你在哪兒?彖彖找不到你……嗚嗚……
找了一天又一天,到處都沒有小哥哥的身影,小小的人兒孤零零的站在偌大的皇宮裡,揉著眼睛抽噎著。
沒有,都沒有!那裡都沒有!七七不要彖彖了麼……嗚……
……
夏季的晚風從宮窗裡吹進這座偏殿,撩起天子的衣,吹皺了天子手中握著的宣紙。
宮燈不知何時被點上,柔和的燈光讓一切看起來疑是夢幻。
一隻泛黃枯澀,看起來像是一碰就會碎的草編四不像,靜靜的躺在小木箱底,下面很慎重的墊著一塊小小的淡黃絲絹手帕。它的隔壁空出了一塊,像是放了其它什麼東西。
那件東西現正在皇帝的手上。
那似是一幅畫,不對,說這是畫好像有點不恰當,那應該是一幅小孩的塗鴉——勉強看出畫的是兩個小人兒手牽著手,畫的左邊歪歪扭扭的題著四個字∶彖彖七七。彖彖兩個字寫得支離破碎,七七兩個字卻寫得像模象樣。
整座宮殿靜悄悄的,沒人敢來打擾當今皇上,自然,也沒有人知道年輕的皇帝正在夢中哭泣。
夜色越深,有人吃力的走在寂靜的宮路上,巡夜的守衛看到他,連忙躬身敬禮。可那人卻像什麼也沒有看見一樣,只顧朝一個方向前行著。
我想看看他,就只一眼也行。我想看看他,我想摸摸他,想,好想!
池,七七,我來了,我這就來看你。
鬱榮宮一如既往的寂靜,毫無生氣。建在花園最中央的圓形石墓也仍舊是原樣。
墓室中的石棺依舊還是那麼冰冷,萬年燈也還是那麼昏暗,棺中的人兒不知還是不是原樣。
男人撲到石棺上,舉掌就推!石棺蓋發出沉重的磨石聲,一點點移開。
還有一點,還有一點,我就可以看到他了,池,朕的唐池!
忽然,男人停下了所有的動作。他想起了封太醫和他說的話。
想要把石棺打開,想要擁抱唐池,可是,如果看到的是屍骨無存的他……
「呵……哈……哈哈哈,池,你在裡邊對麼,你一定在裡面,對不起,我不應該打擾你的安眠,對不起……你睡吧,好好睡吧,我不吵你了……」
沉重的棺蓋一點一點重新被合上,男人貼在石棺上,摩挲著冰冷石棺的表面,喃喃的叫喚著那人的名字,充滿血絲的眼睛緩緩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