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時間了!”朱重九坐在一艘北行戰艦的指揮艙裡,面前擺着一幅碩大的輿圖。袞州、冀寧、真定、益州、大都、飛狐關、井陘關....,中書省的各大城市和戰略要地歷歷在目。
如果按照後世朱八十一那個時空的區域劃分,眼前這塊輿圖基本包括了北京直轄市、河北與山西兩省,甚至還有內蒙古自治區東南一部分地區,只有天津暫時忽略不計。蒙元的直沽市舶司剛剛建立沒多久,無論城市規模和軍事力量都弱小得不值得一提。
這麼大一片地方,按照他原本的預計,至少要等到三年之後,淮揚大總管府纔有可能將其收歸治下。並且還要分爲幾個階段,一步步壓縮蠶食,而不是一口鯨吞。爲此,他甚至不惜花費大量錢財,誘惑北方的王公貴族們大肆飼養綿羊,用成片的牧場取代農田。只待發起北伐時,在糧食供應上給蒙元致命一擊。
只是,他們打破腦袋都沒想到,自己沒條件北伐,妥歡帖木兒父子卻爭相給自己創造條件。做兒子的與他老孃聯手逼宮,失敗後帶領兵馬遠走冀寧。當爹的將沒來得及逃走的後黨和皇太子黨人物砍殺一空,然後將朝政交給定柱。汪家奴、桑哥失裡和李思齊,自己繼續躲進深宮修煉“演蝶兒”秘法。定柱當政後不思穩定政局,所幹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脫脫平安昭雪,然後下令對當年“迫害”脫脫的哈麻、雪雪兄弟追查到底。結果雪雪走投無路,乾脆帶着一幫子貪兵貪將直接逃到了膠州。而哈麻,則從直沽出海後奔赴了遼東,被剛剛自立爲帝的阿魯輝帖木兒禮聘爲左相,與阿魯輝帖木兒的戶部尚書耶律昭一道,專門負責通好淮揚事宜.......(注1、注2)“天予良機於大吳,人若不取,天必棄之!”面對迅速一分爲三的蒙元朝廷,淮揚大總管府治下的官員和讀書人們,立刻沸騰了起來。甚至包括一直拒絕與大總管府合作的某些世外高人,最近幾天都挺身而出,大聲呼籲吳公立刻揮師北伐。在他們看來,蒙元皇室父子相殘,絕對是末世之兆。而眼下淮揚距離大都最近,也最有實力取而代之!
朝野雙方的觀念,自打淮揚大總管建立以來,從都未曾如此地統一過。衆志成城,逼得留守揚州的逯魯曾、蘇明哲和羅本等人,接二連三地用快船和信鴿向福建發奏摺,請求大總管迅速給出明確決斷。而一向敢於冒險的朱重九,這當口卻徹底猶豫了。他不知道老天爺給與自己的,到底是一個機會,還是一個巨大的陷阱。
他現在想做的是,建立一個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政權,而不是去大都撈一票就走。在他有限的歷史知識中,另一個時空的歷史上,造反者打下首都最後卻以悲劇爲結局的例子不止一個。
黃巢打下長安後建立過大齊,只經歷短短兩年就化作了一顆流星。李自成進入北京的時間更短,從三月中旬逼死崇禎,四月二十六日兵敗退出,前後只有一個月掛零。如果在南方未穩,臥榻之旁尚有猛虎酣睡的情況下,淮安軍就倉促北伐,朱重九真的不敢確定自己能比李自成在大都城內多停留幾天?
“當年朱元璋北伐,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失敗的例子數過之後,朱重九就搜腸刮肚,在另外一個時空的記憶裡,尋找成功案例。只可惜他的歷史老師“死”得實在不是時候,關於朱元璋北伐,只記得是掃平了陳友諒和張士誠之後。而南方紅巾軍在大打出手之時,北方的蒙元內部,好像也在忙着父子相殘,根本沒時間南下坐收漁利!
也就是說,另一個時空中,老天爺都給朱重八開了掛,讓他先有時間從容的一統南方,然而才集結傾國之立北上。如果想參考朱元璋的成功方式,淮安軍絕對應該果斷拒絕北伐。立刻出手幹掉張士誠、彭瑩玉、朱元璋和劉福通,將所有紅巾力量武力整合到一處。然後再與蒙元一決雌雄。但是那他朱重九可不是老天爺的私生子,得不到和另一個時空當中朱重八一樣的待遇。等他把張士誠、劉福通等人收拾完了,估計北方的動盪也早就平息。北伐大業就會變成一場前所未有的豪賭!贏,則華夏重興!輸,則永世沉淪!
這個賭局太大,朱重九輕易不敢下注。而如果不復制另一個時空裡朱元璋的成功模式,剩下的,恐怕就是陝北那條紅色之路了。那條道路的歷史朱重九倒是很熟悉,先下東北、再定中原、淮海一戰徹底解決對手有生力量。隨即就是百萬雄師陳兵長江,而對手到了此刻,還忙着換總統,爭兵權,幾大派系內鬥得不亦樂乎。
但紅色席捲中國之前,人家陝北預先就通過抗大培養了幾萬幹部。所以每打下一塊地盤來,可以無視當地原有的士紳和官吏體系的存在,就把政令直接下達到整個社會的最底層。而他的淮揚大學纔剛剛開張,連續幾屆科舉招募的人才,也只有兩百出頭。自己留在當地都不夠用,哪有多餘的幹部去隨軍北上?
思來想去,答案其實已經非常清晰。如果靠理智來判斷,無論從任何角度,此刻北伐,時機都絕對不成熟。但萬一主動放棄眼前這個機會,必然會嚴重打擊淮揚的軍心和民心。畢竟淮揚上下公認的大義是“驅逐韃虜”,如今“韃虜”自己都把屁股轉過來了,你卻遲遲不肯從背後踢上一腳,豈不是自己證明自己當初的口號並非出於真心!
“主公,劉樞密求見!”正瞻前顧後地想着,近衛排長連國興推門走了近來,小聲彙報。
“劉樞密?讓他進來就是!”朱重九的思路被打斷,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我什麼時候說過不准他進來了!”
“他,他好像背了根荊條。主公,您是不是到門口接他一下?”連國興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提醒。
他是連老黑的長子,今年於講武堂畢業。因爲身份可靠,畢業成績優異,所以才被派遣到朱重九身邊擔任侍衛。對於自家主公,當然也不像別人那樣畏懼,有什麼話都敢當面直陳。
“嗯?”朱重九爲連國興的提醒而微微一愣,旋即,臉上便佈滿了怒容。狠狠吸了口凜冽的海風,沉聲吩咐,“宣!你到門口,說淮揚大總管宣劉伯溫入內陳辭!”
“是!”連國興敏銳地感覺到指揮艙內氣氛不對,立刻擡手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快步跑了出去。
“呼!”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朱重九再度長長吐氣。隨即,轉身走回自己的帥案後,危襟正坐,臉色冷若寒冰。
“大總管有令,宣樞密副使劉伯溫入內陳詞!”不一會兒,門外就響起了連國興略帶緊張的呼喝。隨即,有急促的腳步聲在甲板上響起,門簾被侍衛從外邊挑開,劉伯溫一襲長衫,揹着根竹蔑寬窄的荊條走了進來,屈身下拜,“臣,樞密副使劉伯溫,叩見主公。望主公千歲,千歲,千千歲!”
“哼!”朱重九一看到那根竹篾,臉色就開始發黑。故意仰起頭,不予對方任何迴應。直到劉伯溫按照標準的臣子叩見君王的大禮拜足了三次,才從帥案後走了下來,一把抽出對方背後的竹篾,狠狠折成了數段,“這下,你滿意了?!朱某徹底成了惡魔屠夫,名字可以止小兒夜啼!”
“微臣一時疏忽,居然安排陳友定去接管泉州,的確難辭其咎。請主公按律責罰!”劉伯溫難得老實了一次,既不反駁,也不求饒,躬身下去,任憑處置!
“狗屁,按律,按律你當然一點兒錯都沒有!調遣誰去佔領泉州,誰去佔領港口,都是你這個樞密副使職權範圍內之事。而朱某也在調兵遣將的命令上用了印,過後出了簍子,又怎麼能把責任都往你頭上推?!姓劉的,行,你狠,你什麼都算計到了。你就不怕在青史上留下屠夫之名?!”朱重九怒不可遏,將手中竹蔑折了又折。
如果不是手中沒有足夠的謀士可用,他真的命人將劉伯溫按在甲板上,先狠狠打一頓再說。這廝現在就敢變着法子給自己當上,將來真的入主內閣,還不知道會幹出什麼膽大包天的事情來!
“屠夫之名?主公此言差矣!”劉伯溫稍稍向後退了半步,避開迎面噴來的口水與怒火,非常平靜地迴應,“屠泉州者,陳友定也,與劉某何干,更與主公何干?況且那泉州蒲家當年殘殺趙姓皇族和兩淮傷兵三千有餘,主公假陳有定之手爲趙宋復仇,乃天經地義之事。史家提起來只能贊主公忠義無雙,怎麼可能會罵主公嗜殺?!”
一番話,居然說得理直氣壯,把個朱重九氣得臉色鐵青,卻找不出任何破綻來反駁。咬牙切齒好一會兒,纔將早已揉碎了的竹篾摔到劉伯溫身上,大聲數落道,“你,你,我說的是你。我明白了,你果然是故意爲之!你,你.....,你既然做下這等事,將來我淮揚如何還能收攏泉州民心?如何令那些海商效力?若是民心盡失,朱某千里迢迢拿下一個死港,又有什麼鳥用?!”
情急之下,他把髒話都說出來了。對着劉伯溫,手指關節握得咯咯作響。泉州城蒲家和依附於蒲家的其他幾大家族,被陳友定屠殺殆盡的消息,是昨天晚上由水師派專門的快船從海上追趕着送過來的。據留在泉州港接收蒲家船隊的水師統領朱強於奏摺上彙報,陳友定兵臨城下時,留在泉州的各家已經主動出門投降。而陳有定卻立刻扣押了前來請罪的幾家主事人和天方教的講經者,然後揮師衝入城內,下令緊閉四門。一夜之間,就將蒲、黃、夏、尤等當年背叛了宋室的幾大家族連根拔起。捎帶着將城內所有天方教的寺廟,也都付之一炬。
當第二天早晨,朱強和傅友德兩人才聽聞慘訊,趕緊出面阻止。而到了此刻,裡邊已經血流成河。蒲、黃、夏、尤等各家的成年男丁,無論主枝旁枝,都死於非命。泉州城內天方教的所有講經人、狂信徒,以及四十餘戶與蒲家往來密切的大食胡商,也都因爲試圖起兵作亂,被陳友定連夜鎮壓,從主謀到脅從者,俱是橫屍街頭!
因爲不滿陳友定濫殺無辜,朱強和傅友德立刻聯手封鎖了泉州港口,將剩餘的海商給保護了起來,不準陳家軍入內胡做非爲。同時派遣快船追趕自家主公的座艦,上奏摺彈劾陳友定濫殺無度。而朱重九在昨晚接到朱強和傅友德二人的聯名奏摺時,才發現自己不小心又被劉伯溫鑽了空子。悶着頭在指揮艙裡咆哮了小半夜,最終卻發現,自己拿劉伯溫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派陳友定去接管泉州,是總參謀部的提議,劉伯溫這個參謀長當初給朱重九的的理由是,陳友定熟悉當地情況,並且陳家在當地影響力很強,可以幫淮安軍快速穩定泉州。朱重九認爲他說得有道理,就很乾脆地在命令上用了印。而現在,泉州城內所有不穩定因素全都被陳友定殺掉了,當然穩定得無法再穩定了。只是這樣一個泉州,朱重九還要來何用?失去了當地民心,淮安軍又如何在那裡長久立足?
“淮揚商號所辦的商校,這兩年也培養不少人手。主公只要一聲令下,商號立刻就可以全盤接管泉州,包括所有海上貿易!”早就準備好了如何應對朱重九的怒火,劉伯溫擡頭看着自家主公的眼睛,不疾不徐地補充。“至於民心,主公更不必多慮。傅友德將軍驍勇善戰,又素來仁厚,剛好可以入城去收拾殘局!只要他迅速恢復城內秩序,趕走陳友定這個殺神,當地百姓肯定會視其爲萬家生佛。”
“那陳友定呢,你讓我是殺了他,還是將他抓起來交給有司審判?我真的抓了他,其餘投降的浙軍怎麼可能不兔死狐悲?”朱重九聽得又是一愣,稍作琢磨,就知道此法也許可行。但心中一口惡氣依舊發泄不出,看着劉伯溫的眼睛,繼續大聲逼問。
“嚴旨申斥,然後讓他戴罪立功,帶兵去收復漳、汀諸路。”劉伯溫微微一笑,迅速給出了一個答案。
“讓他戴罪立功去收復閩南各地?你還嫌他殺得人少麼?!!!”朱重九聞聽,心中剛剛變小了一點兒怒火又熊熊而起。向前踏了一步,俯視着劉伯溫逼問。
“閩南各地宗族林立,主公哪裡有時間跟他們慢慢消耗?!”劉伯溫又笑了笑,滿臉淡然。彷彿正在談論的是船艙外的天氣,而不是幾萬條人命。“殺光了,自然地方就太平了。主公再派些心腸好的文官下去,當地不出三年,必然大治。至於陳友定,主公即便下旨不准他濫殺,他也不會手軟。他是當地人,不把當地豪族都得罪遍了,如何才能取信於主公?”
“這?”朱重九的身體晃了晃,腦海裡電閃雷鳴。陳友定是降將,手握重兵,並且家族在閩南樹大根深。將此人留在那裡,對自己來說,原本就是無奈之舉。誰也不敢保證,當淮安軍主力北撤之後,陳友定會不會變成下一個蒲壽庚。而被劉伯溫利用起來在地方大開殺戒之後,陳友定就徹底砍斷了他自己在民間的根基,再也不可能擁兵自重。大總管府也得償所願,用最快速度穩定了八閩!
一石兩鳥,完美的一石兩鳥。面對劉伯溫那自信的笑容,朱重九瞬間就發現自己的怒火,是如此的難以爲繼。沒時間,如今淮揚最缺的就是時間。比起北方戰場因爲戰機延誤而可能造成的損失,發生於泉州的屠殺,立刻就顯得微不足道!
可是,這個妙計,竟如此黑暗血腥。血腥到朱重九想起來就眼前一片殷紅,呼氣沉重如山。他不願意殺人,連俘虜的蒙元將士都不願意殺。而隨着時間推移,他卻發現自己殺得人越來越多,也變得越來越冷血。
也許,這就是帝王之路吧!拳頭緊握了許久之後,他緩緩將手指鬆開,喟然長嘆,“也罷!你有本事,有道理。朱某說不過你!更無法治你的罪。可這樣下去,朱某和當年的蒙元開國皇帝,又有什麼不同?!”
“至少,主公在殺戮之後,帶來的是一個太平盛世!”劉伯溫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迴應。“臣堅信會如此,主公也必須如此。畢竟,前朝的歷史,要由新朝來書寫!”
注1:冀寧路,如今的太原一帶。
注2:阿魯輝帖木兒,窩闊臺的小兒子滅裡之後。元末,阿魯輝帖木兒起兵造反,致信妥歡帖木兒:祖宗以天下給你,你何故失其大半?何不持國璽給我,由我來當元朝的皇帝?雖然最後兵敗被殺,但他在北方的叛亂,給南方紅巾軍贏得創造了很長的發展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