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這,這怎麼可能?”儘管連日來心臟已經得到了極大的淬鍊,陳亮也被震驚得身子一歪。多虧用手撐住了桌案,才勉強沒有當場栽倒。
他吃驚的不是淮安軍找上了蒲家,畢竟朱重九遇刺之後,淮揚內部人心動盪,急需一場必勝之戰來提高凝聚力。他吃驚的是,朱重九居然恬不知恥,要求雪雪幫忙斡旋,讓蒙元朝廷眼睜睜地看着他去把泉州港一口吞下!
這簡直就是異想天開!那泉州港雖然不大,卻是大元朝的釐稅重地,立國時七大市舶司幾經裁撤,最後只留其三,泉州便是三個裡邊的一個。而如今,慶元市舶司又早就落入了海賊方國珍之手.....
換句話說,大元朝如今只剩下了兩個市舶司,廣州和泉州。如果泉州再被朱屠戶給強佔了去,則就剩下了廣州一個。而廣州距離大都又路途遙遠,每年從海貿上所抽的厘金,根本沒機會運到大都。
哈麻是大元的丞相,不是朱家的。即便他的弟弟跟朱屠戶暗中勾搭,滿朝文武當中哪怕還有一人腦袋沒被馬踩過,也不會讓朝廷眼睜睜地看着朱屠戶去砸自己的飯鍋。然而,對於參軍陳亮來說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在布日古德眼裡,卻非常順理成章,“怎麼不可能?”輕輕撇了撇嘴,他冷笑着說道,“那泉州蒲家天生反骨,早在三年前,就已經藉口陸路不暢,大肆於海上漂沒本該解往朝廷的厘金了。今年更狠,從年初到現在,只往直沽那邊發了一批海船,上交二十斤南珠,金子三百兩,剩下的全都是些不值錢的稻米。連往年的一成都不足。他既然有臉推說是在海上遇到了風暴,就別怪朝廷對他心狠!”(注1)
“可,可他,他們畢竟,畢竟還交了一點兒!”參軍陳亮雖然不太懂俗務,卻也知道三百兩黃金實在少了些。猶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替蒲家辯解。
“你以爲珠子還像往年那樣值錢麼?人家淮揚商號早就有了點珠之術,同樣的大小珠子,如今在揚州已經論簸箕賣了!而三百兩金子能幹什麼?買個縣令當都不夠吧!況且朝廷只要一聲令下,就能在直沽重開市舶司。屆時,買賣就放在皇上眼皮底下,不比放任蒲家守中強?!”也不知道是被高人私下裡指點過,還是天生精明,副萬戶布日古德撇了撇嘴,將陳亮駁得體無完膚。
“可,可.....”參軍陳亮再也找不到保住泉州的理由,卻又不甘心,頂着滿臉油汗,繼續結結巴巴地苦撐,“可大元朝,大元朝的臉面。那泉州畢竟是大元朝的地方。若是,若是朝廷按兵不動,豈不,豈不讓天下,天下忠義之士心寒!”
“這你又錯了!”布日古德繼續冷笑着搖頭,“蒲家要是忠義,這天底下,就沒有背信小人了。知道嗎?那蒲家勾結大食海商,早有不臣之心。其麾下的‘亦思巴奚’兵,裡邊全是天方教徒。非但不肯聽從官府號令,只唯蒲家馬首是瞻。就連當地其他大族,也深受其荼毒。如果朱屠戶肯跟他們拼個兩敗俱傷的話,剛好給朝廷解決了一個心腹大患!”(注2)
“這.....”陳亮徹底啞口無言了。既然泉州蒲家早已經有了擁兵自重的心思,朝廷借朱屠戶之手消滅他,就無可厚非。只是,大元朝廷真的能坐收漁翁之利麼?恐怕到時候,收到好處的永遠是極少數幾個人。而泉州城被朱屠戶吞進了肚子,卻誰也不可能輕易再讓他吐出來!
“陳秀才,你還年青!”見陳亮眼睛裡寫滿了茫然,布日古德同情之心大盛。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安慰。“這世界上,若是非忠即奸的話,那就啥事兒都簡單了。算了,現在跟你說你也聽不懂。慢慢瞧着吧,今後,有的是熱鬧可看!”
“嗯!謝謝布日大哥!”陳亮被拍了身體又晃了晃,然後用力點頭。
按照對方的叮囑,接下來日子,他每天都瞪圓了眼睛。果然發現了更多“有趣”的東西。
雪雪效仿關羽關雲長,單刀過河赴會。然後據說當面斥賊,將朱屠戶麾下的臂膀馮國用罵得無言以對。最後,雙方商定以黃河與濰水爲界,再度罷兵止戈。
因爲拜服雪雪的忠勇,朱屠戶的臂膀馮國用,答應以每斤七十文的高價,向北方商戶,每年至少收購五百萬斤羊毛。超出五百萬斤者,則依行就市。除非戰火重燃,令交易中斷。否則,雙方按月在海門港交割,貨到款付,互不拖欠。
而爲了照顧陷入賊人治下百姓的生計,彰顯皇家恩典,雪雪答應,向朝廷諫言,在直沽港和更北的獅子口,各開設一市舶司,供民間商旅往來。但如果朝廷不予通過,則對雙方的羊毛交易不構成任何影響。
消息傳回,整個御林軍上下歡聲雷動。人人皆贊,雪雪將軍有‘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之能,德被蒼生。(注3)
就連一向很少露面的大元樞密院知事,平章政事太不花,都親自到怯薛軍中慰問了雪雪。當衆褒獎了他的“任事”之能。並且當衆宣佈,五百萬斤羊毛份額中的一百萬斤由雪雪自行處置,獲取紅利購買武備,以壯軍容。
剩餘四百萬斤,自然無須雪雪操心,自然有“商家”協商瓜分。但凡是拿到份額的商號,免不了要再來雪雪的營帳內拜訪一番,或者送上一些薄禮,或者留下幾百石米糧,也算爲了怯薛軍的武備重整,略盡了薄綿。
所有人都爲到手的便宜,興高采烈。只有參軍陳亮,一個人蹲在賬本旁,愁容滿面。這朱屠戶一出手就是五百萬斤羊毛,手筆的確大得嚇人。而滿朝文武吃了這麼大一筆好處,拿人嘴短,待淮安軍向泉州用兵時,誰還好意思再提策應蒲家的話頭?!這姓朱的屠戶,究竟是哪路魔王下凡,居然將一擲千金絕技,修煉得如此出神入化?!
注1:因爲蒲壽庚出賣趙家有功,泉州市舶司在整個元代,都被蒲家把持。關稅被大幅截留。在舉國上下僅有兩個海關的情況下,正常年景也只上繳黃金三千多兩。而泉州港當時,貨物與一百多個地區有直接進出**易關係。
注2:元末泉州的‘亦思巴奚’兵叛亂,給泉州港帶來了毀滅性打擊。此亂歷經十年,凡是非天方教徒,包括在泉州存在已久的基督徒,都被亦思巴奚兵大肆屠殺。直到大明立國,外來非大食船隻都不敢再進入泉州半步。
注3:顯靈義勇武安英濟王,元文宗天曆元年對關羽的追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