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鬧!”話音未落,吳家老大和老三異口同聲呵斥。隨後這個一句“子不語怪力亂神”,那個一句“用那污穢之物克敵,純屬兒戲!”把吳良田訓了個體無完膚。
老莊主吳有財聽了,卻依舊嘉許地點頭,揮了揮手,打斷了老大和老三的話,叫三兄弟各自下去準備,到時候一起到莊牆上展示身手。吳良謀和吳良方兩人聽了,心中‘暗叫父親大人糊塗’,卻終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好怏怏地去了。
其他族中宿老和西席、教頭、死士們,見基本上已經沒自己什麼事情了,也都紛紛起身告辭。待屋子裡的人散得差不多了,管家吳福先提着燈籠去外邊巡視了一圈,然後又慢吞吞地轉了回來,看了看坐在桌子邊喝茶的吳有財,先掛起燈籠,然後笑呵呵的拱手,“恭喜東翁,家中麒麟已生頭角!”
“不過是個孩子罷了,你不用過分誇他!”吳有財笑着搖了搖頭,然後拎起茶壺,親手給管家斟了一盞,“他福叔,坐下喝口水吧,是金子還是黃鐵,馬上就要見分曉了!”
“東翁.....”管家吳福愣了愣,欠着屁股坐了半邊椅子,然後端起茶杯慢品,“希望成色不會太差吧,否則,莊主您這回付出的代價也太大了些!”
“不放到火上,怎麼能試出成色?!”吳有財笑了笑,兩隻眼睛眯縫起來,活脫一隻年過百歲的老狐狸,“世道馬上就要亂了。島上的銅礦,估計也沒幾年好挖了!老二、老四他們,又都不是什麼省心的。我不在這個時候趕緊想辦法,留着家裡的錢財,等着給別人來拿麼?!”
“東翁看得長遠!”管家吳福又笑着拍了一句馬屁,然後繼續說道:“其實大公子今天所言,未必沒有道理!但跟三公子比起來......”
“他們哥倆兒能都把心思放在一致對外上,總比我那些兄弟總想着對付我強!”吳有財又了喝了一口茶,看着潔白的杯子說道,“銅有銅的用法,鐵有鐵的用法,只是看落在誰人手裡罷了。回去睡了,反正該做的我已經都做了,希望成色別太讓我失望纔好!”
說罷,一口將杯子裡的茶水喝乾,於管家兩人,各自分頭去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莊子大門口左側望樓上的大銅鐘,便被值班的莊丁用力撞響,“噹噹噹——噹噹噹——噹噹——”,隨即,驚慌的呼喊聲響遍了全莊,“紅巾賊來了!”“紅巾軍來了!”“紅巾賊殺到大門口了!”
“別慌,別慌,都,都給我上院牆!”一宿都沒合上眼睛的吳有德拎着把上面鑲嵌了七顆大寶石的“干將”衝出房門,衝着慌亂不堪的莊丁們大聲招呼,“打退了紅巾賊,今年的紅包加倍。要是讓紅巾賊殺進來,大夥即便逃得了性命,過後也得活活餓死!”
說着話,豎起寶劍,用鑲嵌着寶石的側面朝莊丁的後背上亂拍。那些莊丁都是受了吳氏父子供養多年的,捱了幾下之後, 也漸漸恢復了秩序。紛紛返回房間拿出大刀長矛,亂哄哄地順着馬道朝莊牆上爬去。
“不用急,不用急。先看看紅巾賊從哪個門攻過來。就一千多號人,總不可能把四面牆全給圍了!”大夥都快爬一半兒了,老莊主吳有財方打着哈欠走了出來。一邊讓僕人給自己披甲,一邊大聲吩咐。
“是!莊主!”莊丁和江湖死士們聞聽,心裡頭登時踏實了一大半兒。開始在院牆內按照平素訓練時的次序整隊,然後一波借一波沿着馬道往城牆上走。
不多時,吳家三個少爺,吳良謀、吳良田和吳良方,也全身披掛整齊來到了院牆下。先跟自家老爹打了個招呼,然後急匆匆爬上牆頂,手搭涼棚向外觀看。
只見正南方的大路上,遠遠走來一票兵馬。人數不多,隊形卻甚爲齊整。三人一排,三人一排,迤邐拖出半里之遠,就像一條剛剛睡醒的長龍,沿着大路的右側緩緩向前蠕動。大路的左側,卻完全空了出來,彷彿還有人敢跟他們逆向而行一般。
“這就是良謀嘴裡的烏合之衆?!”吳有德第一個變了臉色,悻然說道。他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以往綠林綹子和朝廷官兵從莊外“路過”時,他沒少跟在莊主吳有財身後跟這些人打交道。然而無論綠林豪傑也罷,朝廷精銳也好,走路時都像蝗蟲一般,烏央烏央一大片。誰能做到外邊的紅巾賊這樣,即便是行軍之中,也是秩序井然,根本不見絲毫混亂的痕跡?!
“他們只有二十多名騎兵!”吳良謀卻彷彿根本沒聽見自家二叔的嘲弄,望着迤邐而來長龍,喃喃自語,“估計只是用來做斥候。走在前面那十幾排,應該就是戰兵了。最後邊那些推着雞公車的,大概輜重兵,那中間既沒有推雞公車,又在背上背了個包裹的,算是什麼兵種?看上去好生怪異!”
“就是輜重兵,也比咱們這邊莊丁強!”吳有德又看了一眼越來越近的紅巾軍,滿臉懊悔,“希望那朱八十一是個肯講道理的,能給咱們一個說話的機會。大夥都給我聽着,等會兒沒我大哥的命令,你們誰都不準放箭!聽到沒有?如果誰敢亂放箭的話,我就把他交出去!”
最後半句話,卻是向周圍的莊丁和教頭們吼的。幾個正蹲在院牆頂上擺弄強弩的教頭,則紛紛擡起頭來,大聲保證,“二莊主儘管放心,咱們心裡有譜。今天是隻圖自保,不會主動傷人!”
“明白我的意思就好!”吳有德嘆了口氣,輕輕點頭。紅巾賊已經殺到家門口了,現在後悔也沒有用了。只能努力掙扎一番,看看能不能憑藉自身實力讓對方有所忌憚,然後再坐下來慢慢談“和解”條件。
“他們,他們從大路上下來了,下來了!”有莊丁嘴裡發出大聲的喊叫,手指遠處的敵人,驚慌失色。
吳有德繼續手打涼棚朝遠處看,只見那些紅巾軍在一面將旗的指引下,緩緩離開了大路。順着通往莊子正門的小徑上走了一小段,然後停了下來,重新整理隊形,由縱變橫。緊跟着,隊伍中忽然響起一聲悠長的畫角“嗚嗚——嗚嗚——嗚嗚——”
跟在隊伍末尾的輜重兵立刻分頭向後退去,一列接着一列,繞成了一個大圈子。緊跟着,將雞公車的車頭車尾絡繹相連。居然就在莊丁們的眼皮底下,將一座大營的雛形擺了出來。
“嘶!”見到此景,莊牆上的衆人齊齊倒吸了口冷氣。那雞公車在黃河兩岸是最爲常見之物。一個木頭輪子外加兩根棍子,推起來就可以走。特別適合於鄉間小道上運送糞土、乾柴、稻穀等東西。幾乎是個成年男子都能玩得團團轉。但是,千幾百年來,卻是誰也沒把它用到軍隊的安營紮寨上。
還沒等他們把一口冷氣吸完,遠處的隊伍裡又是一聲悠長的畫角,緊跟着,那些身上揹着包的士兵也以列爲單位,依次行動了起來。先魚貫進入雞公車剛剛圍出來的營地中,互相幫忙將身後的揹包解下。然後打開揹包,將一件件黑色的鎧甲套在了身上。
“鐵甲軍,他們居然背的是鐵甲!”吳家莊的院牆上,又發出一連串慌亂的驚呼。每名雜兵都有一套鐵甲穿,那些負責衝在最前方的戰兵,還不得用鐵殼子套起來?!
彷彿爲了驗證他們的猜想,穿好的鐵甲的紅巾軍士兵,每人從雞公車上取下一根長矛,又有條不紊地從臨時營地中走了出來,到了隊伍左側重新站好,頃刻間,就排出了一道鋼鐵叢林。
叢林右側,那些原來被猜做戰兵的紅巾軍將士,也開始緩緩移動。依舊以列爲單位,一列跟着一列退到雞公車攔起的圍牆內。頂盔摜甲,罩袍束帶,再走出來時,則全都變成了披着紅色披風的鐵殼子,手中的長矛短劍,一把把散發出耀眼的寒光。
五百出頭,他們只有五百出頭,絕對不到六百人。卻像一朵鋼鐵打造的牡丹一般,在粉紅色的晨曦中,緩緩綻放。每一個花瓣,都倒映着刺眼的日光。
那最明亮處,是主將和包圍在主將身側的三四十名親衛,每個人都穿着全身的鐵甲,從頭到腳,露在外邊的只有眼睛和雙手。而那上半身的鐵甲,居然是完完整整的一大塊,磨得像鏡子一般光滑,被初升的朝陽一照,立刻跳起一團團驕傲的火焰。
“他們,他們......”吳有德只覺得自己嗓子開始發乾,兩腿開始發軟,扶在牆垛上的手也在不停地顫抖。鐵甲軍,一千鐵甲軍。誰說芝麻李託大來着。託大,他還派了一千鐵甲軍來攻打一個莊子,要是不託大,他豈不是要請來天兵天將,把個吳家莊直接推到地獄十八層去!
他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了,身邊的重金禮聘來的槍棒教頭和江湖死士們也是一樣。雙脣顫抖,兩股戰戰,蒼白的臉上再也看不到半分血色。
“大哥,大哥,趕緊派人出去講和吧!這仗,打不得,打不得啊!”七莊主吳有義膽子最小,哭泣着爬到自家平素總恨不得取而代之的大哥吳有財腳邊,抱着對方的護脛央求。
再看老莊主吳有財,雖然也是臉色發白,卻兀自直挺挺地站在牆上,就像一根標槍般,任七莊主如何用力也晃動不了分毫。直到被吳有義哭得實在不耐煩了,才用腳將此人輕輕踢開,然後對心腹家丁命令,“把老七擡回柴房去歇歇,沒我的命令,不要放他出來!”
“是!”那名家丁巴不得早點兒離開莊牆,答應一聲,扛起爛泥一般的吳良義,飛一般跑了。
吳有財嘆了口氣,又將目光轉向自己的三個兒子,“你們,如果怕的話,也去陪着你七叔吧!今天這裡,有我一個人在就行了!”
“不怕!孩兒不怕!”哥仨兒分明小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卻扯開嗓子,大聲迴應。
“嗯!”吳有財滿意地點頭,然後又笑着問道:“良謀,院子外那支兵馬,你看如何?”
“這,這....”吳良謀聲音有些發顫,卻強咬着牙關回應,“應該,應該算得上是一支強兵吧!至少隊形是罕見的整齊。換了咱們家的莊丁,哪怕是一日一操,也得大半年才能操練出七八分形似來!”
“嗯!有道理!”吳有財再度輕輕點頭,然後把目光轉向老三吳良方,“老三,你看呢?”
“隊伍排得整齊,卻未必打得了仗!”吳良方的聲音也在打顫,卻不肯服輸,故意將嗓門提得老高,“排隊走路最簡單不過,真正打起來,他們還能保持隊形如此整齊,才真的能算作精銳!”
啊,鐵甲軍都來了,居然還想打?衆莊丁們聞聽,立刻齊齊打了個哆嗦,臉色剎那一片死灰。正當衆人慾哭無淚間,莊子外的號角聲再度響起。這次,動的是那些先前推雞公車的輜重兵。只見他們當中分出一百多人,井然有序地從臨時營地深處,推出來十幾輛看上去比雞公車稍稍大了一些,上面蓋着麻布的雙輪車,從隊伍的右側繞了個圈子,緩緩地推到了主將的認旗下。
帶隊的百夫長跑到主將面前抱拳施禮,大聲說了些什麼。隨後,那名主將用力揮了一下胳膊。號角聲陡然響起,旋律變得無比激越。伴着激越的號角聲,所有披着鐵甲的士兵,開始緩緩向前推進。幾輛蓋着麻布的雙輪車,則始終推在了整個隊伍的最前方。彷彿車子上面載的是什麼神兵利器一般,亮出來後便能瞬間鎖定勝局。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連綿不斷,滾過寂靜的院牆,令院牆上的觀望者不寒而慄。那車上裝的到底是什麼?爲什麼紅巾賊的主將,居然准許車子走在他的前面?!那緊跟着車子前進的黑臉漢子們,到底是些什麼人?爲什麼他們既沒有穿鎧甲,也沒有拿着武器,卻好像拿着大力降魔杵一樣趾高氣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回答他們的只有一連串的號角聲,攪得人心臟抽搐,胃腸一陣陣翻滾。吳有德覺得自己已經喘不過氣來了,渾身上下,除了心臟和腸胃之外,其他已經都不屬於自己。就連心臟和腸胃也完全不受控制,一個瘋狂地在跳動,隨時都要跳出喉嚨之外。另外一個,則在努力擠壓,試圖把根本不存在的早餐給擠壓出來。
就在他緊張得就要吐出來的時候,號角聲嘎然而止。緩緩前推的鐵甲軍彷彿被一道無形的牆給攔住了一般,在距離吳家莊前門一百五十步處,停了個整整齊齊。帶隊的主將猛地拉開面甲,露出一張年青的面孔。隨即,此人將一個鐵皮捲成的筒子放倒了嘴邊上,大聲高喊道:“裡邊的人聽着,馬上放下武器出來投降,頑抗到底是沒有出路的。紅巾軍的政策你們應該也知道,只要你們放下武器,一定會給你們寬大處理.....”
注:吳氏一門,由書友吳宇林同學提供,並客串吳良謀一角,特此致謝,歡迎其他同學繼續加入進來,一起來唱響這曲男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