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可能。”陳友諒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單手用盾牌護住自己的身體,定神細看,只見薄暮籠罩的城牆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滿了蒙元官兵,數以萬計的角弓被拉滿,將冒着紅星的火藥箭和閃着寒光的破甲錐,一波波地射上城來。
“三哥小心。”張定邊一個虎撲,將陳友諒壓在了箭垛後,手中盾牌向上斜舉,在身體和箭垛之間,勉強遮蔽出一個狹小的掩體。
“叮噹叮噹叮叮噹。”破甲錐砸在盾牌上的聲音,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盤,隨後,二人腳邊不遠處,就跳起了密密麻麻的爆炸聲,不似炮彈爆炸那樣響亮,卻勝在規模龐大,震得二人骨頭髮顫,五腑六髒都往嗓子眼處鑽。
“快走。”趁着一輪爆炸剛剛結束的間隙,張定邊扯起臉色慘白的陳友諒,跌跌撞撞朝馬道處衝去,“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咱們哥倆,死在這裡不值得。”
陳友諒力氣遠不如他大,被拖着接連踉蹌了十幾步,一隻腳轉眼就已經踏上了馬道邊緣,然而他卻猛地一扭腰,用手中盾牌死死卡住了城牆,“不走!你自己走,老子不走,老子不能把弟兄們全都丟在這兒。”
話音未落,天空中又響起了一陣細細的風聲,緊跟着,一片黑壓壓的彤雲急墜而下,數以千計精鋼箭簇,在彤雲裡閃着妖異的寒光。
“走啊。”張定邊急得大叫,猛地一扯陳友諒,帶着他順馬道朝城內翻滾。
黑色的羽箭緊跟着他的動作落到城頭,跳起,迸發出一團團暗藍色的火花,守城的士兵們接二連三倒在了箭雨下,血順着城牆的磚石縫隙轉眼匯聚成溪。
“轟,轟,轟。”“轟,轟,轟。”夾在在羽箭中的火藥箭接二連三炸裂,將死亡的陰影於城頭上盡情播撒。
蒙元將士和他們的祖輩們一樣,從不拒絕殺人利器,當年能自西域引進回回炮,如今就能毫不猶豫地接受火藥,並且充分利用自己的特長,因陋就簡,將其威力發揮了個淋漓盡致。
鐵砂打在精鋼護甲上,效果幾乎爲零。
鐵砂打在牛皮甲上,效果也會被抵消大半兒。
然而,無論是造價高昂的精鋼護甲,還是價格相對普通的牛皮護甲,在城頭守軍中都遠遠沒達到人手一件的標準。
大部分士卒只有布甲護身,只要被鐵砂和彈丸波及,就是千瘡百孔,而蒙元火藥箭的配方當中,顯然混入加了一些劇毒之物,凡是傷口面積稍大一些的兵卒,無論被傷到軀幹還是四肢,都很快出現了抽搐和昏迷症狀,轉眼就徹底喪失了抵抗能力。
“啊,呃,呃,呃”一名百夫長像喝醉了酒般,搖搖晃晃從陳友諒頭頂跑過,腳下猛地一滑,仰面朝天栽倒,黑色的血漿,從嘴巴、鼻孔和耳朵成股成股的往外噴。
“箭上有毒,箭上有毒。”另外兩名正互相攙扶着下撤的傷兵尖叫着停下腳步,拔出刀,砍向各自被破甲錐射中的胳膊,然而,一切爲時已晚,沒等鋼刀與上臂接觸,他們全身的力氣已經被毒藥抽走,互相看了看,雙雙軟倒,圓睜的雙目中寫滿了不甘。
“是,見血封喉,是見血封喉。”猛然間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名字,陳友諒大叫着推開張定邊,舉起盾牌繼續逆人流而上,“有甲的人跟我來,沒甲的人全往下撤,韃子在箭上抹了見血封喉。”
不用他提醒,城牆上的守軍也在紛紛後撤,無論是身穿板甲的將領,還是身穿布甲的普通兵卒,生活在長江沿線的他們,對“見血封喉”這個四個字都不陌生,傳說此毒產於四川行省的一種古樹的汁液,而答矢八都魯麾下的兵馬,恰恰來自四川,(注1)
“沒鐵甲穿的都下去,有鐵甲留下。”陳友諒像個瘋子般,繼續逆着人流向上衝,“鐵甲衛,鐵甲衛,趕緊上城,該你們用命的時候到了。”
正在沿着馬道下撤的人羣中,有幾名身穿鐵甲的將領愣了愣,遲疑着放慢了腳步,高價購自淮揚的全身甲,無論對鐵砂還是對破甲錐,都有極強的防護力,這一點在剛纔的混亂中已經被證明,然而,就這麼幾個穿鐵甲的人,怎麼可能擋住城外數萬大軍,即便不被火藥箭和破甲錐攢射而死,等敵軍爬上城頭,也會活活被剁成肉醬。
“老子是陳友諒,執金吾陳友諒。”陳友諒不敢回頭看身後到底有多少人跟着自己,腳步卻片刻都不肯停留,“老子種過地,打過魚,還當過獄卒,可老子就是在投了徐大帥之後,才終於活得像個人樣,。”
正在倉惶下撤的人羣又出現了停頓,幾名百夫長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吐沫,咬着牙轉身,徐壽輝這個天完皇帝的確做得很不合格,但他對弟兄們卻着實不錯,特別對這些遠道趕回來保護他的弟兄,用“待若上賓”四個字來形容也不爲過。
“老子是陳友諒,執金吾陳友諒,老子好不容易纔獲出個人樣來,老子今天就要死出個人樣來,而你們”回頭用刀尖隨便指了指,你們今天跑了,這輩子就只配給人當奴才,你們的兒子、孫子和你們一樣,永遠都是當奴才的命,永遠不得超生。”
更多身穿鐵甲的將領停了下來,咬着牙轉身,那些只有皮甲和布甲的小頭目和普通兵卒,則自動讓開一條狹窄的通道,供前者能迅速跟陳將軍匯合,陳將軍是個混蛋,但至少他剛纔說得對,大夥當了半輩子奴才,大夥不能讓兒子和孫子也跟自己一樣沒出息。
“瘋子,真他孃的是個瘋子。”早已撤到城牆根兒處的張定邊氣得破口大罵,然而,他卻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好兄弟自己去死,罵過之後,再度撿起丟在腳邊的盾牌,扯開嗓子高喊,“鐵甲衛,鐵甲衛,都死哪裡去了,該拼命的時候到了。”
“鐵甲衛,鐵甲衛。”正在努力趕過去跟陳友諒匯合的張必先、吳宏、王溥等人,也衝着城內藏着預備隊的位置高喊,“陳三哥在等着你們,大夥都在城牆上等着你們。”
“三哥莫急,俺來了。”正對着城門不遠處,有人大聲迴應,緊跟着,有名九尺高的壯漢出現在火光下,左手拎着一把又寬又長的鋼刀,右手則拎着一面包鐵大盾,每向前走一步,都踩得腳下地面亂顫。
“陳將軍,我們來了。”在壯漢身後,三百餘名全身包裹着鐵甲的精壯漢子緩緩走出,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緩緩衝向馬道。
“好兄弟,這邊來。”陳友諒的臉上,終於綻放出一抹笑容,舉着盾牌,再度衝向城牆上的垛口,“臨陣不過三矢,老子就不信他們能沒完沒了的射,誰帶着轟天雷,過來給他們嚐個新鮮。”
“帶把的,跟我上。”張必先一個箭步,跳過層層疊疊的屍體,左手高舉用盾牌,與陳友諒並肩而立,另外一隻手,則快速自腰間解下一枚彈丸。
吳宏、王溥等將領各自帶着親兵,緊緊跟上,用剛剛撿來的盾牌,組成一個小小的方陣,牢牢將陳友諒護在覈心。
城外的弓箭手很快就發現了他們,紛紛調整目標,黑漆漆的箭矢如潮而致,這區區十幾面盾牌,卻始終屹立不倒,彷彿驚濤駭浪中的一塊礁石。
“轟。”一枚火藥箭在盾牌上炸開,將盾牌分成了四瓣,盾牌後親兵踉蹌着坐倒,另外一名親兵則抄起盾牌上前補位,再度封死被炸出來的缺口。
“好兄弟,夠種。”陳友諒咬着牙誇了一句,將張必先遞過來的手雷點燃,迅速甩向城外。
“轟隆。”突如其來的爆炸,將靠近城牆的弓箭手放翻了四五個,臨近的敵軍卻像被捅了窩的馬蜂一般,瘋狂地開始反擊。
不斷有盾牌被火藥箭炸碎,但不斷有新的勇士手舉盾牌補位,張定邊、歐浦祥、於光,一個個身穿鐵甲的將領,還有他們的親兵,一名名手舉盾牌的鐵甲衛,還有身上只有皮甲和布甲,卻寧願站直了赴死的男人,在屍骸枕籍的蘄州城頭上越聚越多,越聚越多。
城下射過來的亂箭,愈發瘋狂。
走向城頭的男人們,腳步卻越來越堅定。
一面面盾牌,在城牆上接連豎立了起來,最初開始零零星星,但轉眼,就變成了一道又一道堅實的城牆。
不斷有盾牌被火藥箭炸飛,不斷有持盾者被毒箭攢射而死,但是每出現一個缺口,就有一面新的盾牌頂上去,已經無路可退的天完將領,前仆後繼。
“臨陣不過三矢,老子看你們能再射幾輪,。”陳友諒擡手,向城外甩出第二枚轟天雷,嘴裡繼續瘋狂的大叫,“老子今天就站在這兒,等你們上來,你們攻得越急,老子心裡頭越高興,咱們看誰先認聳,,。”
“老子是陳友諒,執金吾陳友諒,老子做過最有面子的官兒,睡過最漂亮的女人,老子早就活夠本兒了,老子死也要像個男人,哈哈哈哈哈”
注1:見血封喉,採於毒箭木,該樹在雲南、廣西一帶曾經有大量分佈,樹汁含有,抹在箭簇上,與傷者血液接觸則會導致中毒,輕微時導致心臟亢奮,超過一定劑量時則在兩到二十分鐘內迅速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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