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衆人又爆發出一陣鬨堂大笑,笑過之後,看向張鬆的目光,愈發地與過去不同。
從傳統意義上講,內務處主事張鬆絕對是個小人,但正因爲他是個小人,所以他纔不恥於言利,並且將很多利益都算得清清楚楚。
的確,淮揚大總管府嚴禁麾下官員貪污受惠,也不會給官員們名下的田產什麼免稅政策,但淮揚大總管府所控制的淮揚商號,卻能日進斗金,所有官員在商號裡頭都有相應的職務分紅,即便不貪污受賄,照樣能做個富家翁,隨便積攢幾年,養上十七八個小老婆,蓋上幾畝地的院落都不成問題。
此外,隨着脫脫被擊退和各類工坊的逐步增加,新的工商產業,已經隱隱發揮出其特有的威力,照着這種發展勢頭,朱總管將來坐天下的機會絕對超過了六成以上,放着好好的開國元勳不做,去貪圖制幣過程中那點兒蠅頭小利,如此蠢事,得腦袋被多少頭驢踩過才幹得出來。
科舉未必能選拔出人才,但是絕對會最大程度地將蠢貨排除在外,張鬆身上,這個道理就是鮮明的驗證,正當衆人百無聊賴的時候,只見他忽然扭頭朝第一座鍛牀處掃了幾眼,然後拱拱手,笑着說道:“事先準備的銅板差不都用完了,諸位忙着,張某去跟大總管請示一下,今天是不是就到這裡。”
“張大人儘管去。”除了工局自己的官吏之外,在場其他人都如蒙大赦般鬆了口氣,衝着張鬆拱手還禮,以前的種種不齒,迅速拋在了腦後。
內務處主事,淮揚造幣作坊的新主管張鬆,則迅速整理了一下儀容,小跑着來到朱重九身旁,附在他耳畔低聲提醒,“大總管,銅板用完了,您看”
“那就把機器停下來吧,辛苦你了。”朱重九剛好跟焦玉的討論也告了一段落,擡頭看了看,笑着吩咐。
於是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機器轟鳴聲,兩臺不同用途的鍛牀,都緩緩停止了運轉,匠師和工匠們個個累得滿頭大汗,但是眼睛裡頭卻全閃爍着興奮的光芒,與他們的情況相反,在場大多數官員們卻全是臉色慘白,幾個身體特別單薄者,走路都開始搖搖晃晃。
“諸位這回應該知道了。”朱重九見狀,忍不住出言教訓道,“世間原本就沒有容易之事,制器也不只是簡單的小道,即便”
一句話沒等說完,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響,緊跟着,工局副主事蔡亮,就像個肉球一樣滾了進來,“主公,主公饒命,微臣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起來說話,你到底怎麼了。”朱重九正沉浸在鑄幣成功的喜悅當中,見到蔡亮的模樣如此狼狽,忍不住滿臉同情地詢問。
“主公莫要上他的當。”軍情處主事陳基見狀,趕緊出言提醒,“這地方防備得潑水不透,怎麼可能有人追進來害他,他這是特地算好時間,跑過來找您幫他脫身。”
“是麼。”朱重九眉頭輕輕一皺,迅速將頭轉向黃老歪,淮安軍的機密作坊全都歸後者管理,除非他特地安排,否則副主事蔡亮絕對不可能來得如此之巧。
“主公明鑑。”黃老歪的臉立刻紅成了紫茄子,先行了個禮,然後吞吞吐吐地辯解,“是,是微臣讓他,讓他最近在造槍工坊裡邊躲躲風頭,但,但是微臣,微臣絕對沒告訴他,主公今天會過來,也絕對沒給他出主意,讓他跑到你這裡給他自己討人情。”
“是麼,看不出來,你黃主事還挺大公無私的。”朱重九撇撇嘴,根本不相信黃老歪所說的每一個字,造槍作坊與制幣作坊相距如此之近,自己帶着這麼大一波人過來巡視,工局副主事蔡亮不可能看不見,至於趁着自己心情高興,從剛纔的銅錢試製過程推斷,黃老歪和焦玉、張鬆三個,不知道已經預先演練了的多少回,怎麼可能不是“一次性成功”。
拜朱大鵬的記憶所賜,二十一世紀那些領導只要蒞臨,所有重大工程項目都“一次性”實運成功的例子,他早就瞭然與胸,反正前面哪怕失敗的九十九次,都可以忽略不計,直接從最後這次開始統計就行了,當事雙方都此都心知肚明。
“主公,主公明鑑。”黃老歪的額頭上,汗珠開始大顆大顆地往下掉,“我工局原本就人才稀少,那些讀書人都不願意來,即便來了,也沉不下心去做事,蔡主事雖然是個惹禍精,但,但他畢竟跟了微臣這麼多年了,一直沒犯過什麼大錯”
“行了,你乾脆直說吧,他到底犯了什麼事。”朱重九擺擺手,大聲打斷,護短是人的天性,黃老歪行爲不足爲怪,但當着如此多的人面兒,他不能帶頭置淮揚大總管府的律法於不顧。
“是,是微臣,微臣自作主張跑過來打擾主公的,不,不怪黃主事。”副主事蔡亮發覺朱重九神色不對,搶在黃老歪之前,主動將責任朝自己身上攬,“微臣,微臣不該陣前,陣前招親,請,請主公責罰。”
說着話,猛地將身體站直,畢恭畢敬等候處置。
“陣前招親,你唱的哪門子戲,。”朱重九聽得心頭火起,豎起眉頭質問,“我怎麼不記得,咱們淮揚有不準陣前招親這個規矩,。”
“微臣,微臣,知錯,知錯”蔡亮紅着臉,期期艾艾。
“主公明鑑,他逾期不歸,雖然事出有因,但軍情處以爲,此人已經不宜繼續留在工坊重地。”軍情處主事陳基板着臉,在旁邊毫不留情地揭露,“微臣已經把結果通知黃主事,吏局那邊也認可了微臣的判斷,但黃主事卻以工局最近繁忙爲由,把他藏在作坊裡邊,不肯交吏局另行安置。”
“主公明鑑,此事內務處一直沒處理過類似先例,所以想暫緩幾天,待把所有細節都覈實清楚,再上報主公。”張鬆做事,要比陳基圓滑得多,搶在朱重九開口向自己詢問之前,委婉地補充,“內務處和軍情處已經聯手覈查過,蔡主事當晚落在吳女俠和鄒壯士手中,的確沒有向外吐露過咱們淮揚的任何機密,但是,當晚他急着脫身,就施展美男計,打動了吳女俠的妹妹,與對方,與對方私定終身,第二天吳女俠發現自家妹妹與蔡主事已經有了私情,所以,所以徹底才下定決心,直接把船隊開了過來。”
“美男計。”朱重九費了好大力氣,也沒看出來圓滾滾的蔡主事,居然還有做零零七的潛質,不過既然軍情和內務兩處都查清楚了,蔡主事沒有泄密,剩下的家務事他也懶得去理睬,因此笑了笑,皺着眉頭說道:“他既然沒有泄密,你們爲何還認爲他不應該繼續留在工局。”
“是吏局和軍情處那邊的建議,內務處這邊,倒是覺得蔡主事有情可原。”張鬆先看了黃老歪一眼,然後繼續低聲彙報,“再加上黃主事極力想保他,所以至今還沒做出最後決定,也沒有上報給主公。”
“他不經艦隊保護,擅自乘坐貨船回淮揚,本身已經屬於嚴重違紀。”陳基已經鐵青着臉,不依不饒,“軍情處的確沒查出他的問題來,但同船的證人,都是吳女俠的嘍囉,他們的話也未必可信。”
“主公,主公明鑑,主公明鑑。”蔡亮聞聽,立刻又大聲喊冤,“微臣,微臣真的沒有泄密,工坊的事情如此複雜,其實即便微臣說了,外行也未必能聽得明白,微臣只是覺得,自己留在工局,還能替主公做一些事情,哪怕是讓微臣只做一個小吏,只要能留在這兒,微臣也心甘情願。”
“此例不可輕開,百工坊乃我淮揚核心重地,必須防微杜漸。”逯魯曾突然從門外走入,以與陳基同樣的口吻說道。
他是吏局主事兼朱重九的嶽祖父,兩個兒子和一個孫兒也在淮安軍中擔任要職,因此說出的話來影響力極大,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基本上已經等同宣佈了最終結果。
眼看着工局副主事蔡亮就要被‘踢’出門外,誰料黃老歪在關鍵時刻,卻又重新鼓起幾分勇氣,擦乾額頭上的汗,大聲替自己的臂膀求情,“主公,微臣願意身家性命,爲蔡主事作保。”
一個是吏局主事,一個是工局主事,各自持一個建議,針鋒相對,這在淮揚大總管府可是很少見到的稀罕場景,而這兩個人,偏偏背景又都非常特殊,頓時,周圍的其他官吏都閉上了嘴巴,一個個將眼睛瞪得老大,準備看自家主公到底如何判案。
卻只見朱重九笑了笑,大聲向張鬆、陳基和逯魯曾三人詢問道,“那吳女俠和他的丈夫,吏部、軍情處和內務處可曾暗中考察過了。”
“考察過了,履歷沒疑點。”張鬆和陳基異口同聲地點頭。
“那你等認爲,他們適合去擔任什麼職務。”
“鄒壯士水戰經驗豐富,經講武堂培訓之後,去水師擔任一個分艦隊提督戳戳有餘。”逯魯曾不明白朱重九爲何要將話頭岔開,皺着眉頭想了想,低聲迴應,“但吳女俠也想去指揮戰艦,微臣卻認爲不太妥當,畢竟,自古沒有讓女人上船指揮男人的先例。”
“這有何難,沒有先例,我淮揚就創造一個先例便是。”朱重九笑了笑,毫不猶豫地說道,“反正我淮揚所做的開先河之事,已經不止是這一樁,我看那女人巾幗不讓鬚眉,做個分艦隊提督也綽綽有餘,不如這樣,讓他們夫妻先進講武堂熟悉淮揚軍令,然後吳女俠去做分艦隊提督,鄒壯士副之。”
“主公。”逯魯曾聞聽大急,本能地就想開口勸告。
“就這麼定了,此事不必再拖拉,然後讓蔡主事儘快去鄒家提親,把吳女俠的妹子娶回家,這樣,即便他身上還有疑點,大夥都成了我淮揚的人,也沒必要深究了。”朱重九揮了揮手,大聲做出決定。
“謝主公洪恩。”話音未落,原本已經絕望的蔡亮“噗通”一聲跪倒,涕泗交流。
自打回到揚州之後,他幾乎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不知道大總管府最後將如何處置自己,也不知道假如自己丟官罷職,該如何面對即將過門的妻子,而今天,朱重九三言兩語,就令他頭頂上的霧霾一掃而空。
“主公聖明。”黃老歪、焦玉,連同周圍的匠師、工匠們也紛紛拱起手,大聲向朱重九致謝。
雖然平素拿着不菲的工錢,大總管府也曾經多次強調過四民平等,但工局和大匠院的官吏,在其他同僚中間依舊沒什麼地位,而今天,朱重九卻非但保下了平素很有人緣的蔡主事,並且結結實實地表達了對工局的重視。
“主公”逯魯曾還想再勸,卻被緊跟在他身後進來的蘇先生拉了一下,後半截話不得不吞回了肚子之內。
這讓他感覺非常鬱悶,直到在返回揚州城的馬車上,臉色依舊一片鐵青,與他同車而行的蘇先生怕他憋出病來,忍不住笑着勸道:“不就是一個工局副主事的安排麼,值得你如此擔心,那百工坊裡頭,很多東西你我都看不明白,外人憑着三言兩語,怎麼可能就把秘密給偷了去,。”
“我不是氣這件事,我是氣”逯魯曾狠狠瞪了他一眼,憤憤地搖頭,“你身爲大總管府長史,居然什麼事就任憑主公一意孤行,既然如此,要你這兒首輔有什麼用,還不如換個唱戲的皮偶,主公拉一下繩子,你直接做個揖就行了。”
這句話,可是一語道出了真正的問題所在,朱重九雖然沒有正式稱王,但淮揚一系紅巾,早已經獨立於汴梁之外,按照蒙元官制,蘇先生就是一國丞相,逯魯曾則爲平章政事,二人非但要輔佐君主組織日常政務運行,而且要直言敢諫,避免君主的錯誤命令被各部貫徹執行。
但蘇明哲的所作所爲,絕對不是個合格的丞相,據理力爭時從來找不到他,曲意逢迎的動作卻比誰都快,照這樣下去,朱重九怎麼可能做個有道明君,大夥怎麼可能重現貞觀之治,。
“正如老大人所言,蘇某這個長史,早就該讓賢。”好心相勸卻被罵了個狗血噴頭,蘇明哲也不生氣,大聲喘了一口氣,笑着說道,“可是祿大人,主公今天這樣子,不是你一直盼望着的麼,不是你一直覺得主公行事過於優柔,希望主公要乾綱獨斷,怎麼今天落到了自己頭上,就又受不了呢,所謂葉公好龍,也不外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