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衆酒客們,無論穿長衫的,還是穿短褐的,都紛紛點頭,王姓小吏剛纔說得好,亂了綱常,這世道還有救麼,小老百姓只用管小老百姓的事情,大事情自然有秀才公、舉人老爺、縣、府各級官太老爺來掌握,大家見識沒那麼高,老老實實聽吆喝纔是正經。
“那各位繼續喝着,衙門裡有事兒,某家先行告退了。”王姓小吏滿意地笑了笑,轉身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吩咐店小二,“誰要是口袋裡缺錢,今天就算到王某賬上,等到月底時一塊結,關鍵是讓大夥都喝得高興。”
“王叔,哪能要您請客呢,折殺了,真是折殺了。”
“可不是麼,王叔您在衙門裡坐鎮一天,咱們地方上就多一天太平,我等請客都來不及,哪敢讓王叔您賜酒。”
衆酒客們紛紛側轉身,讓出一條道路,一邊說着客套話,一邊用崇拜的目光看着王姓小吏緩步離開,先前那個手持摺扇的書生,則一把將留在桌案上的銅錢抄起來,快步追了過去,“王叔,王書辦,等等,您的錢,您老的錢,大夥真的不敢吃您的酒水”
那王姓小吏卻充耳不聞,只管低着頭趕路,直到被追過了兩個街角,才偷偷轉過身來,看着滿頭大汗的書生,笑着罵道:“整天蠍蠍螫螫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頭了,凡是不能太過不懂麼,剛纔那種情況,一旦大夥被你煽動起來去找淮揚商號的麻煩,你讓衙門該如何處置。”
“王,王大人您教訓得對,小的,晚輩,晚輩魯莽了,魯莽了。”讀書人一改先前在酒館裡頭的清高形象,衝着王姓小吏不斷作揖,“晚輩,晚輩不是剛剛接了這個任務麼,做得不熟悉,所以,所以才請您老人家多多在一旁指點。”
“算了,看在你爹的面子上,這次我不追究。”王姓小吏無奈地撇了撇嘴,低聲道,“但下次就別想這麼輕鬆過關了,萬一落在別的人眼裡,我想保你,恐怕也力有不及。”
“多謝王叔,多謝王叔提攜。”讀書人立刻又做了一個長揖,然後從衣袋裡把王姓小吏故意留在桌案上的銅錢掏了出來,雙手顫抖着捧給對方,“王叔,您的錢”
“賞你了。”王姓小吏翻了翻眼皮,故作大氣地擺手,“記住,這是城東孫老爺賞的,他最喜歡提攜年青人,你將來要是能補上衙門的缺,千萬記得回報人家。”
“明白,明白,小的心裡明白。”書生將銅錢捧在掌心,繼續作揖不停,“孫家就是咱們桐城的天。”
“你明白就好。”王姓小吏擺出一幅孺子可教模樣,欣慰地點頭,“無論是蒙古人來了,還是朱總管來了,想要掌控地方,能離得開衙門裡的差役麼,人家孫老爺,從大宋那時起,就是世襲的捕頭,做事向來有章程得很,見識也非同一般,人家交代下來的事情,可能有錯麼,我等即便看不懂,也盡力去做纔好。”
“謝謝王叔指點,謝謝王叔指點,晚輩茅塞頓開。”書生越聽,眼睛越亮,整個人也越有精神,彷彿化作了一片搭上春風的鳥羽,輕飄飄直上雲端。
“你先回,我還有別的事情。”王姓小吏看了他一眼,轉身邁向下一處巡視點,在那裡,他還要將剛纔說過的話再重複一次,替朱重八總管造勢,同時也將對淮揚人的厭惡,深深撒播於當地人的心中。
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任務,然而有很多像他這樣的衙門小吏、候補幫閒和地方士紳悄悄聯手推動,效果也非常可觀,幾乎在採石磯之戰後短短半個月內,以往非常搶手的淮揚貨,在和州、廬州等地,就出現了滯銷現象,以往在碼頭上最後歡迎的淮揚主顧,也莫名其妙地受到力棒們的自發抵制,裝卸貨物要付出比行情高許多的價格才能僱傭到人手,並且在港口滯留的時間也成倍的增加。
此外,一些鼓吹淮揚新學的讀書人,莫名其妙地就被同伴疏遠,一些走街串巷的淮揚小販,也經常受到地痞無賴的攻擊,整個和州與廬州地方,對淮揚的敵意迅速蔓延,但具體始作俑者是誰,卻根本找不出來。
消息傳回淮揚,當地的販夫走卒自然會做出反應,雙一以來二去,隔閡越發深闊,甚至由揚州通往和州的客船都大受影響,很多客船根本坐不了幾個人就得匆匆上路,無論來回,都是折本買賣。
然而,無論民間的敵意如何高漲,淮揚大總管府與和州大總管府之間的交往,卻令人意想不到地保持着正常,早在採石磯衝突發生的第三天,朱重八就親筆修書給紅巾東路軍大元帥朱重九,主動表明,一切都出於誤會,他以爲淮安軍的下一步攻擊目標是集慶,纔會發兵採石磯,否則,絕對不敢跟淮安軍搶什麼先手。
而麾下的水師將領出身於草寇,根本不懂得如何約束隊伍,所以纔在俞通海將軍命令停船時,沒有及時做出迴應,事發之後,和州都督府已經將當日領兵的水師主將廖永忠降級,改由其兄廖永安暫代其職,如果大元帥依舊不能息怒,只要一聲令下,朱重八願意親自前往揚州請罪。
至於陳野先將繁昌獻給和州軍的事情,朱重八在信裡也做出瞭解釋,並且鄭重承諾,自己今後的進兵方向,將嚴格控制在大清江以西,今後三年之內,凡是與淮安軍相遇,和州軍都會主動退避三舍
“這條臭泥鰍,又黑又滑,當初在淮安的時候,真該一刀剁了他。”將朱元璋的親筆信和軍情處最近一段時間收集到的情報朝桌案角兒一丟,淮安軍長史蘇明哲用包金柺杖敲了敲地面,咬牙切齒地說道。
那是他平生最爲遺憾的事情,因爲從那一刻之後,朱重八就一飛沖天,再也不可能主動把腦袋送上門來,而當初,他只是因爲對自家主公朱重九的盲從,才沒敢偷偷地派人去截殺,否則,如今淮安軍臥榻之側,根本不可能存在如此大的一個麻煩。
“殺了他,還有張士誠,殺了張士誠,還有彭和尚、徐壽輝和陳友諒。”朱重九從如山的公文中擡起頭,橫了蘇先生一眼,低聲開解,“要是都按你的辦法殺下去,恐怕沒等將韃子趕走,淮安軍就只剩下咱們倆了,然後一人抱着一顆手雷,去跟百萬元軍同歸於盡。”
“我什麼時候要你殺過張士誠,比起朱重八來,他就是一坨牛屎。”蘇先生卻不肯服氣,又用柺杖敲了敲地面,沉着臉迴應,“至於彭和尚和那個陳,陳友諒,他們又沒主動跟淮安軍搶地盤兒。”
“早晚的事情。”朱重九翻了翻眼皮,低下頭去,繼續批閱公文,對於蘇先生的失禮,他從來都沒放在心上過,因爲知道此人對自己忠心耿耿,只是能力和見識都已經被用到了極限,所以無法跟上自己的腳步而已。
“那你還跟他們交易火炮。”蘇先生小聲嘟囔着,自覺地收起了話頭,坐在旁邊默默地看着朱重九做事,但是,只安靜了非常短的時間,他就又煩躁了起來,清清嗓子,用極低的聲音問道:“那,那你真的就任由他胡鬧下去,,他,他的野心可早已昭然若揭了,你,你倒是說句話啊,以咱們目前的實力,隨便調一個軍回來,就能輕鬆滅了他!”
“理由是什麼,他不該接受陳野先的投降,還是沒能及時爲淮揚商號裝卸貨物。”朱重九被煩得無法安心幹活,只好再度將頭擡起來,沒好氣的反問,“畢竟他是郭子興的部將,而不是我的部將,雙方之間充其量只能算作盟友,我要是派兵去打他,別的豪傑怎麼看,高郵之約還算不算數了,咱們當初苦心積慮拉着大夥去高郵立約,圖的又是什麼。”
“郭,郭子興如今,如今不過是個擺設。”蘇先生被問得面紅耳赤,強撐着迴應,“他雖然沒有明面上跟你對着幹,暗中搗得鬼卻比誰都多,那,那高郵之約簽訂之時,咱們,咱們纔多大地盤,如今,如今咱們都拿下半個河南江北行省了”
“此一時,彼一時是麼。”朱重八又看了他一眼,冷笑着聳肩,“如果盟約簽訂的就是爲了撕毀,那咱們何不現在先把毛貴給幹掉,你看他,距離我比朱元璋還近,威望又絲毫不亞於趙君用,手裡兵馬還多,並且他一點兒防備都沒有。”
“毛,毛總管是,是”蘇先生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結結巴巴地解釋,“毛總管對您從沒惡意,他,他,他只是”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朱重九笑了笑,臉色慢慢變得陰冷,“有他在一天,東路軍就不肯能完全擺脫芝麻李的影響,而殺了他,更利於我一統政令,反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殺完他之後,哪天我高興了,再把徐達殺掉,他現在威望越來越高,統兵打仗的本事也比我好得多,然後,是胡大海,逯魯曾,對了,還有你.,你現在權力越來越大,劉子云他們都跟你有私交,你們這些傢伙都各自管着一攤子事情,萬一尾大不掉怎麼辦,殺了,全換上講武堂畢業的新人多好。”
一番話,他說得聲色俱厲,把個蘇先生嚇得額頭冷汗滾滾,手中金杖再也握不住,“噹啷”一聲掉在了地上,“都督,我,我對都督忠心耿耿,徐達,徐達他們”
“把柺杖撿起來,站直了,看你這點兒出息,還整天殺這個殺那個呢。”朱重九看他又是可笑,又是可憐,走上前,親手替他撿起柺杖,“我又不是真想殺你,我只是告訴你,凡事都得講規矩,你希望我對別人不講規矩,那麼將來說不定某一天,我就不會對你再講什麼規矩,反正天底下我最大,想殺誰,都是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
“主公,主公不是,不是那種人。”蘇先生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將柺杖抱在懷裡,用顫抖的聲音迴應,“主公,主公不是,您,您當初明,明知道我想利用你,都,都沒殺我,現在”
“那會兒是那會兒,現在是現在,我後悔了,還不行麼,。”朱重九拍了他肩膀一下,搖着頭重複,“萬一哪天我想起你過去欺負我的事情呢,萬一哪天我老糊塗了呢,不按照規矩來,就下令把你推出去咔嚓掉,你能死得瞑目麼,。”
“這”蘇先生從沒想過那麼遠的事情,被問得無言以對,但是很快,他就下定了決心,咬咬牙,非常鄭重地跪了下去,“真的有那時候,臣,臣死而無憾,無主公,則無臣的今天,主公如果要臣死,臣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