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民不要再逗老夫開心。劉福通喊着盛文鬱的表字,不滿地抗議,“經歷了這麼多事情,老夫不信你心裡想得還如此簡單。”
盛文鬱聽了,臉色瞬間變得極爲灰敗,又沉默了半晌,才嘆了口氣,幽幽地迴應,“丞相說得是,鬱心裡有很多話,不知道該從如何說起。”
“不妨撿要緊的說來聽聽。”劉福通輕輕點頭,同時用眼神催促。
“唉,怎麼說呢,朱屠戶看得最長遠的地方,就是從沒想過給他自己找個主公頂在腦袋上。”盛文鬱又低低的嘆了口氣,連連搖頭,“可笑我等當初還以爲他是目光短淺,妄自尊大,事到如今,才知道那廝打心眼裡,就沒把自己當成任何人的臣民。”
這是他感觸最深,也是最痛的地方,說出來簡直是字字血淚,如果他們不急着把韓林兒母子請回來,潁州紅巾也不會面臨如此多的麻煩,而等潁州紅巾解決完了內部紛爭,其他各路紅巾諸侯早都不知道成長到何等地步了,大夥想要奮起直追恐怕都來不及了。
“是啊。”劉福通接過話頭,繼續低低的長嘆,每一聲,聽起來都好像心肝肺在一起抽搐,“整篇高郵之約,洋洋灑灑十數條,居然一條都沒提將來誰做皇帝,只提了驅逐韃虜,善待百姓,不自相殘殺,不以下犯上”
“第三條是別人加上的,不是朱佛子的本意。”作爲親歷了整個《高郵之約》出爐過程的見證者,唐子豪趕緊大聲提醒,“朱佛子的原稿中,根本沒這條,但趙君用等人怕他憑藉實力奪了芝麻李的位,堅持要加上,他也沒有表示反對。”
“還有第八、第十和第十五條,也不是出自朱重九的本意吧。”劉福通對着報紙揣摩了多日,早已深得其中精髓,用手指着另外幾條特別強調族權、天道和等級倫常的條款,苦笑着問道。
“是,丞相猜得一點兒都沒錯。”唐子豪上前掃了一眼,嘆息着迴應,“這些都是大夥彼此讓步後才得出的結果,朱佛子眼裡,衆生恐怕真的都是平等的,包括老天爺,也無權隨意降罪於人,並且他也不在乎什麼恩出於上,反倒是處處強調平頭百姓的利益,甚至連朝廷官職,都恨不得是老百姓授予,而不是來自上頭。”
“那豈不是受亞聖之學影響至深,。”盛文鬱聽了,本能地就想到了《孟子》裡頭反覆強調的一些觀點,皺着眉頭道。
“算是,也不完全是,還有很大一部分應該出自佛家。”唐子豪點點頭,不知不覺中,臉上就又涌起了幾分推崇之色,“反正他那個人到底想什麼,誰也看不透,有時候好像見識非常長遠,有時候,卻連眼皮底下的小事兒,都稀裡糊塗,也許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吧,我等凡夫俗子,一時半會兒怎麼可能揣摩得到。”
“非常之人,你怎麼就知道他當初不是歪打正着呢,說不定正因爲他讀書少,見識差,所以事事率性而爲,不受外物所惑。”盛文鬱最受不了唐子豪動不動就替朱重九說好話,皺着眉頭質問。
“讀書少,讀書少能造出火炮這等利器來,並且還能不斷推陳出新。”唐子豪回頭看了他一眼,聲音漸漸轉高,“那不是讀書少,而是他知道許多,我等根本不知道,或者聽都沒聽說過的東西,所以才能造出那些古怪的神兵利器,所以才能主動避免一些禍端,未雨綢繆。”
“又是被彌勒附體,夢中所授。”盛文鬱根本不服氣,翻着眼睛搶白。
“也許還真如你所說。”唐子豪又嘆了口氣,輕輕點頭,“相傳彌勒佛乃三生佛,能同時看見過去,現在和將來,如果他早就知道,韓林兒歸來之後,紅巾內部必然會出現大麻煩,他當初的一些舉動就完全可以解釋得通,如果他早就知道,芝麻李一定會傷重不治,並且會在死前傳位給他,當初答應把第三條加進去,就是一件無所謂的事情,所以也不會跟趙君用等人爭執,如果他”
“行了,行了,子豪,打住,你再說,他就陸地飛昇了。”聽大光明使唐子豪說得越來越玄,劉福通忍無可忍,大聲打斷,“他要是真能看到將來之事,應該知道張士誠會背叛他自立,朱重八也會跟他距離越走越遠,唉,也不知道這兩個人的舉動,算不算違背了第三條。”
“目前來說肯定不算。”唐子豪想了想,滿臉苦笑,“據我所知,那張士誠自稱爲吳王之後,給朱佛子的書信裡頭,卻依舊以屬下自居,並且輸送到淮揚的糧草未曾減少半分,而那朱重八,乾脆找個替罪羊直接宰了,向淮揚以做交代,並且到現在,依舊大批大批地朝揚州運送鐵礦,一年四季,禮數無缺。”
“這兩個奸詐狡猾的傢伙。”劉福通笑着罵了一句,用力擺手,“行了,不說他們了,朱屠戶那邊的事情,用不到咱們操心,且說那《高郵之約》裡頭,有沒可能被咱們拿來借用一些的內容。”
“很難。”
“極少。”
話音剛落,盛文鬱和唐子豪就大聲答覆,速度幾乎一模一樣,隨即,兩個人互相謙讓了一下,由前者率先補充,“正所謂淮南之橘,淮北爲枳,他那邊的情況,和咱們這邊完全不一樣,朱重九的那些嫡系,要麼是他一手帶出來的,要麼是被他打服了的,所以無論他做什麼事情,都沒人敢於真正地反對,充其量是查缺補漏。”
“趙君用、彭大、潘癩子現在等同於寄人籬下,手中那點兒兵馬全靠朱佛子定時接濟糧草,才能勉強維持溫飽,根本沒力氣跟他相爭,也沒有多出來了的主公,替他們幾個暗中撐腰。”唐子豪看了劉福通的臉色,低聲接茬。
“還有,他那邊,從一開始,就不準明教干政,說什麼宗教歸宗教,國家歸國家。”
“徐宿剛剛被脫脫用洪水洗過一遍,士紳們要麼被淹死了,要麼成了逃荒的,跟老百姓同樣一無所有,而淮揚那邊,該搬家的也早搬完了,剩下的要麼死,要麼服從朱佛子,根本沒其他選擇。”
二人越說越多,越說越羨慕,簡直恨不能插翅飛過去,再也不回來,而相比之下,潁州紅巾這邊的情況,就要複雜許多,首先,杜遵道和羅文素等人當年於明教中的地位,均不在劉福通之下,並且都擔任着俗世官職,有權力跟他分庭抗禮,最近兩年始終被壓制着一動不動,纔不是正常情況。
其次,就是芝麻李已經死了,而韓林兒母子卻好好活着,並且被劉福通親手供在了頭頂上。
第三,則是明教和地方豪強的影響,早已滲透得無所不在,劉福通沒接回韓林兒之前,教規對他約束不大,而現在,如果他敢碰韓林兒一根汗毛,就不光是謀反,同時還屬於叛教行爲,那些明教的真正信徒,會不顧一切跟他拼命。
“呱呱呱呱”中軍帳外,傳來一陣嘈雜的烏鴉聲,聽起來極爲令人煩躁,盛文鬱快步跑到了軍帳門口,衝着親兵低聲吩咐了幾句,隨即,便有人彎弓搭箭,開始驅逐這些黑色的背運之鳥,然而,一時半會兒,哪裡驅逐得盡,酷愛啄食腐肉的烏鴉,對大餐的渴望,遠遠超過了對弓箭的畏懼,只要有軍隊駐紮的地方,他們就會冒死聚攏過來,隨時準備俯衝下去,參加一場血肉盛宴。
“東民,不要管它,由它去。”劉福通在中軍帳內等得不耐煩,悻然揮了下胳膊,大聲命令,“聽幾聲烏鴉叫,死不了人,那東西有沒長着尖牙利爪。”
“是。”盛文鬱低聲答應着,怏怏而回。
劉福通看了他一眼,繼續嘆氣,“算了,老夫又把事情想簡單了,本以爲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呵呵,到頭來卻是彼之甘霖,我之毒藥,算了,老夫自作自受,大不了把兵馬全都交出去,然後隱居深山算了。”
話雖然如此說,他卻不是個坐以待斃的性格,咬着牙想了想,又低聲吩咐,“子豪,麻煩你抓緊時間再去揚州一趟,替我帶個口信給朱重九。”
“是。”唐子豪早就猜到劉福通必然會反擊,立刻肅立拱手。
“就告訴他”劉福通猶豫了一下,臉色微紅,“告訴他,他的《高郵之約》,老夫讀過很多遍,深有感觸。”
“丞相”唐子豪無法理解劉福通的用意,瞪圓了眼睛尋求講解,光是這幾句話,根本用不着他親自再跑一趟,畢竟當出《高郵之約》送到劉福通手中之後,他也曾經親筆在上面簽署了自己的名字,作爲最早聯署人之一,何必再去強調對此約的認識如何深刻。
“唉。”劉福通繼續仰頭長嘆,彷彿要把心中的委屈全都噴射出來,“順便你也多少給他透漏一些咱們這邊的實情,特別是要讓他知道,邀請趙君用等人派手下前來觀宋王登位大典之舉,並非出自老夫的授意,老夫現在的志向,只在早日驅逐韃虜,恢復漢家山河。”
“哇哇哇”數百隻烏鴉慘叫着從中軍帳頂逃過,黑壓壓的翅膀遮住了頭頂的陽光。
注:今天坐飛機回國,本月會出現在北京、杭州和南京這三個地方,歡迎投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