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萬諾夫不知道朱八十一是因爲上了古人的當而自怨自艾,見到自家主人面色灰敗,還以爲是嫌手銃威力太小的緣故。想了想,笑着討好,“大人不用喪氣。其實想把射程和威力提高一些也容易。無非是把銃管再做得長一些,孔徑再做得粗一些。多裝點兒火藥進去,威力自然就大了!”
“會炸膛!”徐洪三和朱八十一同時轉過臉來,像看白癡一樣看着他,大聲否決。盞口銃的屍體現在還擺在左軍大營的將作坊裡,全軍上下,現在有誰不知道火藥不能無限量地朝盞口銃裡頭裝?!也就是這個剛剛投降過來的大猩猩,還以爲紅巾軍的火藥與大元那邊一樣呢,點燃後只能用來聽個動靜呢!
“炸膛?”伊萬諾夫機械地重複了一句,旋即想起來自己最近看到手雷兵訓練情景。那火藥的威力,絕對不是以前在西方當僱傭兵時所看到的火藥能相比。不由地沮喪地拍了自己腦袋一巴掌,大聲懺悔道:“我,我居然忘記了您這邊用的是新配方!這個,這個把銃壁加厚一倍還不行麼?要不就加厚兩倍,三倍,一直加厚下去,總會有不炸膛的時候?!”
“說你蠢,你還不服氣!”徐洪三圈起手指,在伊萬諾夫的頭盔上狠敲,“那是銅,知道嗎?銅,知道麼?一斤銅,可以鑄兩百多枚通寶的。就這樣一杆手銃用的銅料,買豬,都能買差不多三頭你一樣重的了!你還想再加幾倍?!再家幾倍!你去挖銅去?還是畫到紙上就能變出來?!”
“啊,別打,別打!我以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伊萬諾夫像旁邊跳開一步,抱着腦袋求饒。雖然來蒙元兩年多了,他到軍營外閒逛的時間卻屈指可數。所以腦海裡一直還以爲,東方的銅價也和西方差不多高低。此刻乍聽聞一把小小手銃的用料就價值三頭豬,眼睛立刻瞪了溜圓,“那我的千夫長軍餉,大人是給銅錢,還是.......”
“軍餉,就知道軍餉。沒錢,給你發交鈔,大元朝的交鈔!”徐洪三聞聽,曲起手指來又敲。直到把對方敲得蹲在了上,才衝朱八十一施了禮,大聲安慰道:“都督別聽這蠢貨的。有那麼多錢,咱們還不如多置辦些火藥做手雷呢!即便是拴了繩子往外甩,也不比火銃射程遠!”
“唉!”聞聽此言,朱八十一隻能無奈地嘆氣。經過了上一次實戰之後,手雷作爲一種新式武器,算是徹底被徐州紅軍視作克敵制勝的法寶了。彷彿無論遇到任何敵人,幾百枚原始手雷扔過去,就能瞬間鎖定勝局一般。
然而他卻固執地相信,火槍兵纔是軍隊今後發展的唯一正確道路。要不然在原本屬於朱大鵬的那部分記憶裡,怎麼只有機槍大炮,專業擲彈兵卻是曇花一現,就徹底失去了蹤影呢?!
“李參軍最近做了一種可以兩個人推着走的投彈機,能把二斤重的鐵雷投出三百步遠。臨陣時三十幾架投彈器一字排開,對方即便是一支鐵軍,也照樣炸得屍橫遍野!”見自家主將始終神情鬱郁,徐洪三繼續出言安慰。
“手雷扔得再遠,也不會比標槍遠,更比不上弓箭!”提到戰場上的武器運用,伊萬諾夫可是絲毫不懼任何人,聽徐洪三說得過於肯定,立刻出言反駁。“一次兩次能佔到便宜,等大夥都知道了你這邊有手雷,誰也不會傻傻地往前衝。先用強弩,牀弩,把你的投彈器砸爛了。再用弓箭手騎在馬上,邊跑邊射箭。你的手雷根本沒機會往外扔。即便扔出去,也未必能炸得到正在奔跑的馬上目標!”
“不多嘴會死啊你?!”徐洪三辯他不過,氣得擡起手來就要用拳頭說話。
伊萬諾夫被他給打怕了,抱着腦袋就往門外躲。一邊躲,一邊大聲抗議道,“我只是都督一個人的奴隸,你沒權力打我。你不經都督許可,打我就是打都督大人。”
“行了,都別鬧了!”見二人越鬧越不知收斂,朱八十一皺了下眉頭,低聲呵斥。
徐洪三和伊萬諾夫兩個本意是想逗他開心,見招數失敗,只好怏怏地答應了一聲。都收了架勢走了回來。才走了幾步,伊萬諾夫忽然又揚手拍了他自己腦袋上的鐵盔一下,大聲說道:“銅貴,可以用鐵的,或者用青銅。青銅比銅便宜,比銅結實,並且比鐵好融化!對,青銅!青銅!我出發前在金帳汗國,就看到過一種青銅製的手銃。樣子和都督手裡的這柄差不多!”
“青銅,那東西真的比銅結實?!”朱八十一腦子裡對青銅沒任何概念。聽了伊萬諾夫咋咋呼呼的話,皺着眉頭向徐洪三求證。
“肯定比銅結實!”徐洪三這回沒有跟伊萬諾夫擡槓,而是非常鄭重地點頭,“便宜不便宜屬下不太清楚。但青銅肯定比銅結實。我以前當轎伕時,看過好多大戶人家的馬車。車軸裝輪子的那一段,講究一點兒都是套着青銅的!”
“佛羅倫薩城邦那邊,給教堂造的大鐘,用的也是青銅!”伊萬諾夫不甘落後,又飛快地插了一句。
這句話,算是徹底打動了朱八十一。後者在二十一世紀雖然是個宅男,卻也知道古代大鐘是什麼模樣。而古代大炮和古代大鐘,在他眼裡不過是一個斜着放,一個倒吊起來放的區別。
當即,朱八十一立刻將銅手銃連同盒子一道抄起來夾在腋下,擡腿就往門外走,“走,跟我去將作坊,問問黃師傅,能不能仿照這把手銃,用青銅鑄一個放大版的出來!”
“唉!”徐洪三對自家都督嘴裡總是往外蹦一些新詞,早就見怪不怪了。伊萬諾夫則是漢語剛剛入門,根本不知道“放大版”是什麼概念。同時答應一聲,快步跟在了朱八十一身後。
拜蘇先生在徐州城被紅巾軍攻破之夜,打着彌勒教的旗號保護了居住在騾馬巷周圍的大批鄉鄰之舉所賜,眼下整個徐州紅巾中,左軍的將作坊,無論在規模還是技術水平上,都穩穩排在了第一位。
特別是那些原本居住在匠戶巷的工匠,對城破當夜另外半條巷子被亂兵洗劫一空的慘劇記憶猶新。因此即便別人開出雙倍的價錢,也寧願給左軍幹,而不肯改換門庭。在他們的齊心協力下,左軍的將作坊,倒也辦得紅紅火火。如今只要原材料跟得上,不但能替自家修理、打造各種兵器,還能前軍和後軍的活也招攬一些過來,給朱八十一這個大都督賺了不少意外之財。
朱八十一生性比較疏懶,平素將軍隊訓練之外的日常雜事一股腦都推給蘇先生,自己很少過問。上一回來將作坊還是好幾個月前,安排人研究如何在鐵棍上鑽孔的時候。後來因爲實驗失敗,又忙着替徐州軍制造火藥,就不再來了,也把將作坊的大致模樣忘了個一乾二淨。
這回帶着“新式武器”前來尋找“技術支持”,隔着老遠,就被刺鼻的煤煙味道薰得直流眼淚。擡頭再看,只見被蘇先生專門開闢出來給工匠們當作坊的河灘上,有一座石塊壘就的偌大院落橫空出世。在院子上方和四周,濃煙滾滾,火星亂冒,灰黑色的泥土像雪沫一樣,被早春的南風吹得四處飄揚。把周圍的麥苗、樹葉,還有即將盛開的油菜花,全都給染成了黑色。包括從院子門前流過的河水,也有一半變成了灰黑色,濃得像墨汁一般,拿筆隨便沾一下就能寫出字來!
“我這回可真的成了索隆大魔王了!”朱八十一雙手揉了幾下眼睛,連聲苦笑。不過是百十號人的鐵匠作坊,居然就能把周圍污染成這般模樣?自己還指望着打造出跨時代的武器碾壓元軍呢,照這樣下去,元軍會不會被趕回漠北不說,徐州城,算是提前進入二十一世紀了。至少左軍將作坊這邊,空氣的味道比後世差不了多少。
不過他也沒時間去玩什麼環保主義小清新。這兩個月在徐州附近到處轉悠,發現中國歷史上最環保朝代恐怕就是蒙元。把人都殺光埋地裡頭,然後把地圈起來荒着長草,自然就山清水秀了。問題是,他自己做不成欣賞風景的那個,而是被殺掉埋起來那一批。
正感慨間,看見徐洪三揉着被薰紅的眼睛,恨恨地抱怨,“這天殺的黃老歪,也不把知道爐子分散開點兒。這麼大一片河灘呢,何必讓大夥都擠在一個院子裡?!”
三人中唯一對煤煙味道絲毫不介意的,只有伊萬諾夫。只見他用力抽了一會兒鼻子,突然低下頭,用很小的聲音向徐洪三詢問:“隊長大人,您,您的作坊裡,是用泥炭來打鐵麼?”
“不用泥炭用什麼?!”徐洪三被問得一愣,沒好氣地迴應,“這徐州城外,到處都是泥炭。特別是九里山那邊,隨便刨個坑就能挖出泥炭來。不用泥炭打鐵,你讓大夥去山上砍樹麼?”(注1)
“不是,不是,我只是,只是隨便問問,問問!”伊萬諾夫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幾下,訕訕地走開。
然而不一會兒,他卻又轉過頭來,對着徐洪三,滿臉神秘地追問,“那打盔甲呢,就用錘子敲。像我身上穿這種大葉子重甲,也是用錘子一片片敲出來的麼?!”
“當然,不用錘子敲,還有腦門撞啊!廢話!”徐洪三受不了這個什麼都問的好奇寶寶,又瞪了他一眼,用力揮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等會進了院子自己看。又沒有人把你眼睛蒙上,老這問那問你不嫌煩啊!”
注1:徐州自古就是產煤之地。因爲煤炭埋得極淺,容易挖掘,所以早在宋代,就開始用煤炭進行冶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