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有此理!”前兵部侍郎李漢卿怒不可遏,跳起來大聲斥責,“我家丞相滿懷誠意而來,你淮揚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怠慢,士可殺不可辱,我等就此告辭。”
說罷,向脫脫等人使了個眼色,徑自走向船尾去操舵轉頭。
既然輕舟無法靠近朱重九的座艦,玉石俱焚的目的,顯然不可能實現了,所以不如尋個藉口退回北岸,然後找機會從頭再來。
他的這番反應,不可謂不迅速,然而偏偏遇上的對手是劉伯溫,後者根本不做絲毫遲疑,立刻就大笑着接過話頭,“哈哈,李侍郎好大的脾氣,你家丞相修書相約,我家主公就不遠千里從揚州迎到了徐州,並且唯恐你家丞相在途中爲宵小所害,特地調了戰艦前來護送,如果這樣也叫怠慢的話,劉某真的不知道我家主公究竟要怎樣做,才足見赤誠了。”
“既是赤誠,爲何又不將座艦靠近了接洽,反而又單獨派你駕船前來迎接,。”李漢卿遲疑地停住腳步,回過頭,繼續大聲交涉。
想靠近朱重九不容易,如果這次能逼得他現身,哪怕是將座艦駛到劉基目前所在的位置,腳下快船也可能衝過去,玉石俱焚。
只可惜劉基根本不肯上當,又是微微一笑,迅速給出答案,“我家主公座艦太大,你家丞相的輕舟太小,萬一不慎相撞,你想想會是什麼結果,即便雙方操舵者都有把握,但隔着船隻敘話,以兩船目前的高度,那又是何等的尷尬,。”
“嗚。”李漢卿被問得兩眼冒火,喉嚨處比塞了塊軟鉛還要難受。
很顯然,對方是在爲其無禮行爲找藉口,偏偏這藉口,讓他根本無法反駁,朱屠戶的座艦,明顯是由一艘福船改制而成,載重至少是兩千石以上,光高出水面的艙室就分了上下兩層,並且下面那層甲板距離河面也足足有一丈半,看起來宛若一座移動的水上城池。
而自己這邊的快舟,載重卻只有區區一百多石模樣,甲板距離水面頂多只有五尺來高,若是迎頭與朱重九的座艦相撞,恐怕幾個呼吸之內,就被碾壓成了一堆碎片,若是雙方並排而行,隔着船舷說話,則朱重九絕對是居高臨下,脫脫丞相卻要始終仰人鼻息。
眼看着李漢卿三兩句話就被駁得啞口無言,沙喇班不甘心的跳出船艙,與他以二戰一,“那也不能隨便派個人來,就讓我家丞相跟着你們走,我家丞相又不是大總管手下敗將。”
“沙將軍此言大謬,首先劉某乃大總管帳下典兵參軍,並非隨便一個人。”劉伯溫看了他一眼,笑呵呵地拱手,“其次,丞相乃前丞相,如今是從六品千戶,官職仍在劉某之下,第三,丞相去年興兵三十萬南下,最後回去的恐怕還不到十萬,又將山東兩道送於我淮安軍之手”
沒等他把話說完,沙喇班的臉已經憋成了青黑色,跳起來,張牙舞爪,“住口,那是益王和雪雪等人無能,拖累的丞相,那是朝廷昏庸,臨陣換將,我家丞相,我家丞相與你家總管交戰十數次,未嘗一敗。”
“莫非丞相不是大元朝的丞相,。”劉伯溫輕飄飄了一句話,就打得他眼冒金星,“身爲大元丞相,既不能內肅朝綱,又不能外御強敵,甚至連手底下的將領都約束不了,任憑他與我軍暗通款曲,又有何臉面聲言未敗,,好在你那邊的朝廷決心下得早,若是再晚些時日,恐怕連最後那十萬兵馬都難以保住。”
“你,你”沙喇班的腰像大蝦一樣折了下去,手扶膝蓋,喘息不止,內心深處,他一直認爲,脫脫去年並沒有吃敗仗,至少在局部戰鬥中,都逼得朱屠戶疲於應付,若不是朝中有奸佞進讒,說不定,最後的勝利應該屬於自己這一邊。
然而,今天被劉伯溫當面逐一駁斥,他才突然發現,自己先前所堅信的那些東西,其實未必可靠,哪怕妥歡帖木兒繼續給與脫脫丞相無條件的信任,從整體上,大元朝已經敗了,脫脫根本就是獨木難支。
“丞相隻身一人上了大總管的船,誰能保證其平安回來,。”見沙喇班也啞了火,參軍龔伯遂不得不硬着頭皮走上甲板,給自己一方尋找退卻的藉口。
“呵呵,呵呵。”劉伯溫撇着嘴搖頭,“丞相莫非只是葉公好龍乎,還是心中別有所圖,要知道,我家主公自出道以來,連手握重兵敵將都沒有亂殺過一個,而丞相,一場大水淹死無辜何止百萬,我家主公又憑什麼相信,丞相對他毫無惡意。”
什麼話最犀利,在某種特定情況下,大實話當屬第一,因爲其不帶任何破綻,令人想要反駁,都無從下口,今天劉基,無疑將實話實說的威力,發揮到了極致。
的確,朱重九沒有親自來接,但提出會面要求的是脫脫,朱重九能在百忙之中,抽出功夫來到黃河上相見,已經是仁至義盡,況且朱重九素有慈悲之名,以往被他俘虜過的蒙元大將,只要不是像張明鑑那樣血債累累,他都不會傷害其性命,而脫脫這邊,則是惡名遠播,對政敵、對以往被他擊敗的義軍領袖,對徐宿各地的無辜百姓,出手都是殘忍至極。
兩相比較,會面的地點該選擇誰的座舟,還不是一目瞭然麼,換句更直白話的說,朱重九那邊說他不會傷害客人,至少有他以往那些義釋俘虜的壯舉爲明證,而你脫脫說自己這邊絕對安全,絕對沒有任何惡意,豈不是拿全天下的人都當成了白癡,。
很顯然,朱重九不是白癡,他手下的那些謀士,也沒有一個是傻子,李漢卿等人先前的種種謀劃,只能說是過於看輕了他,或者說過於高看了自己,當即,龔伯遂也被問得啞口無言,手扶着艙門,搖搖欲倒,正在偷偷趕赴尾舵的李某人則如遭雷擊,邁出的腳步踉踉蹌蹌,像酒鬼一般難以在甲板上站穩身形。
倒是脫脫本人,最初就沒指望過李漢卿的辦法奏效,所以如今發現自己最後的圖謀也落空了,卻也不至於立刻就被擊垮,笑着將龔伯遂的身體推開一條縫隙,從船艙中鑽了出來,衝着劉伯溫遙遙施禮,“久聞江浙劉提學大名,今日得見,果然是後生可畏,在下乃脫脫貼木兒,讓劉提舉久等了。”
“不敢當。”劉伯溫將鐵皮喇叭放下,以平輩之禮還了個輕揖,“儒學副提舉之職,已經是陳年舊事,如今劉某人在淮揚大總管帳下出任典兵參軍,丞相如果覺得直呼名姓不妥,叫某一聲劉參軍即可。”
“劉參軍好一張利口。”刻意設下了一個小陷阱,被對方隨手就給破了去,脫脫臉色微紅,“我大元待汝不薄,汝因何棄朝廷之提學,趨淮揚之參軍,莫非汝真的就認定了,朱總管將來必會一躍沖霄麼。”
這番話,至少又設下了兩個陷阱,其一是譏笑劉伯溫忘恩負義,其二,則是嘲諷他功利心太重,是爲了將來封妻廕子,才抱上了朱某人的大腿,其實內心深處對淮安軍沒有半點忠誠。
“非也,丞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好個劉伯溫,幾乎在脫脫話音落下的同時,就果斷做出了迴應,“名標凌煙,何人不願,有大好機會在前,劉某自然不能免俗,然而劉某棄朝廷之提學,卻不是嫌棄朝廷給的官兒小,而是朝廷眼看着方穀子盤踞海上,殺人越貨,卻依舊要授之以顯職,劉某不能親手刃之,卻可以管得了自己,不與害民之賊爲伍。”(注1)
“至於劉某後來爲何又投奔了我家主公,第一,當然是看好我家主公的前程,這毋庸置疑。”深深地看了脫脫一眼,壓住此人趁機挑撥的企圖,劉伯溫繼續大聲宣告,“第二,方穀子當年殺人,不過是幾百幾千,而丞相殺人,卻是十萬百萬,所以,劉某發誓,此生要替那百萬無辜討還公道。”
“嗯。”脫脫被憋得晃了晃,面紅爾赤,但是他卻不肯輕易認輸,咬了咬自己的舌頭,再度大聲冷笑,“說得好,某殺人百萬,罪大惡極,然自古赫赫之將,哪個腳下不是白骨盈野,用水傷敵者,非從脫脫而始,殃及無辜者,也遠非脫脫一個,若如你所說,人人得而殺之,那些領兵打仗的將領,豈不全都該死無葬身之所。”
若是沒有跟丁德興、傅有德等人打交道的經歷,說不定,劉伯溫真的會被脫脫給問住,因爲先前在他眼裡,也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功臣名將,很少看見小人物的悲慘命運,但現在,他的視野卻比先前全面了許多,亦深邃到了許多,根本不會被脫脫的問題難倒。
當即,劉伯溫就又笑着向脫脫拱手,“敢問大元丞相,當日歸德府,在你眼裡是敵國乎,睢陽、徐宿百姓,是大元子民乎,劉某自問也讀過一些書,卻沒看到用自家百姓的白骨,來堆砌戰功的名將,至於那些濫殺無辜者的下場,丞相可聞,直到唐末,天雷轟殺病牛,腹部尚有白起之名,。”(注2)
脫脫當時身爲大元丞相,當然不承認朱重九和芝麻李等人割據勢力,爲一個可與蒙元相提並論的國家,所以他用水淹死的,當然也是如假包換的大元百姓,只是當時在他眼裡,像朱重九這樣能打贏自己的人,纔有資格被稱爲人,普通百姓,卻僅僅是戶籍冊上面的一堆數字而已,存在不存在,都沒任何差別。
如今,被劉伯溫一語戳破其中關鍵,心中豈能不驚雷滾滾,愣愣了好一陣兒,才喟然長嘆,“劉參軍說得對,脫脫當初,的確是殺了自家百姓,如今落到如此下場,卻也不冤!算了,事到如今,某見與不見朱總管,都是一樣,又何必自取其辱。”
說罷,意興闌珊地朝李漢卿揮了揮手,示意後者速速調頭。
他的心神,其實早在聖旨送達府邸那一刻起,就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之所以能強撐到現在,就是想着能看一看把自己算計到如此下場的朱屠戶,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然後再當面斥責朱賊一番,慷慨赴死,在史冊上留下一個千古英名,誰料沒等見到朱屠戶,就已經被劉基當頭敲了第一頓亂棒,將心中所有期待,所有不甘和不服之處,全都敲了個粉碎。
剎那間,脫脫哪裡還有勇氣再去求什麼名留青史,只覺得以天下之大,竟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所,把黃河之水全都傾倒過來,亦洗清不了自己手上的血腥,搖搖晃晃,搖搖晃晃朝船艙裡邊走,每一次邁步,都是無比的艱難。
那劉基卻還不肯就此放過他,舉着鐵皮喇叭,繼續朗聲說道,“丞相慢走,雖然丞相臨時改了主意,我家大總管還有一句話,劉某想要轉送與丞相,我家大總管嘗說,非丞相一人,沒把普通百姓當人看,恐怕大元朝君臣,也從未將天下黎民百姓當作同類,所以大元朝自立國以來,便只是蒙古人的大元,與我等華夏遺民無關,與其他各族亦無關,大元朝之亡,除了個別做奴隸做上了癮的賤種之外,全天下人都樂見其成。”
“你。”脫脫猛地回過頭,手指劉基,顫顫巍巍,他想說幾句話將對方駁倒,倉促之間,卻找不出任何有力有理詞句來,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嗓子裡一陣陣發甜,“噗”地噴出一口血,仰頭便倒。
“丞相,丞相。”李漢卿、沙喇班、龔伯遂三人魂飛天外,慌慌張張地衝過去,將脫脫從甲板上抱起,“丞相醒來,丞相醒來,休要上了那劉伯溫的惡當,我等,我等這就返回北岸去,我等還有機會捲土重來。”
“嗚呼,,。”被折騰了好一陣兒,脫脫才長長地吐了口氣,幽然醒轉,“走,回去,這就回去,老四,送我回漠西,拜託你。”
“是,丞相,咱們這就回,這就回。”李漢卿含着淚點頭,然後將脫脫交給沙喇班,長身而起,衝着劉伯溫大聲咆哮,“姓劉的,回去告訴你家朱屠戶,李某隻要一息尚在,就必報今日之仇。”
“劉某與我家主公在此恭候。”劉伯溫聞聽,哈哈大笑,“不過,李侍郎下次切莫再學那小人行徑,兩國交鋒,比拼的是國力、民心、兵甲與將士,區區刺客,能起得了什麼作用,徒增笑爾。”
“你,,。”李漢卿臉上頓時只剩下的蒼白色,等着一雙空洞洞的眼睛,六神無主。
他下定決心要以死相報脫脫的知遇之恩,所以在當初做準備時,幾乎每一項都是親力親爲,爲了避免陰謀敗露,甚至謝絕了船幫提供座舟的好意,自己專門花高價購置了腳下這艘快船,誰料原本以爲天衣無縫的安排,卻一眼就被對手看了個底掉。
“俗話說,北人善馬,南人善船。”劉伯溫對李漢卿,心中其實非常顧忌,所以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不願讓對方再有重新振作起來機會,“以你方區區十來個人,卻能讓百石快船吃水如此之深,那壓艙之物,恐怕不下數五、六百斤,李漢卿,枉你以鬼才自居,莫非以爲,這大河上下,所有人都是睜眼瞎麼,劉某剛纔不願戳穿,是給你家脫脫留幾分顏面,你若是還不知道好歹,劉某少不得要讓炮艦上的弟兄們過來搜上一搜。”
“你,你敢。”李漢卿的腦袋“嗡”地一聲,水陸道場齊開。
他這輩子所有受到的屈辱,全加在一起,恐怕都沒有今天的多,情急之下,本能地就想操動船帆,讓快艦衝上去,與劉伯溫同歸於盡,迷迷糊糊間,卻聽見脫脫喘息着在腳下說道,“老四,走吧,別再折騰了,咱們兄弟,輸,也輸出了樣子來,哇,。”
說着,說着,又是一口暗紅色的血,從脫脫的嘴中噴涌而出,嚇得李漢卿再也顧不上與劉基拼命,蹲下去,從沙喇班手裡搶過脫脫的身體,慢慢拍打,“丞相,丞相勿氣,小四,小四這就走,這就帶你離開。”
圖未窮,匕已現,不離開又能如何,眼看着淮安軍的四艘戰艦,呈雁翅型緩緩迫近,船舷上炮口虎視眈眈,沙喇班和龔伯遂兩個交換了一下眼神,雙雙走向船尾,操舵的操舵,幫忙扯帆的扯帆,與幾名死士手忙腳亂地駕駛着快船後撤,很快,就逃得遠遠。
那戰艦上的淮安軍提督,都早就被劉基打過招呼,要全了自家主公的“信義”,所以也不去追趕,用炮口瞄着脫脫等人,將其一路送回了北岸。
當天夜裡,脫脫油盡燈枯,臨終之時,兀自反覆唸叨着,“大元,華夏,華夏,大元”,始終找不出,劉基最後轉述的那番話,到底該從何處駁起,這天下不該是帝王和英雄所治麼,五德輪迴,又錯在了哪裡,憑什麼大元朝,只是蒙古人的大元,憑什麼那麼多人,都恨不得大元朝早日滅亡,憑什麼自己竭盡所能試圖力挽天河,卻受到敵我兩方的共同唾棄,最後竟無法在世間立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到底該怎樣纔是唯一的正確
種種困惑,他到最後都琢磨不透,兩隻眼睛瞪得圓圓地看着屋頂,死不瞑目,(注3)
注1:本時空史實,劉伯溫在蒙元的江浙行省出任儒學副提舉,當時方國珍縱橫海上,蒙元朝廷無力征剿,只能授官招安,劉伯溫多次上書朝廷,反對此舉無效,反倒得罪了許多同僚,飽受排擠,憤而辭官。
注2:華夏文化中,對於亂殺無辜者,向來非常鄙夷,所以民間傳聞,唐末有耕牛被雷劈死,腹部白色軟毛,恰巧是白起兩個字,明末,小說家馮夢龍將此傳聞當作史實,載入他所撰寫的《東周列國志》當中。
注3:無論在本書中,還是真實的歷史中,脫脫都是個如假包換的劊子手,正史中,其擊敗芝麻李後,下令屠城,將當時徐州城內六十多萬無辜百姓殺了個精光,然後還立碑以證自己的武功,所以他的下場,不值得惋惜,但如果單純站在當時蒙古統治者角度,他的確是唯一可能挽救元朝的人物,不可或缺,所以他死之後,蒙元的秩序就徹底失控,統治者之間夫妻父子反目,軍閥相攻不休,一路奔向了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