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將軍暫且忍耐,待了結掉主公當日之諾,劉某必幫你將老賊碎屍萬段。”緊跟在二人身後的劉伯溫怕丁德興一怒之下莽撞行事,趕緊低聲勸慰。
話音未落,傅友德已經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多謝劉參軍,若能殺得了脫脫,傅某今後必粉身以報。”
“傅將軍,傅將軍趕緊起來。”沒想到先前寡言少語的傅友德,竟突然鬧出如此一出,劉伯溫被嚇了一大跳,慌忙彎下腰去,用力拉扯,“都是劉某份內之事,即便你不說此話,爲了主公將來計,劉某也要想方設法除了他。”
“對參軍來說是份內之事,對傅某來說,卻是不共戴天之仇。”傅有德又拜了一拜,才緩緩站起。
淮安軍內廢除了跪拜之禮已久,所以他的舉動,看上去着實有些怪異,惹得周圍軍士紛紛回頭,劉伯溫被大夥看得額角見汗,這纔想起來,傅友德以前乃是趙君用麾下愛將,正因爲那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才被敵軍所虜,雖然很快就被朱總管以王保保等敵將換了回來,但先前的偌大名聲也付之流水,甚至被短視的趙君用拋棄,四處受人白眼,幸好朱總管有識人之明,力邀其加入了淮安軍,方令此人重新恢復了振作。
所以傅友德心中,對脫脫的仇恨肯定絲毫都不比丁德興少,只是他這個人大心思頗重,不像丁德興那般直來直去,所以纔在接到擔任侍衛的任務之後,強行壓抑住了他自己的真實想法。
正尷尬間,朱重九已經從艦長艙探出了頭來,看到傅友德、劉伯溫等紮成了一個人堆,忍不住好奇地追問:“伯溫,你們三個幹什麼呢,好端端的別堵在那裡,小心被人撞了落下水去。”
“主公,我等,我等”聞聽此言,劉伯溫額角上的汗珠立刻又多出了一倍,訕訕地拱了拱手,大聲解釋道:“啓稟主公,我等再說,脫脫當年的手段太過,既然決堤放水,令好端端的徐州,破敗成如此模樣。”
“指望外來征服者拿你當人看,哪那麼容易,。”朱重九對此,倒是看得清楚,一句就道破了其中關鍵。
並不是他有多睿智,而是另一個時空的記憶裡,類似的事情看得太多了而已,想當年西班牙人征服中南美,直接屠殺掉的印第安人就有兩千三百餘萬,而英國人在抵達北美之後,執行的種族滅絕政策更徹底,居然高價收購印第安人的頭皮,連婦女兒童都明碼標價,偏偏這些殺人惡魔們,卻大多數都是虔誠的教徒,平素對待本家同族彬彬有禮,念頌經文時也滿臉慈悲,但轉過頭來,卻立刻就變成了凶神惡煞。
道理很簡單,在他們眼裡,自己的族人是人,而被被征服者,根本沒被視爲同類,在脫脫眼中的徐宿軍民,恐怕也是一個樣,根本沒被當作人,所以殺戮起來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遠在二十一世紀朱大鵬那個時空,因爲有很多人或者出於一時激憤,或者爲了各種目的,恨不得自己的國家立刻滅亡,換了手持聖經的異族來統治,而同時,也有很多清醒者,明白地看到這些想法的不靠譜之處,唯恐自己的族人落到當年印第安人同樣的下場,不得不奮起抗爭,兩種力量終日在網絡上激辯不休,彼此的觀點都被闡述得淋漓盡致,所以讓朱大鵬這個工科宅男,對其中一些詞句耳熟能詳,與眼前情景彼此對照,立刻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
只是這句話對他來說很簡單,聽在劉伯溫這個鑽研了數十年五德輪迴,還曾經切切實實把蒙元朝廷當作天下正朔的大儒耳朵裡,卻猶如晴天霹靂,根本沒把你當人,這就是脫脫毫不猶豫命人炸掉河堤,水淹數百萬軍民的道理,而七八十年前蒙古人崛起,將金、宋、西遼百姓殺得十室九空,原因也是同樣,在征服者眼裡,被征服者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同類。
“怪不得他總是把那平等兩個字,掛在嘴邊上。”放眼整個天下,做學問能做到劉基這個地步的,也屈指可數,而論及思維之敏捷,更是鮮有人能出其右,所以霹靂之後,先前心裡的很多隔閡與困惑,便都煙消雲散,(注1)
的確,士紳大戶比尋常百姓讀的書更多,見識一般來說也更長遠,的確,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策略,給兩宋帶來了無比的穩定與繁榮,然而,一旦被外族征服,所謂士紳大戶,不過人別人養在圈裡的豬羊,隨時都可以拉出來宰掉吃肉,而士大夫,這個時候哪裡還有勇氣跟征服者談什麼共治不共治,能賞塊餅子做個牌位,就已經果斷地搖晃起了尾巴。
當即,劉伯溫再度重新打量正在走下舷梯的朱重九,同時心裡對自己的位置暗暗做出調整,出山輔佐朱重九,不再是迫不得已的一種選擇,而是他這輩子早就該做出的決斷,爲萬世開太平,也許難如登天,但爲萬世爭平等爲人的權力,卻是當務之急,哪怕最後遺憾地沒看到理想中的結果,至少,子孫後代們會知道,他們的祖輩爲此曾經拼命抗爭過,他們的祖輩沒有低下高貴的頭顱。
“走了,河上風大,小心着了涼。”朱重九卻不知道自己隨隨便便一句話,能在劉基劉伯溫心裡掀起滔天巨浪,見對方繼續站在原地發呆,笑着揮揮胳膊,大聲催促。
“微臣多謝主公提醒。”劉基忽然又清醒了過來,衝着朱重九遙遙地做了個長揖。
“走了,走了,趕緊進城去,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跟你商量。”朱重九又笑着揮了揮胳膊,怎麼看,怎麼覺得劉基今天的行止好生古怪。 WWW▪ тт kΛn▪ co
不過他這個人性子粗豪,不喜歡打聽別人的隱私,所以儘管覺得劉基今天的情況不對勁兒,也沒有興趣刨根究底,三步兩步下了舷梯,跳上棧橋,然而被一干親衛的簇擁着,直奔城門而去。
劉基,傅友德、丁德興文武,則從另外一道舷梯下了船,緊緊追隨於後,衆人在徐州城內剛剛重新修茸過的府衙裡又休息了幾天,順帶着處理了一些公務,到了第八天上午,終於接到軍情處的細作密報,脫脫已經在任城上了小船,正星夜兼程朝着黃河與運河交匯處趕來。
到了第八天下午,船幫三當家常三石也親自來到了徐州,見了朱重九,先寒暄了幾句,然後就非常認真地提醒道,“大總管最好小心些,那個脫脫和他手下的李四,都是少見的陰狠之人,此番前來會面,未必不存着拼個玉石俱焚的心思,他們兩個死了,對朝廷那邊來說沒有任何損失,可大總管若是受到半點傷害,對眼下的淮揚,對我船幫,恐怕都是一場大災。”
“多謝常幫主。”隨便彼此之間已經有了很多隔閡,朱重九依舊非常敬重眼前這位曾經給過自己巨大幫助的江湖大豪,笑着拱了拱手,低聲道:“既然先前已經答應了,現在改口,還好像我怕了他一般,我這邊備下了五條戰艦,即便蒙元水師殺到,也能周旋一二,不信那脫脫還有什麼翻江倒海的本事。”
“論實力肯定是你這邊強,但最好還是小心些。”聽朱重九說得豪氣,常三石笑着點頭,隨即,又快速補充了一句,“我原本想借着給他們提供船隻的機會,自己跟着一起過來,這樣,萬一發現什麼不測情況,還能及時補救一二,誰料那李四卻不知道從哪弄到了一艘輕舟,並且勾結任城官府,出動兵馬將船幫的幾處分舵都給圍了起來,所以我也沒辦法再上他的船,只能偷偷跑過來,先給你送個消息。”
“能有這些消息,已經是對朱某這邊最大的幫助。”朱重九又拱了下手,很認真地迴應,“如果不是以前船幫能及時提供消息,朱某恐怕沒那麼容易逼退蒙元數十萬大軍,所以,貴幫先前爲淮揚所做的一切,,朱某已經命人秘密記錄在案,他日尋到機會,定然會有所回報。”
這句話聽起來市儈無比,卻給了船幫上下最迫切需要的東西,承諾,因此常三石聽了之後,立刻激動的臉色發紅,呼吸急促無比,過了好一陣兒,才終於又平靜了下來,後退半步,再度衝着朱重九鄭重施禮,“船幫上下,多謝朱總管厚愛,這次實在是被逼無奈,畢竟我船幫子弟,全靠這一條運河謀生,即便恨不得大元朝立刻倒掉,卻依舊沒勇氣將官府得罪太狠。”
“常幫主見外了,這些事情,何必解釋。”朱重九聽完,繼續笑着擺手,“誰家過日子,還沒自己的難處,若是爲了保護朱某,讓你船幫上下失了活路,那纔是短視行爲,非但會令朱某心中不安,今後再想找人幫忙探聽蒙元那邊的消息,恐怕也沒有如此合適的夥伴了。”
兩世爲人,他早就學會了不把任何幫助當做別人應盡的義務,對淮安軍來講,船幫是一個非常好的合作伙伴,雙方誰都不欠誰的,更不可能爲了成全一方,無條件的讓另外一方犧牲到底。
這種在彼此間實力差別已經天上地下,卻依舊平等相待的態度,令常三石愈發的感動,同時心中也隱隱一絲後悔,當年的時候,自己爲什麼忽然間就失去了輔佐朱都督的心思呢,要說,他那時做的事情,也沒什麼錯處,只是與自己心目中的明主,有許多差別罷了。
然而真正的明主,誰知道又生得怎樣,摺子戲裡倒是見過許多,可那畢竟是戲子們的想象,並非事實,想到這兒,常三石心中又默默嘆氣,然後猛地一拍自己的腦袋,大聲說道:“不見外,不見外,是常某糊塗了,將朱總管當成了那一般人,常某今天過來,還有一件事,想請朱總管成全,只是不知道該不該,該不該現在就提出來,。”
注1:劉伯溫非但見識、謀略都有獨到之處,其文章,噹噹時也非常有名,在文學史上,劉基與宋濂、高啓並稱“明初詩文三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