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大的風雪,最終也要停下來。
過了臘月就是新年,而一年中第一個節氣,立春,也總是於大年前後姍姍到來,陽和起蟄,春氣始建,氣溫、日照、降雨,都逐步開始增多,冷氣北移,蜇蟲始振,青草、冬麥還有百花都開始復甦。
每年這個時候,也是大元天子妥歡帖木兒最忙碌的時候,作爲長生天的寵兒,連接世俗與神明的重要通道,他必須一大早爬起來,帶領滿朝文武到東郊迎春,舉行祭祀儀式,然後親自扶着犁杖,跟在一頭黃牛身後在地裡走上幾步,宣告春回大地,天下可以恢復生產耕種,接下來還要回到皇宮,在大明殿上接受百官的朝賀,然後再賜予百官,金銀、綢緞等物,以酬鼓勵其在新的一年裡繼續鞠躬盡力去貪贓枉法,勿負皇恩,再然後還要去寺院向喇嘛們送上幾大車金銀細軟,命其代替自己向佛祖祈福,讓佛祖保佑大元朝江山萬代,保佑自己福壽綿長。
但是今年,各項禮節都被有司主動壓縮到了最短時間,花銷也被消減到了妥歡帖木兒親政以來最低,除了最後一項獻給寺院的功德錢大體與去年等同之外,其他諸多開支,都是能省則省,略具意思就嘎然而止。
沒辦法,去年那場歷時六個多月的戰事,將國庫給掏得一乾二淨,而以往能向朝廷輸送大量金銀的兩淮和吳鬆,又被朱屠戶和張賊士誠竊據,收不上半文錢來,要不是泉州路達魯花赤偰玉立聯合泉州路總管孫文英兩個,向市舶司施壓,強逼着蒲家船隊從海路向直沽港運送了一批今年的舶課,恐怕朝廷連孝敬佛祖的錢都拿不出來,那樣的話,妥歡帖木兒這個皇帝,就真的沒信心再幹下去了。
妥歡帖木兒信佛,是虔誠的喇嘛教徒,從幼年時被安置到高麗,到少年時被伯顏視作傀儡,再到他熬死燕帖木兒,鬥垮伯顏,喇嘛教都給了他極大的鼓舞,雖然拿了錢財後就滿口吉祥話,是大部分喇嘛們的一貫伎倆,但如果沒有那些吉祥號支撐着,也許妥歡帖木兒的心神早就垮在了半路上,根本不可能堅持到了最後。
而現在,喇嘛教給予他的,就不止是精神上的安慰了,還有肉體上的極大放鬆,在與國師伽璘真一道修煉了演蝶兒秘法,汲取了四個妙齡女子的原陰之後,早逝的青春彷彿瞬間就回到了他的身體內,心智在此刻也顯得無比清醒。
“國師暫且回寺,等待朕明日相召。”心智恢復了清醒之後,妥歡帖木兒就對自己剛纔的行爲,有了一點負疚,揮揮手,示意輔導自己修煉演蝶兒秘法的伽璘真可以先行告退,(注1)
那國師伽璘真曾經在市井中招搖撞騙多年,對人心的把握極具分寸,見了妥歡帖木兒躲躲閃閃的眼神,就猜到後者內心的不安,笑着唸了聲佛號,滿臉寶相莊嚴地離開寢宮。
“你們幾個,也下去歇息吧,先到樸不花那記下名字,待朕有了空,再度宣召。”扭頭看了看全身**的宮女們,妥歡帖木兒繼續說道,演蝶兒秘法講究的是機緣,並不強求處子之身,所以這些宮女用完一次之後,今後還可以根據她們給主修者留下的感覺,再次啓用,無須立刻“處理”掉。
只是後宮中的品級和名分,是絕對不能給的,並非妥歡帖木兒寡恩,而是在他眼裡,修煉秘法,算不得行夫妻之實,更何況修煉秘法時,要經常跟喇嘛們一道進行,才能獲得後者的法力“加持”,他這個大元天子再不濟,也得保留一些皇家臉面,不能封一個跟別人共享過的女人作爲后妃,(注2)
“謝陛下隆恩。”那四名被視作修煉物資的少女,從沒經歷過人事,雖然朦朦朧朧中覺得剛纔皇帝陛下和番僧的做法,與自己被選入後宮之前,家裡女性長輩悄悄教授的東西大相徑庭,一時間,也沒辦法去對證到底哪個纔是正確的夫妻行爲,只好拖着痠軟的身體施了個禮,然後在衝進來的一大堆高麗太監的催促下,穿好衣服,匆匆離開。
“佛爺,請用蔘湯。”前腳采女們剛走,後腳,樸不花就雙手端着一個漆盤跑了進來,漆盤正中央,放着一個帶着蓋子的掐銀瓷碗,隔着老遠,就散發出濃郁的高麗蔘、枸杞和其他草藥混煮的味道。
“嗯,,。”妥歡帖木兒端起茶碗,狠狠喝了一大口,然後長長地吐出一道佛氣,有股柔和的熱流,迅速沿着嗓子直達丹田,然後又從丹田裡跳起來,隨着血液涌遍全身,四肢百骸中的舒適感覺,在原來的基礎上,迅速又增加了數倍,令他愈發覺得自己耳聰目明,精神抖擻。
“佛爺要是覺得還合口,就多喝一些。”樸不花將托盤交到隨行的小太監之手,然後從自己懷裡掏出一塊用體溫捂熱乎了的毛巾,輕輕替妥歡帖木兒擦掉額頭上的暗黃色汗珠,“這是二皇后按照國師進獻的秘方,親手替陛下熬製的,足足熬了六七個時辰,將草木之精華全都熬了出來。”
“嗯,二皇后有心了。”妥歡帖木兒笑着端起茶碗,細細品味,樸不花在替同爲高麗人的二皇后奇氏邀寵,這點兒他心知肚明,但是他依舊覺得非常受用,畢竟,能稱爲多個女人的全力競爭目標,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是一種滿足,況且奇氏已經跟別人爭奪他爭奪了這麼多年,從青梅竹馬一直到現在。
“這塊汗巾,也是二皇后親手所織,質地上,絲毫不比南邊來得差。”樸不花非常擅於把握機會,看看妥歡帖木兒的臉色,繼續笑着替二皇后奇氏邀功。
“是麼,拿來我看。”妥歡帖木兒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到了毛巾上,一把將其從樸不花手裡搶過來,對着燈光仔細觀瞧。
上面圖案很簡單,不過是常見的鴛鴦戲水,但汗巾本身的厚度和鬆軟程度,卻跟貴胄們偷偷從淮揚走私來的汗巾相差無幾,特別是正面的細紗提花,又密又軟,整齊得如同初生羔羊的皮毛,一看就是女紅行家所爲,絕非一般村婦所能比肩。
“所用的機器,也是從南邊買來的麼,朱屠戶那邊,已經開始向外賣機器了麼。”作爲一個睿智的帝王,妥歡帖木兒很快就意識到,這塊汗巾,是採用了和淮揚那邊差不多的技巧紡就,那就意味着,奇氏手裡,至少已經拿到了一整套紡織器械,這可是一個難得的好消息,對於把各類機關器械封鎖得密不透風的朱屠戶,簡直就是一記響亮的打耳光,足以替朝廷把去年勞師無功的面子給找回一部分來。
“不光是拿到了一套紡紗、織布和提花的機器,內廷製造局那邊,還自己造了兩套差不多的出來,這汗巾,就是二皇后拿着製造局所造機器紡的,總計才用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大功告成了。”樸不花得意的笑了笑,大聲宣告。
能完整的仿製出淮揚那邊的紡織機器,就意味着也能仿製出其他東西,妥歡帖木兒聞聽,心情立刻比連做兩次“演蝶兒”秘法還舒爽,拿着汗巾,反反覆覆看了三遍,才從牀榻上翻身而起,大笑着吩咐,“來,給朕更衣,去二皇后那,看看朱屠戶視若珍寶的機器,到底是什麼模樣。”
“奴婢遵旨。”樸不花非常應景地,拖起長音迴應,然後率領一羣小太監,將妥歡帖木兒收拾打扮,再用厚厚的貂皮大衣裹將起來,攙扶着走向殿門。
外邊的夜風仍帶着濃濃的寒意,但妥歡帖木兒的心思卻是滾燙,按照他跟文武百官多次探討總結出來的論斷,朱屠戶之所以能爲禍兩淮,憑得就是那些奇技淫巧,而一旦那些奇技淫巧,都被朝廷所掌握,先前失去的平衡,就會重新向皇家傾斜,再經過一段時間養精蓄銳,新的大軍就可以帶着新的火器,再度趕往益都,先解決掉半島上那股朱屠戶的爪牙,然後挾大勝之威一鼓作氣殺向徐州。
“機器是二皇后派出的高麗商人,花費重金從淮揚商號購得,製造局的郭大人,見到實物之後,立刻帶領能工巧匠,不眠不休地拆解、測量、仿製,前後花了足足兩、三個月,才終於破解了其全部奧秘。”帶着幾分發自內心的興奮,樸不花一邊給妥歡帖木兒提着燈籠引路,一邊低聲彙報,“二皇后說,只要陛下准許,她就立刻讓這東西賣得滿大街都是,狠狠打擊一下淮人的囂張氣焰。”
“已經到手兩三個月了麼,爲何不早點兒告訴朕,。”誰料,妥歡帖木兒卻敏銳地從他的話語裡找到一個細節,皺起眉頭,大聲質問。
“陛下,陛下恕罪。”樸不花嚇得打了個哆嗦,趕緊出言補救,“是二皇后和大皇后商量說,要等機器仿製出來之後,再給陛下您一個驚喜,當時,當時郭大人立了軍令狀的,說,說他如果仿製不出來,就任由奴婢割了他的第六根手指頭。”
“他倒是會說。”妥歡帖木兒立刻被逗的展顏而笑,朝地上啐了一口,低聲罵道。
自打脫脫的心腹李漢卿被趕出兵部後,軍械監和內廷製造局的差事,就都由深受妥歡帖木兒寵信的勳貴子弟,六指神童郭恕兼任,而後者,兩隻手都天生有六根指頭,割掉多餘的那個,對其根本沒任何影響。
“他當時可沒跟奴婢說好,要從哪邊數起。”存心逗妥歡帖木兒高興,樸不花吐了下舌頭,小心翼翼地補充。
六指通常都生在大拇指旁邊,從小拇指數起,剛好第六,可如果從大拇指一側數起,第六根手指就是正常的小拇指了,割掉之後,郭恕肯定就再也幹不出任何像樣活計。
同爲制器之道的愛好者,妥歡帖木兒當然清楚,這對“六指神童”郭恕來說意味着什麼,因此笑了笑,搖着頭說道:“你也別整天給他挖陷阱,那小子是個奇才,他只要用心去琢磨,沒有完不成的道理,即便時間上稍微向後拖了拖,也無需苛責,朱屠戶那邊,肯封一個無名雜工爲大匠師,朕這邊,不會連他的氣度都比不上。”
“陛下乃真佛爺,當然氣度搶過他那個假佛子的一百倍。”樸不花連連點頭,大拍妥歡帖木兒的馬屁。
“嗯,朕不跟他比、朕是大元天子,他不過是個草寇。”妥歡帖木兒笑着點頭,最初被喇嘛們稱爲真佛轉世的時候,他的確存了在輩分上,佔一佔朱屠戶便宜的念頭,而隨着時間的推移,這種心思就慢慢淡了下來,不肯再讓後者做自己的晚輩。
主僕兩人盡撿着高興的事情談談說說,不一會兒,就來到了二皇后奇氏的住處,位於皇城內湖上的廣寒殿門口。
那奇氏原本住在延春閣,但最近因爲忽然喜歡上了一部關於月宮嫦娥的摺子戲,所以向妥歡帖木兒討了旨意,搬去了廣寒殿中,至於她真正搬離延春閣的原因,是傾慕嫦娥的美貌,還是受不了“演蝶兒”秘法修煉時的動靜,就沒人敢深究了,妥歡帖木兒自己,細想起來,也覺得心虛緊,根本不願細問。
早就跟樸不花商量好了,要在新春伊始這天向妥歡帖木兒獻寶,所以奇氏已經做足了準備,聽到門口傳來的腳步聲,立刻帶着宮女和太監迎了上前,盈盈跪倒,口稱:“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恭喜陛下又得一鎮國利器,造福萬萬子民,願陛下早日整頓兵馬,滌盪羣醜,還宇內太平。”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妥歡帖木兒被奇氏所創造的新鮮說辭逗得開懷大笑,快走幾步,身手拉住奇氏的手指,“起來,起來,皇后起來,有你在朕身邊,朕還有什麼坎兒過不得,快起來,讓朕看看,你最近是不是累瘦了。”
“只要陛下開心,妾身瘦一些算得了什麼,即便舍了這幅軀殼,也是甘之如飴。”奇氏順着妥歡帖木兒的攙扶,緩緩站起,靈動的眼睛裡頭,隱隱帶着幾分幽怨。
妥歡帖木兒的心臟,立刻像是被蜜蜂輕輕蜇了一下,又癢又痛,他知道自己最近頻繁修煉秘法,冷落了兩位皇后,所以覺得十分內疚,但那雙修秘法,卻也給他提供了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愉悅,讓他根本不可能下定決心割捨。
“朕,朕會永遠記得你這份情誼。”與民間大多數做了虧心事的丈夫沒什麼兩樣,妥歡帖木兒的應對之策,就是甜言蜜語,“就像咱們小時候在高麗時,你幫朕縫補衣服,朕到現在,還記得你當時模樣,朕,朕此生永遠不會遺忘。”
說起幼年時共同擔驚受怕的日子,他不由自主地又動了真感情,昏黃的雙目之中,隱隱亮起了淚光,奇氏見了,鼻子立刻一酸,低下頭去,拉着妥歡帖木兒的手嗔怪,“陛下,陛下說這些幹什麼,妾身爲陛下做任何事情,不都是應該應份麼,陛下請跟妾身過來,郭大人仿製的機器,就在妾身的寢宮裡頭,如果能推行天下的話,不但可以打擊朱屠戶,對您治下百姓,也是一件無上功德。”
“嗯。”妥歡帖木兒雖然很欣慰郭恕能仿製出淮揚的整套織紡器具,卻沒重視到如此地步,聽奇氏說得誇張,忍不住輕輕皺起眉頭。
“妾身聽聞,那朱屠戶治下,早已經開始向揚州城內的百姓販售此物。”知道他心中必然有困惑,二皇后奇氏繼續低聲補充,“尋常人家,只要把機器買一整套回家,就能讓女人坐在家裡紡紗,織布,織汗巾,甚至織錦,速度至少比原來快了五倍,如果家中女人肯勤快些,光憑着紡紗織布,就足以讓全家老小吃上飽飯。”
“啊,這麼厲害。”妥歡帖木兒從沒想過,一套完整的紡織器械,居然能涉及到千家萬戶的生活,加快腳步,跟着奇氏大步流星往寢宮裡頭走去。
入眼的,是三套樣式各異的物件,有手柄,有梭子,還有皮帶和圓圓的輪子,最古怪的一件,則是半人多高箱子,中間拉着橫樑,下面帶着一個踏板,看上去充滿了神秘味道。
“這個是手搖紡紗機,可以同時紡十二根紗,中間哪個是腳踩提花機,可以在布面上鉤紗生絨,一個時辰可鉤織一整匹,最大那個,是橫廂腰機,也是用腳踩着動的,專門用來將紗紡織成布,妾身親手試過了,速度非常快,如果普通人家有妯娌三個,剛好一人負責一臺,忙活兩個晚上,就夠全家穿一整年,再多餘的布匹,就能讓男人挑出去換錢換米。”
注1:蝶兒秘法是喇嘛教中一些邪派創立的雙修術,講究採陰補陽,元順帝曾經沉迷此道,使得大批喇嘛可以隨便出入後宮,與他一道跟各地進獻的采女“修煉”,後軍頭孛羅帖木兒起兵清君側,血洗大都城內的寺廟,這項秘術的修煉才被迫停止。
注2:元代後宮女子,只有皇后和妃子兩個等級,而皇后又可以按數字排序,分爲第一,第二,第三乃至第無限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