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爺!”韓崢低低叫了一聲,眼睛迅速開始發紅。父子三個一人選擇一家,看似萬般穩妥。但父子兄弟三個今後所要付出的代價卻是骨肉分離,甚至某一天要在沙場上面對面舉起刀槍。這種選擇,真的就必須麼?
“你我父子並不是第一家,當年女真滅遼,和元滅女真,咱們韓家都做出過同樣的選擇!”韓元善慘然笑了笑,伸出乾枯的大手,輕拍兒子的肩膀。“咱們父子能鮮衣怒馬,那是你當年大元滅金時,你曾祖,曾叔祖他們用性命換來的。咱們既然享受了,就得爲這個家族做出犧牲。你也是讀書人,爲父大不跟你講什麼大道理。只是告訴你一句話,歷史上這樣做的,肯定不是咱們韓氏一家。這世間從沒見過傳承千年的國運,卻存在傳承千年的家族!”
“阿爺——!”韓崢又低低叫了一聲,兩眼中緩緩落下淚來。父親大人說得沒錯,當年三國鼎立,諸葛家兄弟就各侍一主。並且三兄弟在魏蜀吳都身居高位。再往下,隋煬帝遠征高麗,追隨楊玄感抄了他後路的羣臣裡頭,就有虞世基、楊雄、來護兒等人的兒子。縱觀史冊,多頭下注,簡直是大家族生存的基本技能。韓氏遠非這一策略的始作俑者,也肯定不會是最後一家!
“你去了淮揚那邊之後,不要急於表現!”中書右丞韓元善在這種時候,卻沒時間去傷感什麼離別之苦。努力衝着自家兒子笑了笑,繼續低聲補充,“無論蘇長史那邊要你做什麼,都先答應下來,多聽多看,少做驚人之舉,更不要故意表現自己的本事!”
“嗯,孩兒記住了!孩兒斷不會連累父親!”楊崢知道父親叮囑的話肯定不是無的放矢,擡手在自家臉上抹了抹,用力點頭。
“糊塗!”韓元善瞪了自家兒子一眼,輕輕皺眉。終究是蜜罐裡泡出來的孩子,根本不懂得輕重緩急。但是這當口,他也沒時間再從頭教導兒子了。只好強壓住心中的失望,仔仔細細地解釋道,“爲父要你先蟄伏一段時間,卻不是說連累不連累。爲父既然送你過去,自然會對朝廷這邊想好說辭。況且你是被朱賊扣下的,輔佐他並非出於本心。朝廷這邊即便知道你已經替朱賊效力,也不好拿爲父怎麼樣!”
“爲父叫你先多聽多看,是爲了你的將來。”輕輕吸了口氣,他繼續補充,“那朱屠戶能在不到三年時間內,從芝麻李麾下的一介小卒,躍居紅巾羣雄之一。風頭和勢力甚至遠遠居於劉福通和徐壽輝等賊之上,自然有他的長處。並且他的種種施政手段,也與朝廷這邊大相徑庭。你投奔過去之後,如果什麼都不瞭解,就胡亂施展,肯定會給自己惹上一大堆麻煩。而如果耐下性子來多聽多看,從頭適應。以你進士及第的底子,將來的前途,又怎會在那些連書都沒讀過幾本的人之下?!”
老辣,這就是老辣。韓元善雖然不像後世的學者那樣,懂得什麼叫智力優勢。卻懂得將這種優勢發揮到最大。而歷朝歷代的科舉制度,選拔出來的未必都是人才。但那些能高中者,在智力方面,卻肯定遠遠超過了普通人。
畢竟是名字列過左榜的青年才俊,韓崢稍微仔細一琢磨,很快就理解了父親的良苦用心。然而,與此同時,一個更大困惑卻從他心底緩緩上涌。擡起紅腫的眼睛,看了看自家父親日漸蒼老的面容,低聲提議,“既然您如此看好朱屠戶,何必不趁着大元皇上沒注意,咱們全家都投奔過去?”
“傻話!”韓元善愛憐地看了看兒子,苦笑着搖頭。“爲父畢竟吃了大元朝這麼多年俸祿,危難之際,不能一點兒事情都不爲他做。況且咱們韓家如此大的基業,豈能說捨棄就捨棄?爲父在大都城裡替你們兄弟倆守着,等將來,你和你二弟兩個自然有一人來取之。而那時,看在你或你二弟的情面上,人家也不會太難爲我這個尸位素餐了一輩子的糊塗官!”
“二弟?”韓崢心中一團疑雲爲散,另外一團疑雲又起,“您讓二弟去了安慶,難道那朱重八,將來有機會跟朱重九逐鹿天下麼?”
話音落下,大元中樞右丞韓元善身體微微一僵,整個人瞬間彷彿又老了二十歲。“唉,爲父哪裡知曉得如此多啊。爲父只能看到,這大元朝,肯定是要玩了。但將來天下是屬於哪個,卻真的看不明白。本來,那朱重九是風頭最勁的,然而他卻重草民而輕士大夫。卻不知道,這天下,終究還要與士大夫共治才行。倒是那朱重八,出道而來,一舉一動都甚有章法。非但能勤學淮揚之長,而且不忘我儒學根本。雖是後發,前途卻未必比那朱重九差得太多!”
“那朱重八居然有如此眼光?!”韓崢愣了愣,有些難以置信。對於朱重九和淮揚大總管府,通過邸報、報紙以及坊間巷裡的傳聞,他的確瞭解得不少。但對於另外一個姓朱的,卻從沒重點關注過。更不知道,此人做事,居然如此條理分明。
“豈止是有眼光?!”韓元善對朱重八的觀感,卻遠不止是這些。咧了下嘴巴,繼續低聲補充,“此人雖然已經脫離的郭子興,卻始終將郭子興視爲上司,有情有義。此人雖然出身於紅巾,其治下,卻不準明教妖人隨意行走。此人雖出身草莽,大軍所過之處,卻對士紳大族秋毫無犯。並且還延請了楓林先生爲謀士,甚得南方士林之心!”(注1)“可那朱重九也懂得將商貿紅利,與治下士紳分享。兒聽聞市井謠傳,淮揚大戶們,去年從商號分得的錢財,遠遠超過了以往朝廷免掉的那點賦稅!”既然被自家父親安排去投奔朱重九了,韓崢本能地,就開始替自己將來的主公辯解。從利益分配方面,指出淮揚大總管府與士紳們的關係,並不像父親說得那樣水火難同爐。
“癡兒,老夫以前說你讀書讀傻了,你還不高興!”聞聽他的話,韓元善忍不住又冷笑着搖頭。“這天下士紳,在乎的豈是區區賦稅?說實話,能稱爲一地望族的,誰家也不差那點兒錢糧。他們在乎的,是千年不易的特權。我兒,你明白否?”
注1:楓林先生,朱升的號。朱升十九歲中秀才,二十四歲開始著書立說。並且一直遠離大元官場,以隱士形象示人。所以很受當時的讀書人尊敬。歷史上朱元璋得到他的效力之後,在士紳階層眼裡的形象立即大幅改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