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董大人,董大人,你,你怎麼如此,如此——唉!”方國珍卻懊惱地拍了下自己的腦袋,做出一幅追悔莫急的模樣。
“他這樣也算求仁得仁,方將軍無須過多自責!”第四軍長史宋克愣了愣,忍不住出言勸慰。
“唉,你看,看方某這張破嘴。唉,原本只想氣氣他,讓他消了對朝廷的妄想。唉....”明明心裡酣暢淋漓,方國珍卻繼續低聲自責。
此番與董摶霄聯袂渡江,方家軍一路上沒少燒殺搶掠。萬一過後被朱屠戶追究,難免要付出一些代價。而董摶霄一死,麻煩就徹底解決了。所有罪行都是奉了此人的命令而爲,方某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反正死人無法爬起來對質,看在方某人最後能臨陣倒戈的份上,淮揚大總管府上下也不好太較真兒。
此外,董摶霄文武雙全,在浙東一帶素負聲望。萬一他選擇了投降,以朱屠戶的假仁假義,保不準會允許他出錢自贖。而董摶霄再回到浙東之後,方家軍的日子可就難過了。無論是他輔佐了別人,還是藉助當地士紳的力量重整旗鼓,都一定會想方設法,將今天所遭受到的一切,連本帶利給討回去。
所以,董摶霄今天必須死。無論他受沒受重傷,方國珍都絕不會准許他活着返回江南。至於眼下趁亂殺向杭州的張士誠和王克柔兩個,說老實話,方某人還真沒怎麼放在眼睛裡頭。只要淮安軍不出頭拉偏架,方某人隨便動動手指頭,都能將張、王兩個後生晚輩打得潰不成軍,從此心中再也生不起東進之意...
一向光明磊落的宋克,哪裡知道方國珍憨厚的外表之下,居然藏着這麼多花花腸子?見後者恨不得以頭搶地,搖了搖頭,繼續低聲安慰:“姓董的靠屠戮義軍起家,手上血債累累。即便今天僥倖能活下來,過後也逃脫不了我淮安大總管府的審判。被方將軍幾句話給活活氣死了,反倒是佔了一個大便宜!”
“哦!”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方國珍心裡立刻打了個哆嗦,強堆起笑容,衝着宋克輕輕拱手,“多謝將軍開解!倘若真的如你所言,方某心裡可就輕鬆多了。敢問將軍怎麼稱呼,在淮安軍中高居何職?”
“第四軍長史宋克,見過方將軍!先前救援來遲,還請方將軍勿怪!”宋克跳下戰馬,舉手還了個標準的新式軍禮,滿臉自豪地迴應。
“莫非是舍家舉兵的宋仲溫,哎呀,方某可是久仰大名。原本以爲宋兄你一定是隱居於山林之中,蓄勢待起。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遇到你!真是三生之幸,三生之幸!”方國珍立刻又做出一幅激動的表情,連連長揖。
宋克被他誇張的舉止弄得渾身上下好不自在,避開半步,再度將右手舉到耳畔。“宋某對方將軍也是慕名已久。只是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還能與將軍並肩而戰。客套的話咱們以後再說,今日先管正事!宋某剛纔聽聞,脫脫已經退回黃河之北,此話可否屬實?還是方將軍只是爲了打擊董某人的囂張氣焰而自行杜撰?!”
“你不知道麼?”這回,終於輪到方國珍發愣了。瞪圓了眼睛,低聲反問。
“江灣城被圍多日,昨夜信使入城,也只送來了今天的作戰部署。其他都沒來得及細說!估計他也不知道!”宋克笑了笑,輕輕搖頭。
“哎呀,看我這記性!”方國珍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腦袋,又做出一幅悔恨的表情,“怪我,怪我。是我前些日子見識糊塗,居然聽從董賊調遣,切斷了江灣新城與揚州之間的水道。怪我,怪我。我今天一大早,已經把弟兄們都撤下來了。劉,劉伯溫先生可以給我作證。”
說罷,趕緊回過頭,從人羣之後揪出了滿臉尷尬的劉伯溫,繼續大聲補充,“他就是從揚州城裡出來的。奉了吳指揮使的命令來與方某聯絡。今日破賊之計,也是出自他老人家之手!”
“劉,劉山長?”宋克這才發現,劉伯溫居然就藏在方國珍的親兵隊伍中,愈發滿頭霧水。據他的印象,劉某人向來對大都督府橫挑鼻子豎挑眼睛,恨不能除之而後快。怎麼幾天不見就轉了性子,居然替朱總管謀劃了起來?
“劉某隻是不忍見揚州百姓再遭劫難,所以才忍不住出了一次手!”躲了半天卻最終沒有躲過去的劉伯溫拱了拱手,訕訕地解釋。“待此間事了,劉某還會繼續回書院授業解惑,不會與貴軍牽涉分毫!”
“先生志向高遠,宋某仰望莫及!”宋克愣是被劉伯溫的舉動給氣得笑了起來,搖着頭回應。
這世間某些人就是喜歡自己給自己找彆扭,明明兩眼望着滾滾紅塵,卻偏偏做出避世高人狀。卻不知道,仗義出手這種事情,做過一次之後,難免就會做第二次。待到第三、第四次下來,恐怕某些人自己就徹底上了癮,拿着大棒子趕都無法將其趕走。
劉伯溫被宋克笑得心裡發虛,紅着臉,故意將話題朝別處岔,“劉某說得全是實話。剛纔方將軍之言,也句句屬實。大總管,你家大總管,數日前偃旗息鼓,一舉斷了益王買奴的糧道。隨即與王宣將軍前後夾擊,全殲了山東東西兩道的元軍。而後又斷然揮師西進,連克般陽、萊蕪,兵鋒直指濟南。如今,整個中書省南部風聲鶴唳,蒙元朝廷已經接連給脫脫下了無數道聖旨,逼他放棄攻打淮安,回救濟南。眼下淮安周圍,已經再無半個元兵!”
“啊,此話,此話當真——?!”接二連三的喜訊,令宋克頭暈目眩。被圍數日,他幾乎每天想的都是如何頂住董摶霄,別拖徐達的後腿。也別因爲大總管貿然北上失利,而自亂陣腳。卻萬萬沒想到,自家大總管在一步跳出圈外之後,竟然又在黃河以北,創下如此奇蹟!
兵法有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脫脫此番鎩羽北返,雖然有被朝廷逼迫的成分,但其先前一舉席捲淮揚的戰略目標,已經徹底宣告失敗。對軍心,對士氣,對其本人的威望,打擊都非常沉重。哪怕他最後成功收復了益都、般陽和登萊各地,想再重演一次淮安之圍,短時間內,恐怕也絕無可能了!
況且以徐達的機敏,又怎麼可能允許脫脫從容去對付自家都督?說不定,此刻胡大海等人,已經尾隨着元軍渡河。隨時準備從背後給脫脫以致命一擊。
“軍報上所寫,還能有假?!”見宋克當着外人的面兒懷疑自己的話,劉伯溫非常不高興的反問。再怎麼說,自己也是個儒林前輩。怎麼可能在如此多的人之前信口雌黃?“大總管的攻城本事,你又不是不清楚?當年淮安、寶應和高郵,都是一日而下。那山東東西兩道,有哪一座城池修得比這三個還結實,大敗之下,怎麼可能擋得住我淮安軍的兵鋒?!”
“這話倒是一點兒都沒錯。”儘管有隸屬於方家軍的很多外人在側,宋克依舊非常不謙虛地點頭。
鐵甲掘城車、空心攻城鑿、旋柄攻城鑽,還有火藥包、封牆管兒、壓水器,起磚專用槓桿.....,林林總總,恐怕不下三十幾樣。只有身居淮安軍高職,才知道原來所謂的金城湯池,不過是個巨大的笑話。在層出不窮的破壞花樣面前,哪怕是青石條壘就的高牆,一樣會轉眼間就化作斷壁殘桓。
想到自家總管在齊魯戰場上攻城略地,勢如破竹,第四軍長史宋克就忍不住心馳神往。依稀間,彷彿自己已經插翅飛到了黃河以北,泰山之東,手持淮安軍戰旗,長驅敵陣。而敵軍將士則紛紛抱頭鼠竄,根本沒勇氣回頭多看一眼!
“呯!呯!呯!”淮安軍的戰旗下,連綿的射擊聲響起,將濟南城頭上的守軍打得死傷枕籍,苦不堪言。
一名禁軍射鵰手不敢被動挨打,從城垛後探出半個身子,彎弓搭箭。還沒等他將弓臂拉滿,一枚開花彈已經飛上了城牆。“轟!”地一聲炸開,將射鵰手和他周圍的另外三名禁軍士卒炸得支離破碎。
“轟!轟!轟!”十幾門刻了線膛的六斤火炮,輪番發射,一尺挨一尺地,清除城牆上的各類防禦設施。
木製的牀弩,被彈丸分解成一堆原件。生鐵打造的釘排,沒等發揮作用,就一一落到了城外。裝滿糞便的金桶,被炸得四分五裂。黃褐色的液體濺得到處都是,令守城者幾欲窒息。禁軍費勁力氣從大都城帶來的青銅炮,也沒等建功立業,就挨個被炸燬。火藥的殉爆聲夾雜着蒙元將士們的哭喊,此起彼伏。
“轟!”一枚開花彈命中敵樓,卻沒有立刻爆炸,冒着煙落在了二層窗外的磚地上,來回滾動。
周圍的士兵紛紛避讓,唯恐爹孃給自己少生了兩條腿。下一個瞬間,爆炸聲響起,濃煙遮住了整個窗口。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搖搖欲墜的敵樓中,蒙元知樞密院事,禁軍達魯花赤雪雪,臉色慘白,大聲咳嗽着走來走去。
剛剛抵達山東戰場,就迎頭遇到了朱屠戶。他的運氣,可不是一般的好。而益王買奴被打得隻身逃命,更是令這一切雪上加霜。
出城野戰,那是不可能的。以雪雪大人的謹慎,怎麼可能給朱屠戶大發淫威的機會?憑險據守,獲勝的希望也非常渺茫。朱屠戶靠火炮和火槍的掩護,已經把掘城車送過了護城河。恐怕用不了太久,濟南泉城,就要步當初淮揚各地的後塵。
“大帥,請速做決斷!”樞密院參議劉文才衝進來,滿臉煙熏火燎。“守不住了,肯定守不住了。城頭的火炮,都,都被朱屠戶的火炮所毀。滾木雷石也所剩無幾。大帥再不做決斷的話,我等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大帥,請早做決斷!”敵樓內其他文職和武將,也滿臉期盼的大聲催促。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大都人,性命遠比地方上的同胞高貴。死在這個遠離皇宮的地方,實在是非常不值。
“決斷?”雪雪擡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咬牙切齒。“爾等讓我如何決斷,事到如今,唯死而已!”
說罷,他臉上猛然涌起一抹決然。頓頓腳,衝着劉文才大聲吩咐,“你來的正好,那邊就有紙筆,你替本帥上書給皇上,就說,就說.....”
又快速踱了幾步,知樞密院事,禁軍達魯花赤雪雪滿臉毅然地補充,“臣雪雪,蒙陛下知遇,託以重任。引大軍南下,爲丞相後盾。受命以來,苦心積慮,晝夜輾轉,唯恐託付不效,辜負聖恩。然天有不測風雲,大軍未過黃河,先遇朱賊主力。我寡敵衆,孤城難守。臣不敢棄之而去,有辱陛下威名。故欲率領麾下將士,殊死抵抗,與城俱殉。以卑賤之軀,回報陛下恩遇之萬一。臣,知樞密院事雪雪,再叩首。廝殺聲漸進,北望大都,不知所言!”
一篇臨難絕筆,做得擲地有聲。把個樞密院五品參議劉文才感動得心中一片滾燙,強忍熱淚,揮毫潑墨。頃刻間,文章寫罷。雪雪拿過來,迅速檢查了一遍,然後命人裝入竹筒封好,交給親兵百戶,命其帶領三十名弟兄,火速從沒有發現敵軍的西門出城,送往大都皇宮。
“末將,末將願意與大帥一道赴死!”目送着信使沿着官道離開,衆將知道已經今日必無幸理,咬着牙大聲表態。
按照成吉思汗時代留下來的軍法,主帥死,麾下將領如果搶不回他的屍體,全都會被處以極刑,妻子連坐。雪雪既然決定留下來以殉國難,他們當中,無論文職謀士還是武將,都必須一道陪葬,誰也沒辦法獨自離開。否則,非但自己將身敗名裂,大都城內的家族,也必會受到株連。
誰料先前還滿臉決然的雪雪,卻苦笑着揮了揮手:“死什麼死啊。我等留着有用之身,才能回報國恩。趕緊下去,給老子備馬。咱們趁着朱賊還沒反應過來,立刻從西門血戰突圍!待下一波援軍趕到,再重奪此城,以雪前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