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兩千餘名浙東將士,簇擁着董摶霄的帥旗朝自己逆衝而來,第四軍長史宋克忽然就涌起一股悲憫之意。
敵軍不可能翻盤,即便那面帥旗下站的真是董摶霄本人,即便那兩個千人隊當中,個個都是百裡挑一的精銳。
戰爭的模式已經變了,浙軍已經遠遠第被淮安軍甩在了後面,在雙方兵力大致相當的情況下,依舊依靠弓箭、刀盾和長槍的軍隊,不可能擋得住擡槍、火槍和手雷的輪番打擊,更何況,此刻在淮安軍的六條橫隊的左右兩個邊角,還集中了上百支專門爲打擊臨陣指揮者的神機銃。
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或者在戰鬥關鍵時刻,突然施展殺招,力挽天河,史書上類似的記載比比皆是,但是,以上奇蹟,都是在雙方武備差距不太大的情況下,纔會發生,而此刻,淮安軍與對手,已經完全不遲於同一層面。
當羊羣遇到了獅羣,前者再勇敢,都是徒勞。
除了讓人感到悲壯之外,沒有其他任何效果。
不過,很快,宋克心中的這股悲憫就被憤怒給取代,數十支弩箭同時破空而來,將他手中的戰旗,射得千瘡百孔,右胸和右腿護甲,也被弩箭砸得叮噹作響,若不是身邊的侍衛搶先拿騎兵專用盾牌護住了他的面孔與脖頸,也許他宋克今天就要成爲淮安軍第一個戰死沙場的高級將領。
胯下的阿拉伯馬嘴裡發出低低的悲鳴,緩緩跪臥於地,這匹忠勇的畜生,脖子和前腿上扎滿了箭矢,卻拼着最後的力氣,不肯直接栽倒,以免壓傷背上的主人,滾燙的血漿,瀑布般噴射出來,將宋克的鎧甲和披風都染成通紅一片,他的眼睛也迅速變成了猩紅色,掙扎着將手中戰旗向前戟指,“學兵隊,還擊。”
“呯,呯,呯,呯,呯。”裝備的線膛槍的講武堂學子們,立刻停在了原地,用肩膀頂住槍托,以站立姿勢,向敵軍還以顏色。
距離略有點遠,線膛槍的數量也過於稀少,迎面頂過來的敵軍當中,大約有二十幾人應聲而倒,這點損失,當然不足以令存了拼命之心的浙軍停住腳步,相反,董摶霄的戰旗之下,忽然響起了一串低沉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緊跟着,所有浙東將士忽然開始加速,一排排槍鋒和刀刃,在陽光下亮得刺眼。
淮安第四軍長史宋克,立即意識到自己剛纔的表現過於急躁了,深吸一口氣,將破爛的戰旗重新高高地舉過頭頂,“號手,命令全軍繼續正常推進,以不變應萬變。”
“滴滴噠噠,滴滴答答,嘀嗒嗒嗒嗒嗒。”嘹亮的嗩吶聲,立刻在他身邊響了起來,迅速把主將的心思,傳遞給身後軍陣中的每一名弟兄。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身經百戰,又專門在講武堂中回過爐的團長們,立刻以哨子聲做迴應,節奏古板單調,不帶絲毫人間煙火。
聽到訓練時早就爛熟於心的銅哨聲,原本有些慌亂的淮安士兵們,也迅速回歸了正常,位於第一、第二排的長矛手,將長矛斜着向前舉高,左右來回搖晃,雙腿同時隨着銅哨的節奏緩緩邁動,“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包裹了一層鋼板的戰靴,踩得大地微微顫抖。
迎面倉促射過來的弓箭和弩箭,大部分都被長矛撥偏,無力地落進泥土中,小部分僥倖通過了長矛的梳理,卻又被走在第三排的刀盾兵果斷地格擋住,除了製造出一連串的嘈雜聲之外,毫無效果,只有零星一兩支絕對幸運者,繞過了盾牆,射中了走在第四排的擡槍兵,但箭矢上的大部分動能,都被鋼絲編織的軟甲抵消掉了,剩下的已經不足以致命,而受了傷的擡槍兵們,卻咬着牙跟上隊伍的腳步,唯恐落於袍澤之後,“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每一步踏在大地上,都堅實無比。
“轟。”“轟。”“轟。”“轟。”跟上來的四斤炮,又開始朝浙軍頭上傾瀉火力,因爲中間隔着自家弟兄,雙方又在面對面前進,他們只敢使用實心彈,所以威懾的效果,遠遠大於真實殺傷,對懷抱拼命之心而來的兩千浙軍,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
“嗖,嗖,嗖,嗖,嗖,嗖。”更濃密的弓箭和弩箭,從浙軍當中飛出,氣勢洶洶撲向淮安軍前排長槍兵。
五十步距離,大部分弓弩手都果斷地換用了破甲錐,並且盡力採取平射的方式,這給對面的長矛兵們造成一些損失,十幾個受了傷的淮安弟兄,猛地將長矛戳在腳下,踉蹌着站穩,後排立刻有人上前補位,接過長槍,重新封堵上陣線上的缺口。
“四斤炮的戰術需要立刻改進,否則會越來越雞肋。”第四軍長史宋克高舉着戰旗,在親兵的護衛下,爲全軍指引前進方向,他的心思很活絡,學習能力也極強,即便在如此緊張時刻,大腦依舊在高速運轉,“如果擡槍裝了散彈之後,射程能更遠一些就好了,或者裝備更多的神機銃,還是擺在軍陣左右兩個邊角位置,將規模各自加大兩倍”
這是一個極爲大膽的設想,一旦付諸實施,神機銃的射程優勢,就不再沒有用武之地,但與此同時,對陣形及配合的要求,也將提高數倍,並且還需要給神機銃的指揮者,更多的自主權力。
“學兵隊,射擊。”想到這兒,宋克忽然又大叫了一聲,用力揮舞手中戰旗。
再度跟上來的講武堂學子們,誰也來不及考慮命令是否恰當,本能地選擇了服從,“呯,呯,呯,呯,呯。”,槍聲響成了一片。
這一輪距離更近,作用也更爲明顯,浙軍的陣列當中,被打出了兩個明顯的塌陷,凡是被鉛彈擊中軀幹的人,個個都死得慘不忍睹。
“學兵隊自行掌握攻擊時間,其他各團,繼續前進。”宋克迅速朝對面看了一眼,心中的想法愈發堅定。
“學兵隊自行掌握攻擊時間,其他各團,繼續前進。”傳令兵無法將這個創新之舉,化作嗩吶聲,只好分出人手,跑動着將其一遍遍重複。
列隊而前的戰兵,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但跟在戰兵軍陣兩個后角的學兵們,卻大受鼓舞,手中神機銃已經發射完畢的,主動停下來,原地裝填,沒來得及發射者,則繼續跟在大隊人馬之後,一邊走動,一邊尋找目標。
““呯,呯。”““呯,呯。”“呯,呯。”零星的火槍聲接連不斷,打在浙軍隊伍中,冒出一團團血光。
每次傷亡都是個位數,但每一次,死的都是正副百夫長,或者牌子頭這種低級軍官,並且身上的傷口極爲恐怖,每一處都有碗口大小,將破碎的內臟,骨頭,全部給暴露了出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領兵的浙軍主將唯恐自己一方士氣受到打擊,果斷地吹響了最後的號角。
浙軍的陣列迅速改變形狀,前排的兵勇們,放平長矛,舉起鋼刀,以最快速度朝淮安軍衝了過去,後排的弓手和弩手則將最後一支箭矢搭在弦上,開始自由尋找獵殺目標。
“穩住陣腳,繼續前進。”不小心令敵軍衝刺時間大大提前的宋克,深吸一口氣,努力壓制住心中的慌亂,距離還不夠,火銃在六十步處就能破甲,但最佳殺傷效果,卻是三十步之內,特別是改用散彈的大擡槍,十五到二十步範圍之內,一掃就是一片,而距離只要超過三十步,散彈的穿透能力,至少要下降一半兒。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從屠小弟等人嘴裡吹響的銅哨聲,清晰傳達了長史大人的命令,主將陳德帶領騎兵去肅清外圍的殘敵了,按照淮安軍的規矩,長史就是這支隊伍的主心骨,無論他經驗夠不夠豐富,發出的命令是不是正確,底下的團長和營長們,都必須無條件地支持。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淮安軍的戰兵們,則踩着銅哨的節拍,繼續齊步行進,最有效的殺招,不是來自前面兩排長矛手,所以,他們不需要依靠速度來加大長矛的攻擊力,他們只需要保持完整的陣形,保持與敵軍的接觸面積,保持這種不疾不徐,卻沉靜到令對手窒息的碾壓氣勢
“鐺。”一支弩箭射中宋克的頭盔,震得他眼冒金星,耳朵裡雷鳴聲一片,是破甲錐,再低上兩寸,就足以要了他的命,憤怒地他將目光轉向弩箭飛來的方向,同時手指在旗杆上默默扣打。
“三十步,不夠。”又一波箭雨飛過來,落在他身前身後,濺起數點血花。
浙軍的弓箭手們打定了主意,要擒賊擒王,所以至少有上百把角弓和羽箭,都在朝他所在位置瞄準,宋克身邊的親衛們努力用各種手段阻擋,傷亡依舊在所難免。
“二十五步,還不夠。”“鐺鐺鐺鐺。”更多的羽箭和弩箭飛向他,將豎起來的盾牌,砸得搖搖晃晃。
“二十步,再堅持,再堅持幾息,幾息。”第四軍長史宋克繼續高舉戰旗,帶領隊伍迎着敵軍前進,“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腳步聲在身後,踩得地動山搖。
越來越多的冷箭,令他舉步維艱,但淮安軍的戰旗,卻始終在向敵軍推進,“十八,十七,十六。”當確定自己已經看清楚了董字帥旗下的面孔,宋克猛地將戰旗向前指去,“停步,攻擊。”
“嘀嘀嘀嘀嘀,,。”短促無比的嗩吶聲再度出現於戰場。
“刷。”第一排,三百名戰兵,與屠小弟一道蹲了下去,銳利的四棱矛鋒,在普通人的哽嗓高度,排成了筆直的一道橫線。
“刷。”第二排,又是三百杆長矛,末端觸地,矛鋒在高出第一排兩寸位置,組成第二條死亡直線。
“咚。”整整三百面巨盾同時下落,半人高的木牆在長矛兵身後拔地而起。
“呯。”一百杆擡槍噴出滾滾濃煙,暴雨般的彈丸從長矛兵的頭頂上掃過,掃進對面急衝而來的董家軍中,如冰雹掃過麥田。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未等大擡槍噴出的硝煙被風吹散,二百九十多杆滑膛槍同時開火,槍口幾乎頂着敵軍的胸口,子彈帶起一團團暗紅色的血霧,(注1)
“轟,轟,轟,轟,轟。”手雷爆炸聲此起彼伏,懷着必死之志撲過來的兩個董家千人隊,被炸得屍橫遍野。
同樣的殺戮,在戰場不同的位置,豪不走樣的照搬了一遍,死板而又野蠻,當最後一聲手雷爆炸結束之後,第四軍長史宋克的眼睛,已經找不出任何一支完整建制的敵軍,哪怕是最小到十人隊,也絕無可能。
“全體都有,攻擊前進。”他深深第吸了一口氣,手中戰旗遙遙第指向董摶霄的帥旗,那下面還有站着十幾個人,可能已經被打傻了,僵立在硝煙中失魂落魄。
“嘀嘀嘀,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嗩吶聲再度響起。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銅哨聲,以千年不變的節奏,努力相應。
一層接一層長矛起立,伴着單調而又親切的銅哨子聲,整個淮安軍陣線,再度緩緩向前推進。
擋在其前面的任何障礙,都快速被碾壓成齏粉。
“噹啷。”漢軍副萬戶楊其昌手中的寶劍掉在自己的戰靴上,深入盈寸,他卻渾然不覺,兩隻眼睛繼續呆呆第望着淮安軍的第四軍的戰旗,望着它距離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到在眼睛裡燃燒成一團火焰。
“噹啷。”“噹啷。”“噹啷。”一把又一把兵器,從殘存的董家將士手裡落地,上面佔滿的塵土,而他的主人,卻再也沒有勇氣,將它們從地上重新撿起來。
注1:文中所描述長矛手下蹲,給火槍手讓出擊發空間的戰術,見於十六世紀的歐洲,非杜撰,很多反映那個時代戰爭的電影裡都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