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董摶霄緊皺眉頭,低聲唾罵。
對手在指揮騎兵方面嚴重缺乏經驗,然而在對火器的瞭解方面,卻明顯是個行家,居然於命令騎兵轉頭撲向浙軍火炮和弩車的同時,調動步卒向前推進,如此一來,無論他的騎兵最後是勝是敗,短時間內,浙軍的炮車和弩車都無法再發揮作用,而淮安軍手中那種雙輪輪小炮車,則可以和步卒們一道,從容地佈置到最佳射擊位置。
“可以讓宜興毛葫蘆兵從左翼頂上去,擋住淮賊。”跟在董摶霄身側的一名幕僚急自家主人所急,湊過來,低聲提醒。
淮安軍的騎兵即將衝入浙軍的炮陣,蒙古騎兵也頂了上去,在他們分出勝負之前,誰也無法正中央通過戰場,但浙軍畢竟在人數方面佔據絕對的優勢,從自家隊伍最左翼調動一哨兵馬繞路前行,剛好能橫在淮安軍的騎兵和步兵之間,令他們彼此不能相顧。
“傳令給王可大,讓他帶王字營繞過騎兵,迎戰淮賊。”董摶霄果斷納諫,咆哮着,將令旗塞進傳令兵之手。
“大帥有令,王字營出戰,繞過騎兵,迎戰淮賊。”身後揹着數面認旗的傳令兵,立刻策動戰馬,一邊朝自家左翼的宜興毛葫蘆兵隊伍狂奔,一邊扯開嗓子大喊。
“大帥有令,王字營出戰,繞過騎兵,迎戰淮賊。”董摶霄的親兵們也緊隨其後,扯開嗓子,將命令一遍遍重複。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牛角聲再度吹響,緊張得令人窒息。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戰鼓驚天動地,聲聲急,聲聲催命。
從幾種不同途徑接到了命令的宜興毛葫蘆兵們不敢拖延,在其義兵萬戶王可大的率領下,大步向斜前方走去,他們的武器大多數爲長矛和朴刀,也有幾百把竹臂步弓,在裝備方面與,緩緩推進過來的淮安軍相比,劣勢非常明顯,但憑着着雙倍的人數,將對手擋住一刻鐘左右,應該不成問題。
一刻鐘,已經足夠雙方的主帥重新調整部署。
作爲一名百戰宿將,董摶霄清楚地知道此戰關鍵在哪兒,龍騰虎躍的淮安騎兵也好,如牆而進的淮安步卒也罷,他們都不會是真正的殺招,真正的殺招,肯定會來自正繼續從正北方向朝自己靠攏的方家軍,姓方的既然跟淮賊勾結,就一定是準備置自己於死地,否則,萬一自己撤回浙東,方賊將獨自面對所有報復。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方國珍的帥旗,卻在距離浙軍右翼三百步外,忽然停了下來,整個隊伍緩緩向東向西延伸,彷彿剩下的戰事已經跟自己無關一般,在旁邊好整以暇地看起了熱鬧。
“方穀子到底要幹什麼。”董摶霄被對方舉動弄得滿頭霧水,已經舉到半路的令旗,遲疑着停到了耳根處。
如果方穀子不繼續向前推進的話,自己就沒有必要命令剩下的所有隊伍立刻做出調整,否則,萬一江灣城方向發生新的變故,浙軍的反應難免會慢上半拍。
還沒等他做出最後的決定,忽然間,耳畔傳來了一聲悶響,“轟,,。”,一剎那,地動山搖。
是騎兵,雙方的騎兵終於正面撞在了一起,無數目光,包括董摶霄自己的目光,剎那間都不由自主地從戰場右翼轉回到正前方,努力從兩團暗黃色的煙塵當中,分辨自家袍澤的身影。
左側由東南迂迴過來的那團巨大的煙塵是蒙古騎兵,他們擁有百年不綴的威名,右側自正北方殺過來那團小了足足半號的煙塵是淮安軍,他們當中,很多人在一年之前,恐怕根本沒接觸過戰馬,雙方在聲勢和規模上,都不屬於一個數量級,勝負的趨勢應該非常明顯。
然而,令大夥感到驚詫的是,包裹着騎兵的兩個暗黃色的煙塵團兒,卻頭對着頭,重重地頂在了一處,彼此擠壓,迅速就合二爲一,彼此間很快就分別不出半點兒界限,不斷有戰馬的悲鳴和垂死者的哀嚎從煙塵最濃郁處散發出來,刺激得人頭皮發麻,小腹不由自主地一陣陣抽緊,抽緊。
在煙塵外側,則是凌亂的炮車和弩車,以及其他各類攻城用具,可憐的弩手和炮手們,根本發揮不了半點兒作用,只能抱着腦袋,盡力遠離暗黃色的戰團,無論是淮安軍騎兵,還是蒙古騎兵,都不會拿他們的血肉之軀當一回事,只要遇到,肯定是毫不猶豫地策馬踩過去,對於前者來說,他們是生死寇仇,對於後者來說,他們從來就不是同類,死活跟自己沒半點兒關係。
“啊,,。”一具胸前開了大口子的身體,忽然慘叫着從黃色的煙團中飛了出來,鮮血沿途如瀑布般飛濺,將衆人的視線染得一片通紅。
“啊,,。”“啊,,。”“啊,,。”“娘,,。”“阿嬤,,。”慘叫聲忽然壓過了所有馬蹄聲和金鐵交鳴,充斥了整個戰團,暗黃色的煙塵,則快速變成了粉紅色,從地面扶搖之上,佔據了小半個天空。
天空中的雲氣,也忽然被染上了一團粉紅,飄飄蕩蕩,隨着風的方向,來回移動,好像無數不甘心的靈魂,眷戀着下面的沃土,猛然間,慘叫聲再度被金鐵交鳴聲取代,“叮叮叮,噹噹噹”,宛若狂風暴雨。
一張無形的大手,就在狂風暴雨般的金屬撞擊聲之後,悄悄地鎖住了觀戰者的喉嚨,令他們無法呼吸,無法移動,甚至連眼皮都無法合攏,就在浙軍上下,都以爲自己即將被活活憋死的時候,金鐵交鳴聲猛地加劇到了頂點,隨即嘎然而止,左側的粉紅色雲團四分五裂,變成無數股泥鰍,倒折而回,右側的雲團,則被拉成一條粉紅色的蛟龍,張牙舞爪,威風凜凜。
“阿卜,,。”“阿卜,,。”潰散的“泥鰍”們一邊策馬逃命,一邊在嘴裡發出絕望的呼喊,彷彿靈魂都已經破碎,只剩下了一具腐朽的身軀。
粉紅色的蛟龍,則緊緊追在他們身後,遇到稍微大的一團泥鰍,就張開嘴巴,一口咬成碎片,然後再追上另外一團,露出鋒利的鋼牙。
“阿卜,,。”“阿卜,,。”董摶霄的身側,也有人嘴裡發出絕望的呼喊,雙手抱着腦袋蹲在地上,淚流滿臉,(注1)
是蒙古人,蒙古鐵騎敗了,蒙古鐵騎被淮安蟊賊迎面撞了個粉碎。
到了此刻,董家軍上下,才忽然意識到,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對,潰散成了一羣泥鰍的,竟然是百戰百勝,威名持續了幾代人的蒙古鐵騎,而勝利者,卻是去年三月才獲得了大批戰馬,以往從沒有出戰記錄的淮安新兵,雖然,雙方再遭遇之前,他們已經和毛葫蘆兵打過了一場,雖然,他們的總人數,還不到蒙古鐵騎的一半兒。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董摶霄和他身邊的幕僚們拼命眨巴眼睛,努力認清事實的當口,淮安騎兵的隊伍中當中,忽然又響起了一陣激越的喇叭聲,“嘀嘀,噠噠,滴滴嗒嗒嗒,,。”
正在追亡逐北的蛟龍,猛地來了個大回頭,放棄對泥鰍們的追殺,朝着距離自己最近,茫然不知所措的董家軍弩手和炮手們衝了過去,刀砍馬踏,掀起一團團血浪。
那些弩手和炮手們,一直被用來遠程作戰,很多人連腰刀都沒配,怎麼可能擋得住騎兵的衝殺,嘴裡亂紛紛發出一陣慘叫,調轉身形,朝着浙軍的本陣亡命狂奔,將造價高昂的弩車、炮車,以及各類攻城器械,統統拋棄不顧。
淮安軍的騎兵則追着他們的腳步,滾滾而來,一邊衝殺,一邊調整自己的隊形,他們明明可以衝得更快,但是他們卻耐心地壓制着自己的馬速,始終不肯將潰兵徹底沖垮,他們的目光早已超越了潰兵的頭頂,如無數道閃電般,落在了董摶霄的帥旗之下。
“督戰隊,上前,無差別射殺。”感覺到淮安騎兵身上濃重的殺氣,董摶霄猛地清醒過來,大聲斷喝,培養一個合格的弩炮手花費不菲,培養一個合格的火炮手更是造價千金,然而,比起中軍被沖垮的後果,這點兒代價微不足道。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牛角號聲在帥旗附近響起,千餘平端着擎張弩的督戰隊越衆而出,對準潰退回來的自家袍澤,毫不猶豫地扣動的扳機。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雪亮的弩箭,在半空中橫着掃出一道閃電,正在倉惶逃命的弩手和炮手們,被攔腰射了個正着,一個個睜大了絕望的眼睛,搖搖晃晃,搖搖晃晃,如雨中的芭蕉,鮮血如噴泉般從他們的軀幹上疾射而出,組成一道道猩紅色高牆。
殺伐果斷的董摶霄,根本不會被如此慘烈的景象觸動,趁着淮安軍騎兵受驚減速的瞬間,再度揮動令旗,“探馬赤軍,左前二十步,結長矛陣,擋住騎兵,擋住淮賊騎兵。”
“探馬赤軍,左前二十步,結長矛陣,擋住騎兵,擋住淮賊騎兵。”
“探馬赤軍,左前二十步,結長矛陣,擋住騎兵,擋住淮賊騎兵。”
董摶霄身邊的親兵們,伸長脖子,一遍遍地大喊,蒙古兵敗了,但是大帥手裡還有探馬赤軍,同樣是百戰百勝,同樣擁有持續了幾代的不敗美名。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嘈雜的牛角號和戰鼓聲中,探馬赤軍開始快速移動,跟在弩手們身後,組成一道龐大的長矛陣,以步對騎,長矛密集陣列與弓弩配合,是最佳選擇,只要長矛陣不垮,對手就甭想再向前推進一步。
“嗚嗚嗚哇哇,嗚嗚哇哇,嗚嗚哇哇”彷彿故意與浙軍做對,先前在旁邊看熱鬧的方家軍中,也傳出了一陣充滿海腥味道的螺號聲響。
青黑色的軍陣,再度開始向前移動,飛舞的旌旗,遮天蔽日。
注1:元末,駐紮在各地的蒙古兵早已腐朽不堪,遇到順風仗則趁火打劫,爲禍地方,遇到硬仗,則掉頭逃命,衝擊自家本陣,而蒙元朝廷從塞外召集的兵馬,則被劉福通,張士誠等人消耗殆盡,導致蒙元朝廷在後期,完全依靠王保保等人手中的私兵才能維持,朝政也逐漸落於這些軍閥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