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四個字據說來自杭州的嶽王廟,乃嶽武穆當年親筆手書,幾乎是個讀書人,都能知道其典故,然而,嶽王廟從建立起來到現在至少已經過了一百三十餘年了,漢家兒郎甭說完成武穆遺願,連江南半壁都未能保住,最後都落入了異族之手。
猛然間,就有一股凜冽的寒意,從刀柄上傳過來,一直傳入傅友德和丁德興兩個人的心底,他們此行的方向是北方,他們就要踏上黃河以北的華夏故土,而自嶽武穆被冤殺後,除了淮安軍之外,還沒有其他任何一支打着漢人旗號的軍隊,曾經渡過黃河半步。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忽然變得極爲漫長。
早就不是戰場上雛兒的兩人,幾乎都在豎着耳朵等待,等待從甲板上層傳來的集合號令,等待朱重九對自己的召喚,然而,他們等來的,卻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嘩嘩,嘩嘩,嘩嘩”,沒完沒了,無止無休。
不會真的迷失了航向吧。
那幾個蒙古人真的對大總管沒二心麼。
萬一戰船觸了礁怎麼辦。
萬一目的地有埋伏怎麼辦。
朱總管會不會親自衝在最前方,就像傳說中唐太宗李世民那樣。
他把金絲甲都造成了黑色,是不是意味着他想打造一直玄甲軍
千頭萬緒,如海浪般從心底涌起,令人越想越着急,越想,越緊張得胸悶氣短,幾欲窒息。
就在二將急得快發瘋的時候,腳下的戰艦忽然減速,令人差點向前栽倒,緊跟着,一個低低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短促而清晰,“近衛團,以都爲單位,甲板上集合,跟着水手的燈籠走,到了指定位置後,立刻坐下待命。”
“是。”低低的迴應聲從船艙內不同的位置響起,隨即,船身伴着忙碌的腳步聲開始微微震顫。
下一刻,臥艙門被人從外邊輕輕拉開,徐洪三探進半個頭,以極低的聲音吩咐,“二位將軍請帶上兵器,隨我上甲板,咱們走後側的繩梯,把正式樓梯留給弟兄們。”
“給徐將軍添麻煩了。”傅有德和丁德興兩人魚躍而起,快步跟在了徐洪三身後,三人藉助大艙內的微弱燈光,避開一串串忙忙碌碌的人影,快步來到通往頂層甲板的繩梯下,然後攀援着繩梯魚貫而上,幾個呼吸間,就抵達了戰艦的頂層。
頂層甲板上,已經站了許多近衛團將士,每個人嘴裡都叼着根短木棒,避免發出太大的嘈雜聲,因爲要保持戰艦平衡的緣故,他們沒有完全集中於一處,而是在水手的指引下,按照上來的順序,三十個人一簇,三十人一簇,均勻地分佈在各個位置。
在甲板中央靠近主桅杆附近,則有一座臨時搭建起來的指揮台,朱重九正站在上面,一隻手扶着欄杆,另外一隻手衝着海面指指點點。
他周圍的幕僚們顯然受過嚴格訓練,每聽完一句話,就迅速用幾隻特製的傳令燈,衝着主桅杆頂部的瞭望臺位置,打出數種不同顏色的組合。
瞭望臺上,立刻有人用更大號的傳令燈,將一連串五顏六色的信號打向後面的船隻,很快,整個艦隊上方,燈火就打成了串,好像夜空裡閃耀的星星。
“船帆怎麼降下來了,。”傅友德忽然觀察到了一個微妙的細節,瞪圓了眼睛,在自己心裡悄悄嘀咕。
四下除了指揮台外,都是一片靜謐,他不敢找人詢問,只能扭動頭顱,自己努力尋找答案。
很快,他就清楚地發掘出了答案所在,船舷外除了海浪聲,依稀還有另外一種聲音,非常整齊,卻非常低微,“刷刷,刷刷,刷刷,刷刷”每響動一次,就將腳下的戰艦朝左前方推動數尺。
‘是有人在划槳,怪不得落了風帆之後,船依舊在沿着同樣的方向移動,’傅友德輕輕吐了口氣,緩解心中的緊張,棄帆用槳,說明登陸點已經非常近了,所以需要更準確的把握戰艦的速度,但燈光呢,這個時候還用燈光傳遞命令,不怕岸上的敵軍發現麼,還是朱總管有絕對的把握,附近沒有任何敵軍。
海面上很黑,除了掛於自家艦隊桅杆上的燈火在不停地閃爍之外,根本看不到其他任何光亮,而天空中,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佈滿了彤雲,將月亮和星星全部遮蓋了起來,一個也不見,如果以前做響馬的時候,這絕對是個攻打地主堡寨的好時機,趁着黑夜的掩護,可以將弟兄們悄無聲息地拉到堡寨之外,然後派十幾名身手靈活的弟兄,用綁着繩子的飛抓搭住牆頭,攀援而上,搶在裡邊的莊丁做出反應之前,迅速打開大門
“傅將軍,傅將軍,請跟我上指揮台,大總管請您跟丁將軍一塊兒上去。”有人輕輕拉了一下他的絆甲絲絛。
“啊。”傅友德愣了愣,訕訕地點頭,趕緊從夜空中將紛亂的思緒收回來。
“請跟我上指揮台,大總管請您跟丁將軍兩個一塊兒上去。”俞通海低聲重複了一遍,打了個手勢,示意二人跟自己走。
傅友德這才發現徐洪三已經不見了,替自己領路的換成了另外一個人,將狐疑地目光轉向丁德興,正欲偷偷地詢問一聲,卻見到後者將頭轉向了船舷,悄悄地衝自己使了個眼色。
徐將軍去了那邊,傅友德迅速扭頭,順着丁德興的目光觀望,只見一個非常像徐洪三的背影,正迅速從船舷上翻下,而其身後,則跟着整整一個都的弟兄,每人都脫光了膀子,嘴上叼着一把短刃,身後則揹着,一個方方整整的包裹。
就在此時,斜前方的黑暗中,忽然跳起一串幽綠色的火焰,像夏夜裡的鬼火般,迅速滾動了幾圈,然後迅速熄滅。
緊跟着,則又是幽綠色的一長串,閃起和消失同樣的迅捷。
“咯咯咯,咯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幾聲高亢的鳥鳴,忽然從鬼火熄滅處響起,穿過嘈雜的海浪聲,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夜貓子的叫聲,配上這忽明忽滅的鬼火,足以讓走夜路者嚇得魂飛魄散,但是,憑着以前多年做響馬的經驗,傅友德卻清楚地意識到,那不是真正的鬼火,真正的鬼火沒有這麼亮,並且熄滅的速度要緩慢許多。
那是一種從腐爛動物屍骨裡頭,專門熬製出來的油膏,只要小小的一盒,就能製造出大片的鬼火,江湖上有一種騙子,專門通過這種伎倆,來敲詐不明真相的富戶,讓後者出錢請他們驅鬼,而傅友德當年佔山爲王時,麾下正有幾個嘍囉擅長此道。
“咯咯咯,咯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夜貓子的叫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陪合着人工製造出來的鬼火,爲戰艦指引正確的航向。
戰艦的速度一點點加快,將自家與鬼火之間的距離迅速拉近,但是更快的,是海面上忽然涌起的數點星光,一樣是幽綠色,與岸上的鬼火一樣嚇人,但所有星光都迅速向鬼火附近匯聚,就像幾百年來散落在海上的孤魂,正在奔向他們夢裡的故鄉。
“是徐洪三他們,他們正架着小船爲大軍探路。”傅友德立刻明白,那些星光是何人所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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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艘戰艦上,都會配備數條小舟,幾個月前,朱重九營救他們時,就曾經從戰艦上放下小舟,然後由弟兄們划槳登陸,建立灘頭陣地,今夜,不過是重複了上次的戰術,只是登陸將士的數量,比上次多了數倍,整個艦隊規模,也比上一次大了數倍而已。
他忽然感覺到一陣輕鬆,心中所有的緊張與壓抑,瞬間一掃而空,而俞通海的聲音恰恰從耳邊傳過來,提醒他不要再走神,“傅將軍,注意腳下,腳下是臺階,您小心些,不要絆在上面。”
“多謝俞兄弟。”傅友德客氣地迴應了一聲,邁動雙腿,快步走向朱重九。
指揮台上還有給他和丁德興兩人專門留出來的位置,站在那裡,他們兩個能看得更清晰戰場全貌,也能更容易地接受大總管的調遣。
手中的戰刀已經飢渴很久了,他能感覺到刀刃上傳來的飲血慾望。
“站在這裡,跟我一起給弟兄們助威。”然而,朱重九卻搶先一步,掐滅了二人衝鋒陷陣的可能,“我答應過大夥,不上岸去給他們添亂。”
每人手裡塞進兩隻鼓槌,朱重九繼續笑着吩咐,“等岸上的火頭點起來,就跟我一塊擂鼓,半夜偷襲,吳良謀比咱們三個在行。”
“是。”傅友德和丁德興兩個乾脆利落地答應,彷彿早已經在朱重九帳下效力多年般,沒有絲毫遲疑。
輕輕地放下戰刀,舉起鼓槌,他們將目光再度投向鬼火閃爍的位置。
夜貓子的叫聲已經消失,從海面上匯聚過去的星光,馬上就要與岸上的鬼火融合在一處,而在兩三裡外遠的位置,則有兩行火把在快速向這邊靠近,隨之相伴的,還有一連串軟弱無力的畫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駐守在這一帶的元軍終於察覺到了異常,以儘可能快的速度,做出了反應。
只可惜,他們的反應太慢了。
“咚。”一個巨大的五色炮,忽然從鬼火彙集處跳起來,於夜空中迅速炸開,(注1)
“咚。”“咚。”“咚。”“咚。”,一個又一個五色炮,接連跳上夜空,陸續綻放。
剎那間,整個夜空,落英繽紛。
陸地和海面,瞬間被照得亮若白晝。
六百多名搭乘小船登岸的第五軍將士,迅速從身後解下油紙包裹着的火槍,衝着元軍殺過來的方向,排出了一個小小的方陣。
近衛團的弟兄們,則在徐洪三的帶領下,將身後的包裹丟在地上,一個接一個,迅速點燃。
跳躍的火焰,取代了夜空中漸漸黯淡下去的落櫻,照亮整個艦隊登陸的海灘。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戰鼓聲從所有戰艦上響起,宛若在海面上滾過的驚雷。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震耳欲聾的雷聲中,巨大的戰艦再度加速,像一頭憤怒的鯤魚般,朝被火堆照亮的沙灘衝了過去。
義無反顧。
注1:五色炮,即煙花,最晚出現不晚於宋代,史書上多次有記載,大宋朝廷燃放煙花,與民同樂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