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石載重的大漕船,每艘上面,光戰兵就裝了三百多人,還有操帆手、槳手、伙伕、雜役若干,宛若一座漂浮的城鎮,崩塌之時,慘不忍睹。
數十人在水裡拼命掙扎,大聲呼救。
上百人被沉船捲起的漩渦,直接帶進了水底。
還有不計其數的人被破碎的甲板,木料,以及其他船上的物件擠壓,在水面上硬生生變成了一堆堆碎肉。
紅色的血漿,沿着漩渦在河面上快速擴散。
轉眼,就將半邊河面都染成了紅色。
紅色的河面上,還有無數火頭在來回翻滾,烈焰騰空。
烈焰下,則是數以百計殘缺不全的屍體。
屍體旁,飄着更多掙扎着的人頭,每張面孔上,都寫滿了絕望。
這裡已經不是黃河,而是冥河。
宛若地獄裡的冥河來到了人間。
漕船周圍那些駕駛着漁船,原本準備靠到淮安軍戰艦附近施展手段的水賊們,一個個嚇得魂飛天外,根本不敢停下來救援落水的袍澤,頭也不回就將漁船往岸邊劃去。
另外四艘漕船上的蒙古押隊,卻像瘋了般,揮舞着鋼刀,勒令炮手們加快速度與淮安戰艦對射,船上的水手們,也被擁隊官拿刀子逼着調整船舵和木帆,繼續向阿拉伯船靠近,(注1)
他們船大,他們船上的將士多,如果能靠近淮安軍進行接舷戰,依舊有足夠的把握,將局面搬回來。
然而,他們卻太小瞧了對手的實力。
淮安戰艦的幾個艦長們,都是水師統領朱強精挑細選出來的,每個人至少都有八個月以上實際指揮經驗,豈肯以自己之長就敵軍之短,立刻努力調整方向,讓自己船身始終與對方保持着三四百步距離,不斷用炮彈伺候敵人。
一時間,雙方炮來炮往,將水面砸得像開了鍋一樣熱鬧。
不過非常令人遺憾的是,當那些充當“添頭”的小漁船都被迫退出戰場之後,雙方的戰果卻都變得乏善可陳。
在沒有瞄準具的情況下,三百到四百步,也就是另一個時空四百五到六百米的距離上,用原始的火炮對轟,能不能打中,很大程度上都取決於運氣。
特別是水面被炮彈砸出無數波濤後,船隻上下起伏得極爲厲害,連瞄準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更甭說讓炮彈飛向制定的目標。
於是乎,河面上轟轟隆隆,炮聲不斷,敵我雙方共九艘船隻在河心處兜來轉去,打得濁浪滔天,水霧瀰漫,卻半晌也不見新的傷亡。
相反,雙方船上的炮手和水手們,經歷了最初的緊張之後,卻越來越沉穩,動作越來越有節奏感。
特別是四艘漕船上的色目炮手,發現淮安軍也不過如此而已,竟然慢慢提升了射擊頻率,將船頭上的千斤重炮打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隱隱已經不在淮安軍的火炮之下。
“呯。”對轟多時之後,一枚從六斤線膛炮裡飛出的彈丸,終於又建立了功勳,砸在了蒙元水軍旗艦的主帆上,將木製的船帆砸得碎屑亂舞。
巨大的漕船,立刻搖晃了起來,船上的操帆手在押隊官的催促下,手忙腳亂腳亂地降下主帆,調整副帆方向,焦頭爛額。
淮安軍的戰艦看到便宜,不約而同撲將過去,調整炮口,衝着主帆破損的蒙元旗艦猛轟。
蒙元水師的另外三艘漕船卻主動放慢速度,用身體將旗艦擋在隊伍最後,同時拼命朝淮安軍戰艦反擊。
情急之下,雙方的指揮都有些混亂,戰艦之間的距離在不知不覺當中,居然縮短到了兩百步之內,炮彈的準頭大增。
連續兩枚四斤炮彈落在了擋在蒙元水師旗艦左側的漕船上,將甲板上戰兵砸得鬼哭狼嚎,血肉橫飛。
但色目炮手也終於開了利市。
“啪。”一枚五斤多沉的鐵彈丸砸在淮安軍旗艦的護欄上,濺起漫天的木頭碎屑。
護欄後邊的兩名近衛,不幸被彈丸的餘勢波及,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筋斷骨折。
周圍其他十餘名近衛也被飛起的木屑波及,扎得滿臉是血。
“保護都督。”徐洪三再也不顧上管章溢和馮國用兩個的死活,大叫一聲,帶着十幾名親信就往朱重九身邊衝。
炮彈無眼,可不分誰是主帥,誰是小兵,萬一被擊中,無論穿着多厚的板甲都得砸成一團肉餅。
“保護都督。”“保護都督。”甲板上,上層船艙裡,更多的近衛衝上來,試圖用血肉之軀搭造盾牆,將朱重九牢牢護在一個絕對安全區域。
船隻失去平衡,開始劇烈搖晃,底層甲板的水手和舵手們被打了個冷不防,一個個焦頭爛額。
“都給我回自己位置上去。”朱重九猛地轉過頭來,衝着徐洪三等人大聲斷喝,“你們上來有個屁用,你們能擋住炮彈,滾,全都給我滾開,再不滾開,就全部軍法從事。”
“都督。”衆人被罵了灰頭土臉,遲疑着停住腳步。
“該怎麼打就怎麼打,別老想着光佔便宜不吃虧。”朱重九又豎起眼睛,朝着從艦長室衝出來的常浩然喝令,“你就當老子不在船上,白訓練了那麼長時間,卻連幾個新上船的菜鳥都打不過,老子真不知道你們平時都在幹些什麼狗屁倒竈事情。”
“主,主公”船行大夥計出身的艦長常浩然被罵得面紅耳赤,跺了跺腳,轉身鑽下船艙。
“都給我滾遠點兒,別耽誤老子觀察敵情。”朱重九衝着近衛們又喝了一句,舉起望遠鏡,再度看向對方的戰艦和火炮。
徐洪三等人卻不肯走,一邊小聲答應着,一邊陸續舉起盾牌,在朱重九圍成一個簡單的圈子,盡力避免其被破碎的木屑所波及。
“哼。”朱重九拿他們沒辦法,只能置之不理,繼續用望遠鏡觀察敵軍。
不得不說,蒙元朝廷那邊,在縮短雙方武器差距方面,狠下了一番功夫,仿製出來的大炮,雖然看起來笨重了些,但射程與淮安軍的四斤滑膛炮,已經不相上下,單純論威力,甚至還略有勝之,畢竟炮壁的厚度和炮身長度,都遠比淮安軍的火炮來得大,更多的裝藥量和更長的炮管,無疑可以讓炮彈獲得更多的初始動能。
然而在彈道的穩定性上,雙方的差距就非常明顯了,淮安軍的艦炮,無論是裝在阿拉伯船上的六斤炮,還是後面三艘哨船上的四斤炮,都加刻了膛線,炮彈表面,也均勻地塗了半分厚的軟鉛,因此每一枚炮彈出膛時,都在高速地旋轉,炮彈的落點,也與出膛時的位置,基本呈直線關係,而不是像對面飛過來的彈丸那樣,比布朗運動還無規律可循。
“如果我是艦長,就再拉開一點距離,然後從側面迂迴過去,集中火力打最左面那艘敵艦。”仔細觀察了片刻,朱重九慢慢得出結論。
正猶豫是不是食言一次,到下面船長室去越俎代庖,腳下的甲板忽然晃了晃,隨即,從戰艦的底層甲板上,忽然伸出四十幾條木漿,與風帆一道,推着戰艦向河道左上方搶了過去。
“停止炮擊,拉開距離,全速繞到上游去。”副艦長孫德衝上甲板,舉着鐵皮喇叭,衝望鬥中的瞭望手大喊。
“停止炮擊,拉開距離,全速繞到上游。”瞭望手王三揮動着角旗,用事先約好的信號,向其他船隻發佈命令。
咚咚咚咚咚咚的戰鼓聲,瞬間取代炮聲,成爲整個戰場上的主旋律。
激越的鼓聲從後面的船隻上響了起來,一艘三角帆船和三艘哨船也開始用船槳加速,整個艦隊像梭魚一般,貼着水面飛馳,蒙元的四艘大漕船,顯然沒預料到這種情況,根本來不及掉頭,追着艦隊的尾巴打了幾炮後,就徹底失去了角度,停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順流、全速、斜向北切!”副艦長孫德舉着鐵皮喇叭,大聲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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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流、全速、斜向北切!”旗艦上的瞭望手王三也舉起鐵皮喇叭,衝着距離自己最近的阿拉伯三角帆船叫喊,同時拼命揮舞信號旗,招呼大夥跟上。
距離稍稍有點兒遠,嘈雜的水聲和鼓聲,令他的吶喊很難被其他船隻上的人聽見。
水師中正在摸索的通迅旗鼓,暫時也還表達不出如此複雜的指令。
但在一起磨合了好幾個月,艦長們都彼此之間早就形成了一種默契,憑着肉眼的觀察和大腦的直覺,指揮各自的船隻,緊緊尾隨於旗艦之後,亦步亦趨。
“繼續繞,繞到敵陣之後。”
“繼續繞,繞到敵陣之後。”
“轉頭,順流而下,靠到一百步之內。”
“轉頭,順流而下,靠到一百步之內。”
“火炮準備。”
“火炮準備。”
“瞄準對方旗艦。”
“瞄準對方旗艦。”
“開火。”
“開火。”
“開火。”
“開火。”
“開火。”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轟隆。”四門六斤線膛炮、六門四斤線膛炮,按照前後次序,挨個朝八十百步遠處正在艱難轉舵的敵軍旗艦發起打擊。
這下,幸運女神終於再度睜開了眼睛。
先後三枚炮彈正中目標,將元軍充當旗艦的漕船,從尾部到中央,砸出了三個巨大的透明窟窿。
整艘大船猛地在黃河上打了個橫,然後直接翻了過去。
注:元軍水師編制承襲於宋,軍官分爲統制、統領、正將、副將、押隊,擁隊,引戰教頭,旗頭等級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