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末將以爲,學校可以馬上就建,不必等到孩子們小學結業。”胡大海向前跨了一步,忽然鄭重提議,“百工技校可以就設在工坊附近,如果有工匠願意讀書的話,不上班的時候就可以過去讀,至於講武堂,還是像都督先前說的那樣,分批從隊伍中抽入過去培訓,每次兩三個月,用不了一年,就能讓將佐們輪換個遍。”
“去年科考落榜進入府學讀書那些,老夫建議都督啓用一批,雖然才華肯定不如陳參軍和羅參軍,但畢竟他們算自己人,心齊。”逯魯曾又推了推眼睛,非常肯定地補充了一句。
二人的聲音都不太高,但裡邊的焦灼意味,卻極爲明顯,在座其他幾個重臣聽了,也點點頭,紛紛附和,“嗯,是應該早一些,眼下各局都缺人手,地方上,更是要一個人幹好幾人的活,那些士紳眼下雖然服了軟,卻有不少,心裡頭還想着變天。”
“那些留用的官吏裡頭,也有不少渾身都是毛病的,稍微盯得鬆了些,就敢上下其手,並且一個個牢騷滿腹,彷彿誰欠了他們幾萬貫一般。”
“都是以前勾結蒙古人,作威作福慣了的,如今讓他們官紳一體化納糧,和商販們一樣繳稅,他們當然不高興。”
“即便是入股了淮揚商號的,也有不少人賺了便宜還想賣乖,這人心啊,就不知道個足。”
“也別光說人家,咱們自己的弟兄,也有許多忘了本的,收人家紅包,做人家女婿,好像自己立刻就高貴起來的一般。”
“當時就該聽朱重八的,將他們一口氣殺乾淨。”
最後一句話,議事廳裡登時就冷了場,所有人將目光重新看向朱重九,整個屋子裡靜得連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被清晰地聽見。
“殺人的話,以後休要再提。”朱重九深深吸了口氣,目光緩緩掃過全場,“不教而誅視爲虐,只要他們沒有做到明面上,爲了今後能順利從淮揚走出去,咱們就不能殺得太狠,至於徵辟淮安府學的學子爲官,由戶局和其他個部門商量着辦就行,拿一個具體章程出來,儘量最大程度上保證公平,此外,既然諸位支持現在就辦技校,那就儘快辦起來,以後各家工坊的管事,也儘量從技校裡選拔。”
“是。”衆人嘆了口氣,齊聲迴應,依舊不願意多殺,自己大都督,什麼都好,就是這心腸,也實在太軟了些。
“科舉也儘快開辦,面向全國,不光是淮揚各地,咱們現在地盤大了,聲望也高了,應該有更多的人來參加。”朱重九想了想,繼續吩咐,“屆時戶局把一下關,即便落了榜,只要肯留在淮揚做事,並且本領不太差的,都儘量錄用,就,就算同,同秀才功名吧,不能直接爲官,先做上兩三年小吏,再酌情提拔。”
“是,都督英明。”衆人想了想,再度拱手答應,開科舉,降低標準,向全國選拔人才,也算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至少,好過讓地方士紳和留用官吏大肆混進來,繼續胡作非爲。
“呼,你們如果有什麼朋友,或者親戚,也可以向戶局推薦,咱們一切草創,規矩沒那麼多,舉賢也可以不避親。”朱重九又想了想,長出了一口氣後,給出了第三個辦法。
的確,他不擅長權謀,也不擅長揣摩人心,但是,就像他這種不擅長權謀和揣摩人心的,最近,也能清晰地感覺到底下的暗流涌動,這裡邊,一方面是由於地盤擴大後,自己的老班底和新加盟的士紳官吏之間,正在碰撞磨合,另外一方面,則是由於舊有的士紳官吏,對淮揚大總管府始終沒有放棄敵意。
雖然,前一段時間,大總管府通過血腥鎮壓和金錢收買雙管齊下,讓地方上的士紳豪強,不敢再明目張膽地跟新官府對着幹,然而,拆臺的辦法有的是,不明着來可以暗着來,可以一邊假意合作一邊造謠中傷;一邊從淮揚大總管府或者淮揚商號撈着好處,一邊暗中向蒙元那邊眉來眼去,暗送款曲,如是種種,花樣多得數都數不過來。
有時候,朱重九真的想像朱重八說的那樣,不管青紅皁白,一路殺過去,將淮安、揚州和高郵三地的豪強士紳殺個乾淨,在一張白紙上重新勾畫藍圖,然而,這個時代不到百分之五的識字率,又讓他下不去那個狠手。
那些表面屈服,暗中想方設法跟大總管府做對的士紳的確討厭,的確讓人恨得牙根兒都癢癢,但他們卻讀書識字,掌握着整個華夏的文化傳承,如果把他們都殺掉了,雖然一時痛快,華夏的文化傳承卻有可能就此斷裂,日後想補救,都追悔莫及。
而雙方之間的矛盾,卻又是那樣的不可調和,淮安軍想要立足,想要發展,想要擊敗各方來犯敵人,進而向外擴張,有些路,就不能不走。
丈量田畝,如實造冊,將昔日蒙元貴族搶佔的土地,和官吏豪強們暗中霸佔的土地清理出來,重新分配給普通老百姓,這是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否則,淮揚地區的糧食就永遠要依賴外部輸入,永遠無法從根子上得到解決。
第二件必須做的,就是官紳一體化納糧,攤丁入畝,取消對少數人的優待,取消過去那種劫貧濟富的苛政。
第三,朱重九始終堅持,堅決不肯放棄的,就是一稅制,所有貨物只要進行發售,就按貨物價值的十分之一的稅,一次交過之後,整個淮揚地區暢通無阻,誰都沒資格收第二次,水卡、橋卡、城門卡,各種苛捐雜稅,統統取消,誰也甭想着將商販們的血汗錢,再塞入自己的腰包。
這三刀砍下來,幾乎是刀刀都砍在了地方士紳和官吏的骨頭上,讓後者絕不甘心束手就戮,幾千年來,他們都是多吃多佔慣了的,以前大唐朝廷也好,大宋朝廷也好,蒙古人也罷,想要地方安穩,就不會觸動他們的利益,如今淮安軍要讓他們將吃到嘴裡的東西吐出來,他們豈能善罷甘休。
即便明着沒有勇氣反抗,也要暗着想辦法,能拖就拖,能賴就賴,賄賂小吏、拉攏官員,把庶出的女兒送上門跟淮安軍將領攀親戚,只要有效,就無所不用其極。
偏偏淮安軍和淮揚大總管府裡頭,也有人不爭氣,士紳們一拉攏賄賂,就立刻倒了過去,並且還覺得自己從此就改換了身份,也徹底成了上等人,再也不是過去那種泥腿子和反賊。
如是兩、三個月下來,很多問題都已經到了讓人忍無可忍的地步,所以,連胡大海這種最有大局觀的人,都不在猶豫,希望儘快用學堂來培養真正屬於淮揚系的讀書人,所以,連逯魯曾這種老官僚,都不再對當地士紳報太大希望,極力主張用府學內毫無治政經驗的學生去替換他們,所以,像劉子云這樣的鐵血武夫,便再此舊事重提,希望直接拔出刀來,一勞永逸。
然而,朱重九卻無論如何不敢這麼做,刀子拔出來容易,想收回去可就難了,在來自另外一個時空的記憶中,北方帝國蘇聯,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先例,在蘇維埃帝國建立之初,列寧和加米諾夫等人,也是爲了俄羅斯文化的傳承和國家建設的需要,吸納了海量的文化人和舊官吏,但是,雙方在根本利益上的衝突,卻始終無法彌合。
文化人和舊官吏們一邊憑藉着自身所掌握的知識、技能和嫺熟的管理經驗,迅速形成了一個橫亙在整個社會之間的中上層,並且逐漸控制了話語權,一部分人甚至得意忘形,公然提出,要接管整個新政府。
自己手中明明沒有刀子,卻希望手握刀子的人聽了他們的話之後,就主動把脖子伸出來,讓他們砍個痛快,這不是自殺又是什麼,於是乎,蘇共毫不猶豫地舉起刀來,殺得殺,關得關,雙方徹底決裂,連許多無辜者都被牽連進去,受盡了磨難。
刀子舉起來了,就再也收不回去,當列寧死後,他的繼任者揮起血淋淋的屠刀,砍向了曾經並肩作戰的同伴,季諾維也夫、加米涅夫、布哈林、皮達可夫被處決,十月革命的第六屆中央委員會成員中被槍殺了三分之二,先後被清洗的,還有五大元帥中的四人,四名集團軍司令中的三人,六十七名軍長中的六十人,一百九十九名師長中的一百三十六人
朱重九之所以對這段歷史如此熟悉,是因爲那一連串的數字,實在過於血腥,血腥到讓他看了之後就徹底無法忘記,所以他自己,眼下即便對淮揚地區的士紳和讀書人們再不滿,再恨得咬牙切齒,也不願意重蹈北極熊的覆轍,(注1)
此外,還有一個讓他不敢舉刀的重要原因是,最初的提議出自朱重八之口,對於這個時空的歷史人物,他記憶裡最深刻的可能就是這位乞丐皇帝了。
驅逐蒙元,重塑華夏,廢除種種苛政,並且開創了歷史上空前絕後的一個先河,鼓勵百姓越級上訪,直接進京告官員的御狀,沿途驛站非但不能截留,還必須給上訪者提供乾糧住宿。
然而,就這樣一個平民皇帝,晚年時殺起當初的同伴來,卻絲毫沒有手軟,李善長、藍玉、胡惟庸等人,先後死在了他的刀下,抄家滅族,常遇春死的早,總算得了個善終,徐達卻因爲背上長瘡,被他賜了個絕對不能吃的蒸鵝,嚇得自己服了毒(注2)
想到今後自己有可能殺得收不住手,將胡大海、徐達、劉子云和蘇先生等人,一個接一個抄家滅族,朱八十一就不寒而慄,他是重九,不是重八,重八做錯的那些事情,他絕對不能再去做一次,否則,光是爲了驅逐韃虜的話,有重八一個人就夠了,他又何苦穿越一次,何苦今後註定要跟朱重八爭上一爭,直接把權力交給對方,泛舟海外不就行了麼,何苦爲了一段重複的歷史,流那麼多無辜者的血。
注1:關於蘇聯大清洗,實際上不僅僅起源於斯大林,在列寧生前,已經開始,不斷把一部分人打成另類,不斷清洗,直到最後,殺無可殺,後世分析此事的論文很多,但明顯有一個無法忽略的因素,那就是,一部分舊的知識份子和官僚,始終忘記不了他們失去的特權,試圖對蘇維埃進行顛覆,他們的行爲,無疑助漲了列寧等人對清洗必要性的判斷。
注2:朱元璋大殺功臣的事情,部分爲史實,另外一部分,是朱大鵬從地攤文學上看來的,純屬胡編,大家笑一笑就是了,別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