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膽!”沒等大夥做出反應,揚州知府羅本已經拍案而起。“姓沈的,你一介商販,買火炮做什麼?老實交代,你到底要將它倒賣給誰?!”
也不怪他沉不住氣。淮安水師的戰艦上所裝六斤重炮,是四斤炮的加長放大版。重量雖然增加了三倍多,但射程也高達八百餘步,並且更適合採用火藥引線的開花彈丸。在水戰當中,簡直是無敵利器。特別是水勢相對平緩的江河上,敵艦往往沒等靠近,就會被轟得粉身碎骨。
如此蓋世神兵,鑄造起來卻頗爲不易。往往十門當中,只有一到兩門纔是合格品。其他要麼是存在沙眼導致耐用性不足,要麼是炮管冷卻過程中出現變形,只能報廢回爐重煉。
所以眼下即便在淮安軍中,六斤炮的裝備數量也極少。有些地方官員和輔兵中的低級將佐,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家軍隊手裡還有此等“神兵”存在。而沈富以一介商販,非但能知道此物,並且還能含糊地點名此物與四斤炮不是同一種武器,準備不惜任何代價購買,其來路和用心着實非常可疑。
“是啊,沈兄,你央求小徒替你做引薦時,可沒說這樣的要求!”施耐庵也緊跟着站起來,大聲指責。
他之所以敢帶着沈富來找羅本,是知道揚州城現在缺糧食,而沈富的捐助,無疑會讓自家弟子羅本被朱重九高看一眼,爲今後的仕途積累下深厚資本。卻萬萬沒想到,沈富的膽子居然大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剛被朱重九給了個好臉色,就敢直接跟對方商量購買火炮。
唯獨朱八十一自己,也不知道是被三十萬石糧食給驚到了,還是對羅本的識人不明而失望透頂,僅僅微微笑了笑,便低下頭繼續喝起了茶水,從始至終未置一詞。
豪商沈富見狀,膽子便又大了數分。朝着施耐庵師徒兩個拱了拱手,繼續大聲說道:“施老弟稍安勿躁。羅知府也別生氣。沈某可以以身爲質,從今天起就留在揚州城中。若是大總管和二位日後聽聞我沈家把火炮賣給了北邊,或者未經貴方准許就賣給了天下任何英雄豪傑,儘管將沈某抓去千刀萬剮好了。沈某絕不喊一聲冤枉!”
“你,你這個刁滑的狗賊,明知道我淮揚已經廢了剮刑!”揚州知府羅本聞聽此言,氣得渾身上下都打哆嗦。太大膽了,也太愚蠢了,這姓沈的財迷心竅,居然聽不出自己剛纔話語裡頭的迴護之意。如果他立刻順着自己的意思,承認是一時衝動,想倒騰火炮給周圍的其他紅巾勢力,藉機發一筆大財。今天的事情還不會鬧得太血腥。而此人非但不知悔改,反趁着自家大總管給他留着後悔餘地的時候得寸進尺,這不是找死是在幹什麼?萬一他被大總管盛怒之下抓起來處死,作爲引薦人,自己的老師施耐庵又豈能不受任何牽連就平安脫身?
正怒不可遏間,卻聽見了幾記清晰的敲打桌案聲,“篤,篤,篤!”,緊跟着,淮揚大總管朱八十一緩緩將手指從桌案上擡起來,隔空點了點沈富,笑着說道:“好一個沈富,你買我的火炮,不是爲了倒手賣給朝廷,也不是賣給其他豪傑,難道你要把火炮裝在船上自己用不成?慢來,洪三,你等且先退下。不要抓他,這個人很有意思!”
後半句話,卻是對徐洪三等親兵說的。已經手按刀柄圍攏上前的衆親兵們聞聽,立刻停止了動作,狠狠瞪了沈富和施耐庵二人幾眼,緩緩退到了一邊。
“大總管英明,沈家做貿易,的確有很多大船。每日馳騁南北,被海盜騷擾得苦不堪言!”沈富擡起衣袖擦了下額頭上的汗水,喘息着說道。“如果大總管肯開恩賜炮,沈某非但願以重金購之,日後任何時候揚州需要糧食,只要給沈某一句話,沈家都會在三個月之內給大總管運來十萬石以上!如果做不到,請大總管取我項上人頭!”
豁出去了,徹底豁出去了,沈富自己其實都不知道,今天的勇氣到底從何而來?也許是因爲有幾十萬石糧食撐腰,也許是聞聽朱佛子慈悲之名,單純是想賭上一賭。輸了,不過是他自己項上一顆人頭,反正以六十多歲了,人到七十古來稀。而一旦賭贏,沈家將來在海外就可能化家爲國,世世代代都有享受不完的榮華富貴。
“你好像很有錢麼?”朱八十一聽得微微一愣,不怒反笑,“糧食也像沙子一樣,隨時都能變出來。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一邊站起來繞着沈富走動,他一邊用手指輕輕按頭。兩個多月來在揚州城幾乎天天跟商人打交道,直到今天,他才發現,什麼樣子纔是這個時代真正的豪商。爲了利益可以不惜血本,爲了利益,甚至連自己的腦袋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押到秤盤上。
爲了100%的利潤,它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這一後世西方哲學家形容商人的話,居然在東方也毫釐不差。慢慢踱着步,朱屠戶慢慢冷笑,一言不發。直到把沈富笑得渾身發毛,兩腿幾乎都快站不穩了,才忽然停住了雙腳,厲聲問了一句,“你這次給我帶來的老米,恐怕不是江南所產吧?!朱某聽聞占城那邊稻米一年三熟,種子撒在地裡不管就能收穫。不知道傳聞對也不對?”
轟!沈富彷彿被雷闢了一樣,再也堅持不住,後退半步,一跤坐倒。“大,大,大總管怎麼會知道占城?大,大總管開,開恩,沈,草民,草民並非有意相欺!”
太可怕了,這朱屠戶,難道真的像傳言中那樣,是佛陀在人間的化身麼?居然知道占城,並且連佔城稻一年幾熟都清清楚楚。那自己想買了大炮去幫助舊港樑家去對付滿者伯夷,豈不是也被他猜了個一清二楚?(注1)雖然從沒打算過賣炮給蒙元,但賣給海外一處遠離中原的亂民,被朱屠戶知道後,估計結果也跟是差不多。畢竟讀書人說,華夏入夷狄,則夷狄之。比起蒙古人來,樑家和海外那些人並不見得親近到哪裡去!
誰料,接下來,等待着他的,不是斧鉞加身,卻是一陣爽朗的大笑。“你騙了我什麼?江南米是米,占城米就不是米麼?至於這些占城米是買來的,還是搶來的,跟我有什麼關係?”
朱八十一笑着走上前,雙手將沈富從地上拉起。這樣就對了,一切就都清楚了。姓沈的非但是個商人,並且是這個時代非常罕見,專門做海外貿易的豪商巨賈。所以十萬石稻米,纔會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拿出來。
“是,是買,買來的。就是,就是價錢便宜些!”感覺出朱八十一的話語裡沒有任何殺機,沈富的勇氣又慢慢返回到他自己的身體當中。藉助朱八十一的拉力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迴應。
‘朱佛子沒猜到,他只猜到了占城,沒猜到舊港,沒猜到海外還有一夥亂民,試圖效仿虯髯客,建立屬於自己的國家。如此,風險就沒那麼高了。至少,看在幾十萬石糧食的份上,雙方還有轉圜的餘地。’果然,正如沈富所想的那樣,接下來朱八十一的笑容越來越和氣,所問的問題,也距離真相越來越遠,“那邊米很便宜麼?每年三熟還是兩熟?”
“北邊的占城國是兩熟。南面,南面的大陳國,和更西南面的馬臘佳,有很多地方是三熟!”沈富想了想,斟酌着回答。“至於價錢,也不能算太便宜。主要是他們那邊瓷器和絲綢賣得貴一些,除了糧食和礦石之外,又沒其他特產。而運一船貨物過去,回來時總得帶些東西壓艙。所以糧食就成了首選!”
“你的海船,最大號的那種,每船可以運多少米?”朱八十一點點頭,繼續低聲詢問。沈富剛纔的話未必屬實,在另外一個靈魂的記憶裡,越南的煤礦和鐵礦據說品相都不錯,而更南面的馬來西亞,印尼一帶,據說盛產錫、銅和金銀。但具體馬來西亞和馬蠟佳是什麼關係,眼下當地的礦藏是已經被土著居民開發,還是依舊在土裡埋着,另外一個靈魂的記憶裡就找不到半點兒消息了。所以,朱八十一也無法跟沈富太較真兒,只能退而求其次,努力地從對方的話語當中,挖掘那些自己最需要的消息!(注2)“如果沙船的話,最大的能裝八九千石。”果然,沈富見朱八十一不再將話頭圍繞着占城和陳朝,立刻又活躍了幾分。想了想,非常認真地解釋道,“但沙船隻適合在東海上航行,沿着岸邊走,隨時入港規避風浪。並不適合南洋。倒是稍小一些的福船,雖然裝貨不過四千多石,卻特別適合在深水裡航行,並且抗得起大風大浪。”
“噢,也是硬帆麼?船身比起河船來,會不會稍微結實一些。航行速度怎麼樣?”朱八十一想了想,繼續笑着刨根究底。
淮安水師目前所用的戰艦,是從運河上最大的糧船改造而成的。總載重不過七百石,也就是八萬多斤的模樣。最多能裝二十門重炮,但作戰時,火炮卻必須一門一門輪番發射,否則就會導致船隻傾覆,或者船身因爲無法承受火炮的後坐力而開裂,自尋死路。
如果能借鑑一些福船的優點,將戰艦進行改造的話,淮安水師的戰鬥力將大大加強。此外,在通州海門港重新清理出來之後,淮揚商號名下的船隻,就有了從此港出發,進行海上貿易的可能,淮安軍和淮揚官府的自給自足能力,也將得到成倍的提高。
沈富是個野心勃勃的商人,但畢竟受這個時代的整體海洋意識所限,猜不到朱八十一已經謀劃着自己打造一支遠洋船隊。見對方始終把注意力放在船上,便又偷偷鬆了一口氣,如數家珍般迴應道:“稟大總管,都是硬帆。主要是這樣做,桅杆可以弄得稍微低一些,也省人手。若說結實麼,海船需要承受的風浪大,必須造得比河船結實。但最結實的,並且跑得快的,還是大食人的三角船。就是載重比福船又小了許多,只有一千五六百石左右!”
“如果能兼在內河與大海上航行的話,一千五六百石也足夠了。”朱八十一想了想,快速補充。
“大總管是想打造戰船吧!”沈富想了想,試探着問。朱八十一把大片地盤都送給了人,讓領地四面被大河與大海環繞,明顯是想充分發揮火炮在水戰方面的優勢。所以試圖打造一種可兼在河道與海面上航行的船隻並不足爲怪。
想到這兒,他又快速補充,“那用大食人的船就不錯。靈活,結實,並且跑得飛快,任何風力下都能航行。廣州那邊有人仿造過,因爲載貨量太小,操作起來又需要太多人手,所以除了大食商販自己需要換船之外,很少有人問津。”
“那以前有沒有人,我是說可能不可能將福船和阿拉伯人的船結合起來,打造一種全新的船?”朱八十一依舊不滿足,帶着幾分試探的味道追問。
“沒聽說過!”沈富果斷地搖頭。“其實單論運貨,咱們這邊的福船,比大食那邊的船好用許多。他們之所以用自己的三角帆,主要是船主都是些黑心腸,在自己老家那邊崑崙奴來操帆。死一個往海里扔一個,不用支付任何賠償。而每次裝貨,也不裝全滿。沿途遇到同行,只要實力比對方強,就可能直接開搶。說是海商,其實全都是一些海盜。”(注3)這,倒是朱八十一從沒聽說過的奇聞了。想來沈富之所以冒着被殺頭的風險到揚州找自己洽談購買六斤炮,很可能打得也是兼職做海盜的主意。不過,如今以淮安軍的實力,也管不了那麼寬。看在今後可以獲得一個穩定糧食輸入渠道的份上,朱重九乾脆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可以做主,讓淮揚商號賣給你六斤炮!”想到今後的發展需要,朱重九將心一橫,沉聲宣佈,“不過,價格你得自己去談。”
“多謝,多謝大總管成全!”沈富喜出望外,立刻跪了下去,重重地給朱重九磕頭。
“還有!”這次,朱重九卻沒有攔着他,而是緩緩坐在了椅子上,繼續大聲補充,“接下來的二十萬石糧食,我需要你用大食船給我運來。三個月後,在海門港交割。把船和糧食都留下,然後你另外找船帶了炮走。具體用在什麼地方我不管你,但是三年之內,如果讓我看到一門六斤炮出現在岸上,我保證會想方設法將你全家斬草除根!”
注1:樑家。歷史上,三佛齊被滿者伯夷從印尼驅逐後,有華人樑道明自立爲三佛齊王,對抗滿者伯夷。永樂三年(1405年),明成祖派樑道明國王的同鄉監察御史譚勝受和千戶楊信帶敕書前往招安,樑道明歸國。由副手施進卿繼續統治舊港,並接受大明官爵。
注2:元代占城和陳朝,是兩個不同國家。位於現在的越南、老撾一帶。三佛齊屬於中國商人對馬六甲和馬來西亞一帶的統稱,包括三佛齊、滿者伯夷等很多部落國家,當時還處於半矇昧狀態。
注3:截至到明代早期,從綜合性能上來講,中國船遠超過同期世界上任何船隻。但其他國家的船隻,也有自己的特色。其中阿拉伯三角帆船,就以靈活迅速而著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