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羅某就進去了。”揚州知府羅本衝着李進拱了拱手,讓開門口,請自己的老師和姓周的胖子入內。
這麼簡單,施彥端和周富互相看了看,滿臉難以置信,以他們兩個的經驗,以往送上厚禮拜見個縣令,對方有事沒事兒還會拿捏一番架子,直到把客人等得都心裡頭都發了毛,纔會派人從后角門傳進,如今朱重九貴爲淮揚大總管,他們兩個卻通報都不必便可以自行入內,這分禮遇,可着實令人受寵若驚。
羅本最開始進入大總管幕府時,也很不習慣自家主公的隨意,但在裡邊做得久了,潛移默化,也慢慢變得灑脫起來,見恩師和客人都不敢挪步,笑了笑,低聲解釋道:“老師,沈兄,兩位只管往裡邊走就是,大總管一向這般隨和,只管別人肯不肯用心做事,不在乎一些繁文縟節。”
“怪不得,怪不得大總管兩年不到,就成了雄踞一方的諸侯,果然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沈富立刻回過神來,感慨着邁動雙腿。
施彥端比他稍微拘謹些,但也是走南闖北,見過一些大世面的人,想了想,也跟着他進了門,然後回過頭來,用極低的聲音對羅本說道,“你常來這裡麼,看樣子,大總管對你好像頗爲倚重,你帶兩個陌生人去見他,居然連搜身都不用。”
“倚重不敢當。”羅本被誇得有些臉紅,擺擺手,低聲迴應,“大總管雖然出身寒微,卻飽讀詩書,禮賢下士,對於弟子和其他前來投奔他的讀書人都信任有加,以前在淮安那會兒,大夥要是有正事兒找他,無論多晚了都可以出入總管府,從沒見他給過誰臉色看,至於搜身,以他的本事,甭說咱們師徒三個,就是在來上七個八個,恐怕也抵不住他一刀之威。”
“如此,倒是文武雙全了。”施彥端想了想,低聲讚歎。
“恩師沒聽過他酒後作的那沁園春麼,非大英雄大豪傑,誰可能寫得出來,。”羅本立刻接過話頭,滿臉崇拜地炫耀。
“惜秦皇漢武,略輸文彩,唐宗宋祖,稍遜風騷”施彥端點點頭,隨口輕吟,“爲師在江南的時候,耳朵灌滿了這首沁園春,很多人都試圖唱和,結果都是力不從心,想來不經歷過一番金戈鐵馬,怎可能養得出如此霸者之氣,那些混跡於秦淮河上的人,書雖然沒少讀,眼界終是小了。”
一邊感概着,一邊思量自己今後的去處,這些年來,走南闖北,他倒是也見過了不少英雄豪傑,但這些英雄豪傑要麼打下塊巴掌大的地盤,就忙着做皇帝選妃子,要麼殺人放火只是爲了日後受招安,除了劉福通和趙君用二人之外,竟沒有一個真正見識長遠的。
而劉福通和趙君用兩個,前者心胸狹窄,無絲毫容人之量,後者,則外示寬宏,內裡陰柔,可共患難不能共富貴,只剩下這個殺豬出身的朱重九,聽人說起來還頗具幾分雄主之相,只是不清楚傳言能不能當真,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走在二人前面的沈富,注意力卻不在朱重九讀沒讀過書,是不是雄主這方面,作爲一個豪商,他關心的是自己那十萬石糧食砸下去之後,到底能起到什麼效果,花費多少時間和氣力,能不能從淮揚三地收回成本。
按照眼下江南的正常米價,一石米差不多能賣到三百文,十萬石米,就是三萬貫足色銅錢,如果能從朱屠戶這裡換來一些特權,三萬貫錢就是開路費,今後本說收回成本,三十萬,三百萬也能會源源不斷地賺回來。
而一旦朱屠戶也如徐壽輝那樣貪得無厭的話,這三萬貫就算打了水漂,今後沈家名下的船隊商鋪,也要儘量避免跟淮揚都督府產生任何正式瓜葛,以免賺不到任何利潤,反而惹了一身麻煩。
“這院子是半個月前纔剛剛蓋起來的,用的是從廢墟里扒出來的舊磚,粘合之物則是官窯自己燒製的水泥。”有客人在,羅本當然不能光顧着跟自己的老師閒聊,快走幾步,一邊打手勢給沈富引路,一邊自豪地介紹。
“草民在江南,已經見到過了此物,的確非常神奇,有了它,一夜之間壘百丈長堤,都不費吹灰之力。”沈富非常會做人,立刻順着羅本的口風,大聲恭維,“更難得的是,此物即便在陰雨天氣裡,也能慢慢凝結,並且幹了之後就不再怕水,將來江南各地百姓永離水患之苦,當以大總管爲萬家生佛。”
“受惠的豈止是江南百姓。”羅本心裡被拍得心裡頭這叫一個舒服,點點頭,繼續得意洋洋地補充,“我家總管之所以造出此物,當初爲就是讓揚州人能早日重建家園,而水泥販售之利,也盡數換成了米糧,進了揚州軍民之口。”
“大總管有如此仁心,何愁天下不定。”沈富假模假式地衝着跨院方向拱了拱手,大聲祈頌。
“沈兄請走這邊,往右拐,過了前面那個月亮門就是了,注意腳下,腳下的石磚,也是水泥和砂石所做,多少有些滑,小心別摔跟頭。”羅本毫不懷疑地點點頭,然後打手勢給客人指引正確方向。
爲了儘可能地將水泥推向民間,在廢墟上重建起來的揚州官府衙門和各級官員的宅邸,都盡最大可能使用了水泥,所以一路行來,新材料的應用實例隨處可見,豪商沈富起初還是隨口誇讚,口不對心地拍此間主人馬屁,到後來,卻發現水泥的用途越來越多,越來越廣,甚至連池塘上的橋面也能用水泥加了什麼筋骨直接壓制而成時,卻忍不住暗自思量,“此物雖然賣得極賤,運輸起來也頗爲費力,不過一旦流傳開了,用量卻是極大,如果能買下個配方來到當地去開作坊,省去運輸費用,倒也不失爲一個日進斗金的好買賣,只是不知道那朱總管好不好說話,肯不肯將方子轉讓出來。”
他能以白丁之身,能在一個朝廷之末賺到百萬家資,頭腦必然一等一的活絡,當即,便看出了水泥裡頭所蘊含的巨大商機,偷偷打起了配方的主意。
勾結地方官府巧取豪奪肯定是不成的,那朱屠戶自己就是淮揚商號的大東家,肯定不會割自己的肉去便宜外人,而派家族中養的死士前來偷師,恐怕也未必現實,最近一段時間淮安軍四處抓姦細,城內城外弄得雞飛狗跳,貿然派個說外地口音的人過來,估計沒等探聽到水泥的機密,就會被抓起來活活打死,而此刻自己身後站着的那位靠山,估計也沒勇氣跟朱屠戶放對,萬一得知自己招惹了淮安軍,弄不好根本不用朱屠戶上門問罪,就直接把沈家幾百口子全都綁上船送了過來
正悶悶地想着,耳畔忽然傳來一聲巨響,“呯。”,緊跟着,就是一片山崩海嘯的喝彩聲,“打中了,打中了,一百五十步。”
“一百五十步,可破甲,連老黑,從此之後你的大擡槍可以歇菜了。”
“一百五十步,果然能打到一百五十步,焦大匠你果然厲害。”
“把靶子再挪遠些,再挪遠些,看最遠到哪裡還能打得準”
朱屠戶又弄出了什麼神兵利器,不約而同,沈富和施彥端兩人都停住了腳步,扭過頭來用目光向羅本請示,未經允許偷看軍中機密,可是殺頭的罪名,他們兩個在揚州無憑無根,可不想自己找死。
“恩師和沈兄在此稍待,剛纔估計是大總管在和焦大匠試射新火銃,待本先過去跟我家總管親自稟報一聲,然後再回來請二位進去。”揚州知府羅本也被槍聲與喝彩聲給嚇了一跳,趕緊把客人引到花徑旁的石頭凳子上坐下,又招手喊來一名總管府親兵相陪,然後整理了下衣衫,小跑着去查看究竟。
才進了跨院,就看見朱八十一手裡拿着一根嶄新的火銃,正在跟擡槍營營長連老黑、大匠師焦玉三人比比劃劃,而徐洪三等近衛則在周圍眼巴巴地看着,彷彿那根火銃是純金打造的一般。
“你怎想到的,你怎麼想到用鏜牀在裡邊拉這種螺旋線的,我原來還以爲圓型彈丸,只能用滑膛槍,沒想到你居然憑着我幾句話,就將線膛槍給研製出來。”朱八十一顯然極爲興奮,根本沒有注意到羅本走近,只顧不停地對着焦玉發問,(注1)
“小人,小人當初比較兩種銃管,發現,發現用鐵板卷的雙層管,雖然比鑽出來的容易炸膛,但子彈卻能打得遠一些,並且準頭也高出許多。”大匠師焦玉還是那幅上不得檯盤的模樣,用手不停搓着自家衣服下襬,結結巴巴迴應,“後來,後來聽都督,聽大都督說,如果能給銃管裡頭刻上膛線,就可能提高彈丸的射程,於是,於是就先用精鋼鑽了一根銃管,然後再仿照卷鐵銃管內部的紋路,做了一根精鋼棍子,然後把管子燒紅了,套在棍子上,反覆打壓出膛線,原本只想試試看,卻沒想到,沒想到真的能到起大作用。”
“嗯,你能觸類旁通,非常難能可貴。”朱八十一激動地擺弄着這時空中第一杆線膛槍,同樣有些語無倫次,“還有,還有這個彈丸上裹一層軟鉛,也稱得上是神來之筆,就是不知道同樣的膛線,能不能用鏜牀刻,刻在炮管裡,如果可以的話,以後四斤炮,就不再像雞肋一樣了。”
“估計夠嗆。”大匠師焦玉想了想,迅速搖頭,“都督手裡這支火銃的管子是精鋼所造,不太怕子彈磨,炮管都是青銅所造,韌性有餘,剛性不足,如果刻上膛線的話,太淺,用不了幾次就可能被彈丸磨平,刻得深了,火炮就容易炸膛,反而是得不償失。”
“嘶,也是。”朱八十一輕輕倒吸一口冷氣,光想到提高射程了,卻忘記了自家現在所造的火炮,還存在一個最要命的風險,炸膛,而眼下淮安軍的造炮技術,顯然已經卡在一個瓶頸處,想要在不提高炮身重量的情況下大幅度提高射程,恐怕需要更多的經驗和技術的積累才成。
“那,那能不能用精鋼來鑄炮呢。”羅本在旁邊聽得入神,忍不住張開插了一句,話說完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失了禮,趕緊抱拳躬身,低聲道歉,“大總管,大匠師,二位勿怪,本對制器之道一竅不通,剛纔,剛纔純屬信口雌黃。”
“也不是不可一試。”大匠師焦玉卻是天生的科技狂人,擺擺手,皺着眉頭回應,“眼下咱們作坊裡煉製的精鋼,可比當初品相強了數倍,用來造炮的話,嘶,可是比青銅貴多了,並且韌性未必夠,不過”
想了想,他迅速蹲下身子,用樹枝在地上勾勾畫畫,“這樣,像槍管那樣,兩層套着用,裡邊先鑄一門鋼炮,用鏜牀拉出膛線,外邊再套上一個銅套,都不用太厚,用精鋼炮芯來彌補青銅的硬度不足,用青銅外管來彌補鋼的韌性和排熱,造得好了,重量未必會增加許多,射程和連續發射數量,恐怕至少能增加一倍。”
注1:早期前裝線膛槍,也是用圓型彈丸,射程雖然比線膛槍遠,但具有比滑膛槍裝填困難,容易炸膛等若干弊端,直到法國上尉米涅發明了米涅彈,才讓滑膛槍徹底退出了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