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招,倒是無往不利,淮安軍中所有文職,無論是像逯魯曾這種被逼着加入的,還是通過科舉考試選拔到朱八十一帳下的,提起蒙元朝廷的殘酷來,都深惡痛絕。
而建立一個與蒙元朝廷不同的體系,消除蒙古人對華夏的負面影響,對他們來說又非常具有誘惑性,幾乎每次朱八十一提出,都能收到極好的效果。
這一次,同樣也是立竿見影,衆人聞聽之後,立刻覺得本次制定的刑律,的確受蒙元朝廷的影響比較大了些,絲毫不見兩宋期間的寬容仁和,便紛紛紅着臉,低聲迴應道:“主公說得是,宋律的確很少見肉刑,但是,戰時之法如果過於寬鬆的話”
“沒啥但是不但是的,軍法和民法不同,這次大夥制定的是民法,稍微寬鬆些也沒關係,況且朱某一直認爲,法律不在乎寬嚴,而在乎是否恰當,執行時是否能公平,要是隨便有人說句話就徇私枉法,或者執法總是因人而異的話,再嚴苛的法律,也是廢紙一堆,相反,如果一切都依照規矩來,王子犯法與民同罪,老百姓自然會心服口服,即便稍微寬容一些,也沒人願意去蹲大牢玩,諸君以爲如何。”
“這。”衆人再度被朱八十一的新奇說法而震驚了,自家大總管就有這點好處,雖然總是提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但總能自圓其說,並且聽起來還挺像那麼一回事兒,讓人想反駁都不好下口。
他們哪裡知道,此刻朱八十一身體內,還裝着另外一個世界的記憶,而那個五百年之後的世界中,中國人正處於睜開眼睛,不辨良莠地吸納全世界知識和精神遺產的時代,任何一個受到夠高中以上教育的人,每天都要接受各種各樣來自世界不同區域的信息,並且受到各種各樣社會思潮的衝擊,想拒絕都拒絕不了。
換句話說,此刻朱八十的腦子裡,就帶着一個巨大的圖書館,雖然很多知識都殘缺不全,只鱗片抓,甚至彼此矛盾,但論起涉及之廣,卻超過元朝末年的任何一座藏書樓,掄起人情事故、政治權謀,他麾下任何一個文職,甚至一些武將,都不會比他差,但論起知識的淵博,見多識廣,整個淮安軍中所有讀書人加在一起,都不可能超越他。
那是人類七百年的進化結果,中間還涉及了東西方的交流,古代思潮和現代文化的碰撞,以及華夏文明在歷盡劫波後,對自身的調整和對整個世界的適應,除非逯魯曾等人也穿越一回,否認大夥永遠也不可能達到同樣的高度,擁有同樣的知識積累。
“就這麼着,按照我的想法試試,不行的話,咱們過幾年再改,反正咱們淮安軍剛剛建立,也沒什麼祖宗之法。”見衆人被自己說得意動,朱八十一繼續敲磚釘腳。
淮安軍這個羣體既沒有什麼歷史包袱,也沒有任何既定的未來方向,所以對嘗試一些前所未見的新鮮東西,並不如何排斥,而朱八十一目前有在這個羣體裡,又早已經通過一個接一個勝利,建立起了絕對權威,因此大夥勸諫了一番之後,便有條件的接受了他的觀點,然後再經過一番討價還價,終於把一個初步的刑律草案確定了下來。
剮、裂、斬、絞、鴆五類極刑當中,千刀萬剮和車裂徹底被取消了,因爲蒙元朝廷執政的這些年裡,被判處這兩樣刑罰的人都越來越少,淮安軍自詡是文明之師,當然不能比蒙元朝廷做得更野蠻。
其他三項,卻沒有如朱八十一所願,直接合兵爲一項了事,在逯魯曾等人看來,死有全屍和死無全屍,根本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待遇,所以對於大奸大惡之人,一定要讓他身首異處,才能以儆效尤,只有對於受牽連而判處極刑的人,或者其他各種情況被處死者,纔會採用絞,至於鴆,則完全屬於有功之臣或者飽學名士的待遇,一般人根本沒權利享受。
對此,朱八十一也沒辦法,也許在數百年後,朱大鵬的那個世界裡,把一個死刑還分三六九等,完全是個笑話,但眼前的世界裡,卻受人們的思維模式所限,他也沒辦法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來。
倒是把刖、宮等殘害肢體的刑罰換成罰金,衆人非常順利地就接受了,這也是蒙元統治者的一大功勞,在前後七十餘年的統治裡,官府向來是隻認錢不講道理,大商人的社會地位,相對而言,比宋代還有所提高,所以花錢來贖罪,在民間早就被認爲是可以接受的事情,不需要朱八十一再費什麼力氣推行。
既然連斷腿和宮刑都可以換成坐牢外加罰金,其他各類更輕微的,純粹以侮辱和懲戒爲目的肉刑,就更容易被取消了,這樣一來,整部刑律得到了大幅的簡化,到最後,逯魯曾手裡只剩下了薄薄的兩三頁紙,比魏晉以來任何時代的刑律的都簡單明瞭。
“當年高祖入關中時,盡廢秦刑,只是與父老約法三章”望着自己手裡重新整理出來的薄薄幾頁,老進士忍不住大發感慨,作爲一個在地方和中樞都當過官的人,他從沒想到過,有朝一日,對犯罪者的懲罰方式和花樣,會變得如此之少,少到縣令根本不用僱什麼刑名師爺,自己隨便翻上一翻,就能信口判案的地步。
“明天就把它頒發出去,讓各級官府,以後就按照這個來。”朱八十一最近性子有點兒急,幹什麼都喜歡一鼓作氣,“公審張明鑑等人的時候,也按照這個判,免得他們覺得咱淮安軍處事不公。”
“是。”逯魯曾等人拱手領命。
“場地清理出來了麼,誰負責來審問他們,如果沒有人的話,朱某親自來做主審好了。”朱八十一想了想,繼續問道。
“主公萬萬不可。”逯魯曾,陳基等人齊聲勸阻,“四面空曠,人多眼雜,萬一附近有漏網的亂兵,或者蒙元那邊派來的刺客,臣等將百死莫贖。”
這個理由可不充分,朱八十一輕輕搖頭,“至於麼,咱們的侍衛又不是擺設。”
“武藝再好,誰能防得住大擡槍。”衆幕僚依舊齊聲勸阻,說什麼也不肯讓朱八十一去當這個主審官。
大擡槍的威力他們都見識過,雖然說很難打得準,但兩百步距離之內,肯定是捱上一顆子彈就死,此外,紅巾軍自己常用的手雷,威力也大得驚人,以目前的混亂狀態,誰也保不準,這些東西有沒有通過其他紅巾諸侯之手,流傳到朝廷那邊去。
朱八十一又爭執了半天,始終無法將衆人說通,只好放棄了過一把主審癮的打算,把審案的任務交給了參軍羅本。
後者在淮安軍內部,大多數時候所承擔的就是明法參軍的職責,因此對如何斷案,倒也不陌生,稍微向朱八十一和逯魯曾兩個請教了一些注意事項,便着手準備了起來。
三天後,審判在原揚州府衙門的廢墟前,事先清理出來的一塊空地上進行,由於提早就得到了通知的緣故,揚州城的難民們將周圍擠了個人山人海,有一些頭腦機靈者,甚至提前一個晚上就跑來站據了好位置,用磚頭和木頭搭出了數個板凳,然後以十個銅錢一個座位的價格,專門將它們賣給那些跟張明鑑有深仇大恨的人,居然還都賺到了一小筆,足夠買到糧食吃好幾天飽飯。
“來人,帶張明鑑。”參軍羅本用手一拍驚堂木,學着摺子戲裡的青天大老爺模樣,大聲斷喝。
“帶張明鑑,帶張明鑑,威,,,,武,,,,!”臨時從災民中召集起來的揚州城衙役們,扯開嗓子,非常專業地唱起了堂威。
很快,張明鑑就被從監牢裡提了出來,拖進了審判場,周圍的百姓當中,立刻爆發出一陣憤怒的叫喊,無數人舉着石頭磚塊,拼命往前擠,多虧了淮安軍事先準備充足,派出了足夠的士兵,在最裡側用身體和盾牌搭起了圍牆,才沒被大夥一擁而上,將罪犯活活打死。
“殺了他,殺了這沒人性的狗賊。”
“千刀萬剮,將這狗賊千刀萬剮。”
“青天大老爺吶,您可千萬要剮了他。”
無法親手報仇,百姓們只能在圈子外大聲哭喊,一些家裡有人受害的衙役,也個個紅着眼睛,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只待羅本說一個“打”字,就衝過去,先給張明鑑來一頓殺威棒。
那張明鑑被知州李鬆帶着人給活捉後,早就明白自己在劫難逃,所以先前還故意裝出一幅光棍兒模樣,想利用被公審的機會,再充一把好漢,此刻聽到周圍山崩海嘯般的怒吼聲,不由得心裡打起了哆嗦,早就醞釀了許久的英雄氣概蕩然無存,還沒等羅本問話,就“噗通”跪了下去,大聲喊道,“罪將張明鑑,拜見朱總管,請朱總管看在你我都是武將的份上,給罪將一個痛快,罪將九泉之下,也會感激朱總管的大恩大德。”
“剮了他,剮了這沒人性的狗賊。”
“千刀萬剮,將這狗賊千刀萬剮。”
周圍的百姓見張明鑑忽然變得如此窩囊,愈發怒不可遏,揮舞着手中的磚頭木塊,繼續大聲怒吼。
“肅靜。”主審官羅本一拍驚堂木,大聲斷喝。
“威,,,,武,,,,!威,,,,武,,,,!”臨時從災民中召集起來的揚州城衙役們,用水火棍敲打的地面唱起了堂威,很快就將周圍的嘈雜聲壓了下去。
見百姓們漸漸停止了喧鬧,參軍羅本衝着帥帳方向拱拱手,大聲說道,“你弄錯了,本官是朱總管帳下的明法參軍羅本,可不敢冒充我家總管。”
“你,你不是朱,朱總管。”張明鑑聞聽,立刻覺得大受折辱,掙扎着就想往起站,立刻有兩個衙役撲過去,拿水火棍朝他膝蓋骨處狠狠敲了一下,將他再度敲翻在地上。
“打得好,一哥好杖法!”
“一哥,等明年開春從運河上賺到錢,我們大夥請你喝酒。”
周圍立刻又響起了一片喝彩聲,紛紛爲打人的衙役叫好,把個參軍羅本氣得又是一拍驚堂木,“啪,不得高聲喧譁,還有你,誰叫你打他的,他想站,就讓他站着說話好了,咱們淮安軍,沒有跪禮。”
“啊,是,是,小的知道錯了,小的知道錯了,請大人寬恕則個,請大人寬恕則個。”打人衙役“一哥”聞聽,趕緊拱着手賠罪。
“把他給我拉起來。”羅本沒心思跟一個衙役計較,瞪了對方一眼,大聲命令。
“是,是。”兩名衙役一左一右,將張明鑑從地上架起。
張明鑑剛剛吃了一次虧,兩個膝蓋骨疼得猶如針扎,不敢再論資排輩,衝着羅本拱了下手,大聲道謝,“多謝,多謝這位羅爺,罪將張明鑑,今天但求一死,請羅爺給罪將個痛快,別再讓罪將再受這些小人折辱。”
“只要你仔細回答本官的話,本官保證,在你被定罪之前,不會有人再折辱你。”參軍羅本看了他一眼,微笑着點頭,“來人,給張明鑑搬塊磚頭來,請他坐下。”
“這,是。”衆衙役們猶豫着答應了一聲,帶着滿肚子困惑,從廢墟中拆出一塊巨大的青磚,放在地上,給張明鑑充當座椅。
張明鑑也沒想到,自己今天還有坐着說話的資格,心思立刻活動了起來,偷偷看了看羅本,再看看主審官側面,排成一溜坐着的揚州宿老,擡起被鎖鏈拴着的手,躬身施禮:“羅爺和各位長者面前,哪有罪將的座位,羅爺儘管問吧,罪將如實回答就是。”
“也好。”參軍羅本也不客氣,用驚堂木敲了敲桌案,沉聲問道,“張明鑑,本官問你,上月十八號,亂兵洗劫揚州,殺人放火的案子,是不是你主使的,同案還有誰參與,你都指派了誰,請如實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