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朱屠戶就是一條白眼狼。”彷彿是給自己找藉口,又彷彿是察覺到了範書童的心思,張明鑑將雙腿停在了原地,一邊藉着閃電的光亮四下張望,一邊大聲衝對方叫嚷,“他剛打下淮安的時候,殺的人並不比”
“轟隆隆”,一陣悶雷滾過,將他的話徹底淹沒,但是很快,他就又繼續不甘心地叫嚷了起來,“還有芝麻李當年下徐州,不也搶了大半夜才收刀麼,憑什麼他們都做得,老子就做不得。”
“做得,做得。”光明右使範書童徹底無處可逃,只好一邊跟上張明鑑的腳步,一邊用力點頭。
“還有。”張明鑑的眼睛紅得像一條瘋狗,帶着範書童,繼續向外衝殺,“他早不找明教麻煩,晚不找明教麻煩,爲啥偏偏針對老範你,不就是打下了揚州之後,翅膀硬了,想要撇開明教自己單幹麼,這種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東西,居然還有臉來打老子。”
“的確,的確。”光明右使範書童繼續用力點頭,一雙小眼睛卻滴溜溜在眼眶裡打轉,他被官府抓起來丟進監獄的時候,朱八十一剛剛打下淮安,聲名還不是很顯赫,對明教的具體態度,外界也不太清楚,而他在被張明鑑從監獄裡救出來並且答應充當說客之時,也的確有點兒過分託大,以爲自己只要亮出光明右使的身份,怎麼着都不會被一個小小的堂主直接給駁了面子。
現在回想起來,他卻感覺自己當時的舉動真是太魯莽了,那朱屠戶手裡要兵有兵,要錢有錢,還弄出了威力巨大的火炮,就連劉福通本人,恐怕見了他都得平輩論交,自己卻還想着硬壓他一頭,真是腦袋被驢給踢了。
正後悔間,耳畔忽然又響過一串悶雷,緊跟着,便有無數人在暴雨中喊了起來,“張明鑑跑了,張明鑑棄軍逃命了。”
“大夥小心搜,別跑了張明鑑。”
“別跑了張明鑑,別跑了張明鑑。”
一聲接着一聲,越來越高,越來越近。
聽到四下裡傳來的喊聲,張明鑑的眼睛頓時變得更紅,長槍猛擺,在身前潑出一道橫着的白練,“抓張明鑑,抓張明鑑,弟兄們別擋路,跟我一起去抓張明鑑。”
“嗯。”光明右使範書童先是微微一愣,也緊跟着扯開嗓子大叫起來,“抓張明鑑,別跑了張明鑑,大夥一起去抓張明鑑。”
喊罷,快步跟在張明鑑身後,與對方一道,繼續跌跌撞撞朝大雨中猛衝。
瓢潑般的大雨,很快就將二人的身影徹底吞沒,所有人的視野都受到了嚴重的影響,很多時候,敵我雙方几乎鼻子碰到的鼻子,才忽然發現對方的鎧甲制式和自己完全不同,大叫着倉惶後退,隨即高舉刀槍戰做一團。
因爲遭遇突然的緣故,雙方的戰鬥也異常慘烈,誰都顧不上喊同伴來幫忙,更顧不上想該不該投降或者手下留情,特別張明鑑的嫡系青軍,在揚州城內欠下了一大筆血債,不知道會不會被淮安軍寬恕,所以動起手來格外果決,一旦發現自己逃跑的道路被堵死,立刻嚎叫着撲上前拼命,寧可直接被對方殺死,也不願交出兵器等待被秋後算賬。
在這種心態的影響下,交戰雙方的傷亡,都直線攀升,被隊友鮮血刺激紅了眼睛的淮安軍,也很快放棄了抓俘虜的打算,看到附近有敵人,就圍攏上去亂刀齊下。
“抓張明鑑,抓張明鑑,徐指揮使說,要活的。”連長夏密帶着一小隊淮安勇士,穿過茫茫雨幕,撲向附近一堆模糊不清的人影。
他這支隊伍當中,徐州入伍的老兵比例佔了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三弟兄裡,也有許多出身於鹽幫,所以組織性遠遠強於其他袍澤,任周圍的形勢再亂,也始終保持着完整的陣形。
雨幕後的對手,顯然也是青軍中的精銳,察覺自己被盯上,立刻停住逃命的腳步,在一名千夫長的帶領下,齊齊將長槍舉了起來,轉身回撲。
雙方在暴雨中高速靠近,很快,就迎面撞在了一起,“喀嚓。”閃電照亮數十對交疊在一起的人影,紅色的鮮血迸射到空中,迅速和雨水混在一起,然後再落回地面,匯成一道道紅色的河流,滔滔滾滾,無窮無盡。
幾乎聽不見任何慘叫,在連綿的悶雷當中,人嗓子發出的聲音微弱無比,生命在這一刻也顯得無比脆弱,就像一排排莊稼,整整齊齊的倒下,屍體壓着屍體,肩膀挨着肩膀,面孔對着面孔。
與遠距離交戰完全不同,冷兵器近身肉搏,比前者更殘酷,毀滅性命的速度也更直接,淮安軍的板甲雖然結實,面對青軍的長槍時,依舊顯得非常單薄,而青軍的皮甲,在被淮安軍的冷鍛兵器擊中後,幾乎沒有任何防禦效果,雪亮的刀刃切紙一樣直接切入體內,帶起一片片紅豔豔的血霧。
連長夏密親眼看到,自己身側的一名夥長的板甲被長槍刺透,整個人也被挑了起來,在半空中絕望地掙扎,隨即,那名使長槍的青軍,就被一把淮安產的雁翎刀砍中,齊腰斷成了兩截。
下一刻,他把自己的鋼刀從一名對手的鎖骨中拔出來,快速撲向青軍千夫長,那名青軍千夫長則咬着牙迎上,丈八長矛直刺他的小腹,“去死。”連長夏密迅速擰了下腰,同時刀刃狠狠下劈,直奔長矛的中央,“叮。”丈八長矛的矛鋒刺在他胸甲側面,深入數寸,同時,刀刃砍在了矛杆上,將長矛一分爲二。
“呀。”青軍千夫長將半截長矛當作短槍,繼續朝夏密猛刺,這回,連長夏密沒做任何躲閃,直接用刀砍向對方的胸口。
“喀嚓。”“噗。”二人再度同時擊中各自的目標,木製矛杆,沒能奈何板甲分毫,而夏密手中的鋼刀,卻在青軍千夫長的前胸處留下一條二尺餘長的傷口,令後者立刻癱倒於地,全身的力氣都隨着血液流了個一乾二淨。
“保持隊形,保持隊形。”連長夏密將鋼刀插在地上,雙手握住身體上的前半截長矛,用力向外拔,“噗。”一股鮮血伴隨着鋼製的矛鋒噴出,將他的半邊身體都染成了紅色,然而他卻沒有立刻倒下,將半截長矛當作投槍舉起來,狠狠地擲到對面的人羣當中。
一名正在試圖反撲的青軍,被長矛透體而過,慘叫着跌倒,連長夏密再度將雁翎刀高高地舉起,大聲怒吼,“保持隊形,保持隊形,跟我來,去抓張明鑑。”
“向連長靠攏,向連長靠攏。”副連長何二大聲叫喊着,幫助夏密重整隊伍,剛剛殺死了各自對手的淮安士卒紛紛淌着血衝過來,再度以夏密爲鋒,組成一個銳利的三角型,對面情急拼命的敵人見到此景,士氣登時大沮,趁着他們反應不及的功夫,連長夏密迅速將自己的雁翎刀塞進副連長何二手裡,“你帶隊上,老子要歇口氣兒。”
“連”副連長何二微微一愣,很快就看到了夏密身上被血染紅的板甲,還有對方眼裡急切的目光,“弟兄們,跟我來。”他用力咬了咬牙,高高地將雁翎刀舉起,“抓張明鑑,抓張明鑑,不想死的讓開。”
對面的青軍隊伍,卻沒有淮安軍這樣嚴密的指揮權交接機制,兩名百夫長各自帶着一夥人,分頭迎戰,很快,那兩名百夫長也先後死去,所有士卒都只能自己照顧自己,而何二卻帶着自己的連隊,始終保持着良好的攻擊陣形,像一架精確地機器般,將敵人成排成排的砍倒。
當傷亡超過了四成之後,剩餘的青軍終於支撐不住,“轟”地一聲,四散奔逃。
“跟着我,去抓張明鑑。”副連長何二回頭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早已氣絕的夏密,咬了咬牙,再度將雁翎刀高高地舉起,“抓張明鑑,給連長報仇,給揚州百姓報仇。”
“抓張明鑑,給揚州百姓報仇。”
“抓張明鑑,給揚州百姓報仇。”
“抓張明鑑。”身背後,喊殺聲越來越低,青軍萬戶張明鑑跌跌撞撞地從雨幕中穿過,渾身上下全都是傷口,這一路上,他不知道殺了多少敵人和自己人,全憑着嫺熟的武藝和一股狠勁兒,纔始終強撐着沒有倒地,而老天爺終於在最後關頭拉了他一把,始終沒有將暴雨停下,令他從敵我難辨的戰場殺出了一條血路,逃得越來越遠。
“你跟着我,去投彭和尚,向他揭露,揭露朱屠戶背叛紅巾的惡行。”雙手扶着長矛,他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喘氣,“他是彌勒教的堂主,造出了那麼多大炮,卻不肯,卻不肯獻給彭和尚,他,他從一開始,恐怕就,就不虔誠。”
四下裡,卻沒聽到任何迴應,除了一串串悶雷從天空中滾過,無力地宣泄着自己的憤怒。
“老範,老範,你死哪去了。”張明鑑心裡猛然涌起一股不詳的預感,扯着嗓子大聲喊叫。
“那,那邊”範書童的聲音在他腳下響了起來,聽起來就像哭喪。
“那邊。”張明鑑非常不解,皺着眉頭追問。
“對面,對面,好多,好多人。”範書童繼續哭嚎,兩條腿像是斷了般,無力的跪在了泥水裡。
張明鑑拿長矛支撐起身體,舉頭向遠處觀望,只見白茫茫的雨幕後,緩緩壓過來一道人牆,圓形帶沿鐵盔,關鍵部位綴着鋼片的皮甲,清一色的丈八長矛,這是標準的兩淮“義兵”打扮,只可惜不是他的青軍,帶隊的文官用力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陰惻惻的抱怨道,“張明鑑,你怎麼才來,本知州可是一直冒着雨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