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蘇先生原本就不願意將火炮賣給周圍的友軍,立刻興高采烈地答應。
而將作坊的少丞黃老歪卻有些捨不得,偷偷看了看蘇先生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都督,那個,那個降價的幅度,是不是太大了些。三成,可就是三百多斤銅呢。咱們最近又是建船塢,又是建水車的,還得給全軍將士打造板甲或前胸甲,若是一下子把火炮價格降得太厲害,可能,可能會週轉不過來!”
“那對劉福通那邊就先不降價了,優先級別提到最高,與李總管,趙長史他們同列。供應李總管和趙長史的火炮,還是降價三成!”朱八十一倒是從善如流,立刻採納了黃老歪的建議,重新修改了自己先前的命令。
黃老歪卻依舊有些捨不得,又擡頭看了看大夥的臉色,繼續嘟嘟囔囔地說道,“那,那三成也有些多了。趙長史和李總管他們那邊,都,都是有銅礦和鐵礦的。並且他們賣的,賣的也不便宜!”
“炮價騰貴,有逼良爲盜之嫌!”剛剛因爲府試名列第一而成爲都督府記室參軍的陳基有點兒適應不了黃老歪的市儈嘴臉,想了想,出言提醒。
“是啊!黃少丞。晚輩見那火炮用料不過五百餘斤,而對外售價則在千斤銅錠之上。如此厚的紅利,當然免不了外人的窺探。”另一名因爲考試名列前茅而進入朱八十一幕府的書生葉德新,也試探着勸告。
他們兩個是非常傳統的讀書人,沒什麼經營頭腦,更不懂得什麼叫做奇貨可居。見朱八十一被前來竊密的各路紅巾探子弄得煩不勝煩,就想出個主意,一勞永逸地從根子上解決這個問題。
誰料話音剛落,立刻遭到了蘇先生、黃老歪、於常林等人的聯手痛擊。“什麼高,才賣一千斤銅錠怎麼算高?都督剛纔的話你們倆又不是沒聽見,沙範、人工、火耗,難道都不算錢麼?”
“一千斤銅還算貴,有本事他們到別處買去?知道他們私底下之間,將火炮倒手賣給徐壽輝是多少錢麼?一千貫,還要足色的銅錢。有多少,徐壽輝那邊收多少!”(注1)
“北元那邊三千貫求購呢?好在眼下臨着黃河的,除了劉福通之外,就是李總管和趙長史,否則,他們都敢轉手就將火炮賣給韃子!”
“這,這,晚輩,晚輩初來乍到。有些情況,並不掌握!”陳基和葉德新兩個被數落得滿臉通紅,趕緊拱着手向大夥賠禮。
“不掌握情況就別亂說話!”
“讀書人,還是先靜下心來跟在都督身邊多學點兒東西,然後再出頭表現!”
蘇先生、黃老歪等人卻不依不饒,繼續開口數落。
“君子慎於言而敏於行!”作爲府試的主考官,陳、葉兩人名義上的恩師,逯魯曾也覺得二人太浮躁了。不但不出言迴護,而且幫着別人補刀。
聞聽此言,陳基和葉德新兩個愈發覺得尷尬,拱着手,臉色紅得幾乎都要滴下血來。
到最後,還是朱八十一心軟,不忍讓新人太受委屈,咳嗽了幾聲,笑着打斷,“嗯,哼!好了,都少說幾句吧。誰還沒有從新人過來的時候?”
“是!都督!”黃老歪等人狠狠地瞪了兩個書生一眼,非常不情願地收起了火力。
“咱們紅巾左軍的將作坊,與過去蒙元官府的作坊不太一樣!”本着重點培養的想法,朱八十一將目光轉向陳基和葉德新兩個,很是耐心地解釋,“工匠不算匠戶,與普通人一樣。工錢則按其手藝高低算。其中最高者稱爲大匠師,每月差不多能拿到三十貫左右。所以,將作坊造出來的東西,售價自然要高一些!”
“三十貫?”陳基和葉德新兩個嚇了一跳,追問的話脫口而出。
三十貫每月!他們兩個身爲都督大人的親信幕僚,每月的俸祿也不過是六貫錢。這還是都督府根據淮安城最近的物價,剛剛上調過一回的。而一個手藝人,居然工錢拿到謀士的五倍,這數字,可真夠打擊人的。
“所以,咱們纔有了火炮,火繩槍,板甲和前胸甲這些攻防利器!”作爲一名靈魂融合者,朱八十一知道自己所處時代,讀書人根本瞧不起工匠。笑了笑,繼續耐心地解釋,“所以,本都督才能以區區一萬五千戰兵,控制住淮安、泗州兩座大城,還有力量去支援別人。所以,咱們紅巾左軍,才能在不擾民的情況下,一天天地慢慢發展壯大。如果沒有沒有這些能幹的工匠,沒有火炮。火繩槍和堅固的甲冑,咱們就得像其他各路紅巾一樣,拼命徵兵,才能不擔心自己被蒙元那邊剿滅,或者被同行吞併。就得加倍地去盤剝治下百姓。然後,讓老百姓比恨蒙元官府還恨咱們,巴不得咱們早一天被人幹掉。所以,朱某以爲,這三十貫錢,給的真不算多。每門炮賣出雙倍的利潤,也真不算貴!”
作爲一個融合了後世靈魂的準穿越客,在政治素養和軍事水平上面,他未必比逯魯曾、徐達等人高。但論及對工業化萌芽和工業時代的認識,受屬於朱大鵬的那部分靈魂影響,他的見識,卻絕對甩出了其餘人幾百年。
那陳基和葉德新兩人聽了,只覺得眼前一陣陣天旋地轉,彷彿有人在自己腦門上狠狠敲了一棍子般。腦袋瓜子裡頭,卻同時有無數東西拼命往外擠,拒絕接受這當頭棒喝。
即便是逯魯曾,也覺得朱八十一這番論述有些太驚世駭俗了。如果工匠的作用有那麼厲害,以後淮安學子還讀什麼四書五經?早點兒送到將作坊做學徒就是了,有三千大匠師,足以一統中原,又何須什麼張良陳平?
然而想要說幾句反駁的話,他又無從反駁起。畢竟淮安紅巾的強大架子,全靠武器犀利,鎧甲結實撐着。否則,甭說才一萬五千戰兵,就是十五萬戰兵,用來防禦淮東各地也顯得捉襟見肘。
而那黃老歪聽了,卻當場就流下了眼淚來。哽咽了好一陣,才終於壓制住心中的激動,俯身下去,大聲說道,“都督,都督知遇之恩,黃某,黃某百死難報。都督,都督您放心,只要黃某一口氣在,就決不讓人把火炮的製造秘法偷學了去。倘若有失,都督,都督可殺黃某全家!”
“那你的話可是說滿了!”朱八十一和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打趣,“萬一別人發了狠,買幾門炮回去,挨個砸開了琢磨,未必仿製不出來。到時候,你是讓我殺你全家呢,還是跑我這裡哭着喊自己冤枉?!”
“都,都督!”黃老歪嚇了一哆嗦,眼淚立刻就收了回去。“都督,都督是有大智慧的人,定然,定然不會做那種糊塗事!”
“是個人就都有犯糊塗的時候,本都督也不會例外!”朱八十一笑着搖頭,不肯接受他的馬屁,“咱們當初造火炮,就是照着盞口銃,一點點放大着來的。雖然眼下已經改進了許多次,但基本道理卻還是一樣。所以你這四斤炮啊,還得抓緊時間造,抓緊時間往外賣。一旦別人琢磨透了開始仿製,可就賣不上現在這種價錢了!”
“呵呵,呵呵!”黃老歪裂開嘴巴,訕訕地撓頭皮。再也不敢提對芝麻李和趙君用兩個也不肯降價的話頭。
先前最反對出售火炮的蘇先生,也立刻覺得有些臉紅。想了想,訕訕地給自己找臺階下,“我,我的意思不是不賣,而是要分清楚親疏遠近。像李總管,趙長史這些,這些不會偷咱們秘法的,就不妨多賣一些給他。像,像布王三、孟海馬這些臭不要臉的,就一門都別給他。免得他們轉手就賣出去,拿咱們的東西賺輕鬆錢!”
“這種事情,光是防,是防不過來的!”知道蘇先生就是這麼一幅性子,朱八十一也不苛求於他。笑了笑,繼續說道,“說不定,北元那邊,早就得到咱們的火炮了。至於火藥配方,估計也保密不了太久。”
“啊!”衆人面面相覷,心中都涌起一股子寒意。蒙元朝廷得到了火炮和火藥製造方法,危害可跟周圍的友軍不是同一個級別。雖然眼下紅巾軍看起來勢頭不錯,已經拿下了大半個河南江北行省。可其餘十幾個行省,卻還是蒙元的。人家蒙元官府有的是銅,有的是錢和糧食,在大都城內,還集中着全國最出色的工匠。用不了多久,火炮就像下餃子般,排着隊從軍器局推出來,擺在前線上,跟紅巾軍這邊展開對轟。
“很簡單的道理!如果蒙元那邊有火炮,咱們沒有,我也會不惜任何代價去弄幾門過來仿製!”朱八十一早就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也不覺得吃驚,“泄密這種事情,咱們只能盡力拖延,卻無法從根本上阻止。所以對付的辦法只有一個,永遠比他們領先一步。他們學會了造四斤炮,咱們就造五斤炮,造六斤炮。他們的火炮能打三百五十步,咱們就爭取能打五百步、一千步。讓他們在咱們身後慢慢追,慢慢追,步亦步趨亦趨,只要咱們別停下來,早晚都會絕塵而去!讓他們永遠在後面吃屁!”
注1:一貫足色銅錢,按照唐初標準,大約摺合六斤四兩。含量大概是銅六千四,直到清代某盛世,才改爲銅四鉛六。一千貫是六千四百斤,按含銅量六成算,則爲三千八百斤。等於價格暴漲兩倍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