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信城只是淮安的衛城,主街前半段最寬處也不過是六、七步模樣。十五根標槍順着街道走向擲出去,幾乎沒有一根落空。登時,就把守軍的隊伍砸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痕,前後裂成血淋淋的兩段。
那陳至善卻還不肯罷休,繼續扯着嗓子命令道:“前三排蹲下,第四、五、六排,舉標槍,正前方二十步,擲!”
“嗖嗖嗖!”又是十五杆雪亮的標槍,帶着淒厲的風聲騰空而起,在半空中頓了頓,一頭扎進了元兵當中。
“啊——”慘叫聲不絕於耳,根本沒地方躲避的蒙元守軍登時又被射翻了好幾個,雙手抱着透體而過的槍桿,在血泊當中來回打滾。
再沒有比親眼看到同伴躺於自己面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更打擊士氣了,正蜂涌着向前擠的元軍士卒本能地停住腳步,倒退着向後縮去。而那些已經跟紅巾軍刀盾兵交上手的,則再也得不到身後的任何支援和補充,很快,就被吳良謀等人給屠殺殆盡。
“把盾牌舉起來,跟着我!齊步,推!”吳良謀抹了把臉上的血,聲音裡透出幾分瘋狂。太過癮了,太痛快了,原來沙場爭雄竟是如此痛快的一件事。怪不得古人會說,醉臥沙場君莫笑?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打仗的滋味,居然如飲瓊漿! 把刀柄握在手裡,就可以隨意剝奪敵人的性命。而那些笨拙的傢伙,卻根本來不及招架或者反擊。即便偶爾慌慌張張地砍過來一刀,也因爲力道不足,或者發力方式不對,徒勞地在自己身上留下一串火星。而那火星卻遠不如血光耀眼,只要你一刀剁下去,就能看到一個驚慌的靈魂跳躍着逃出軀殼,像野火一樣在半空中淒厲地燃燒,燃燒,燃燒殆盡!
“咚!”有杆長矛砸過來,被他用盾牌隨手擋了一下就倒飛出去,不知去向。
兩名不甘心的元軍牌子頭各帶幾名手下,藉着臨街的屋檐掩護衝上前,試圖給他來個左右夾擊。跟在吳良謀身後的刀盾兵們立刻頂了上去,與自家記室參軍並肩迎敵。入城後這短短半柱香時間裡,帶着兩片青色護肩的吳參軍,已經依靠不輸給任何人的武藝和勇氣,徹底贏得了大傢伙的尊重。刀盾兵們願意跟他站在一起,彼此護住對方的空檔,同生共死,齊頭並進!
“推,用盾牌推!咱們這邊人多!”吳良謀與六名刀盾兵肩並肩站在一排,大聲給所有袍澤出主意。街道寬度有限,任何陣形都難以發揮出作用。而將手中盾牌並在一起,如牆而進,卻是一個非常切合實際的辦法。敵軍只要無法突破盾牆,彼此間就無法做戰術配合。而面對面你一刀我一刀地硬砍,穿着鐵甲者卻沒有輸給穿皮甲者的道理。
果然,當盾牆一結起來,兩小股撲上前的元軍立刻就抓了瞎。他們當兵吃糧的時間長,個人勇武和作戰經驗,也許遠遠超過了吳良謀和他身旁的紅巾軍。然而,在武器、甲冑和整體配合方面,卻遠遠的不如。朴刀、長矛與盾牆接觸,只能在盾牌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白印兒。而盾牆後的鋼刀刺出來,卻能輕易地刺穿他們的鎧甲、皮膚和肌肉,將他們一個挨一個放翻在地上,再踏上無數只鐵靴子,筋斷骨折。
“結盾牆,結盾牆!”更多的紅巾軍刀盾兵追上來,以吳良謀爲中軸,將盾牆變得更寬。轉眼間就完全堵死了街道的正面,就像一頭剛剛醒來的洪荒巨獸,每一片鱗甲都閃着寒光。
“頂上去,刀盾兵全頂上去,頂住吳參軍他們的後背!”跟上來的陳德大聲幫忙。雖然他也是個初次上戰場的生手,然而從小在軍營中的耳濡目染,卻讓他知道這個時候什麼是最佳選擇。
“頂上去,護住吳參軍的後背!”刀盾兵百夫長易錘子大聲叫嚷着,舉起鐵面棗木盾,推在前排袍澤的脊背上,助對方一臂之力。
層層疊疊的盾牆迅速成形,笨重,卻堅實無比。羽箭、長矛和鋼刀,都對這面由盾牌組成的鐵牆無可奈何。而吳良謀等人只要並肩向前推,就能令擋路的蒙元士兵節節敗退。冷不防再從盾牌後刺出一刀,則收穫一具屍體。
單個人能起到的作用瞬間被壓縮到最低,而配合與紀律,卻一躍成了決定勝負的關鍵。幾名被推着接連後退的蒙元士兵,不小心踩在自家袍澤的屍體上,踉蹌着倒地。正在緩緩向前移動的盾牆,則毫無停頓地從他們的身體上推了過去,然後繼續緩緩向前,看不出受到了任何影響。
死亡,突然也變成了極爲簡單的事情。簡單得連個臨終前的悲鳴都無法被人聽見。那緩緩前推的盾牆,冰冷得不帶任何生氣。不斷從盾牆後透出來的刀光,則變成了猛獸的牙齒。每一次閃亮,都是血肉橫飛。
人血順着盾牆表面淅瀝淅瀝下淌,被上午的陽光一曬,很快就騰起一層層粉紅色的霧氣。盈盈繞繞,忽濃忽淡,彷彿一團團憂傷的靈魂,掙扎着不願意從人世間離開。
在這妖異的霧氣深處,則不斷有標槍投射出來。遇到大股的元兵,則將他們砸個七零八落。遇到小股的冥頑不靈者,則先將其中最勇敢的那個射翻於地。然後將剩餘的人交給盾牆,倒推着他們踉蹌着後退,或者轉身逃走,或者倒下被鐵靴子踩成肉醬!
只是半柱香的功夫,六百八十步的長街,就被硬生生推平了二分之一。鮮血沿着街道兩側像小溪般流淌。倉促集結起來的守軍,則一波接一波被推垮,一波接一波地倉惶後退,誰也奈何不了盾牆分毫。
一直到城中央的市易署衙門附近,守軍的頹勢才稍稍緩解。這裡的街道陡然加寬了數倍,爲了顯示官府威儀和方便將稅金裝車而特意修建出來的市易署前庭,爲守軍提供了更大的施展空間。倒退回來的蒙元將士,在一名漢軍千夫長的指揮下,重新集結,排列成一個碩大的方陣。上百名弓箭手爬上府衙兩側房頂,居高臨下,向緩緩推進的盾牆射出一波波箭雨。
“叮、叮、當、當”吳良謀的頭盔和肩膀上,至少又捱了五箭。雖然沒能破甲,卻讓他緊張得臉色發白。他身邊和周圍的弟兄們,也都被從天而降的羽箭射得煩躁無比。不得不將盾牌斜着舉高,以防有流矢正好射在自己毫無遮擋的眼睛處,稀裡糊塗地丟了性命。
這下,盾牆的推進速度終於出現了停滯。而被盾牆推得節節後退的守軍士兵,則在羽箭的掩護下,迅速跟紅巾軍脫離接觸。把長街的前半段完全讓出來,自己則小跑着去跟市易署前的蒙元大部隊匯合。
“兩排橫隊!”偷眼向前瞅了瞅,吳良謀果斷地發出變陣命令。
他現在越來越有當將軍的感覺了,隨口發出一道命令,周圍的人就能毫不猶豫的執行,並且執行得有模有樣。這樣的軍隊,試問哪個人指揮起來不過癮?!就是造價貴了些,一天一操,三餐管飽。而蒙元皇帝的宿衛,也不過是三天一小操,半個月一大操,並且還要自帶乾糧!
正得意間,卻忽然聽見陳德在身後不遠處高聲喊道:“吳參軍,吳參軍,趕緊停下來,趕緊把隊伍停下來。對面有鐵甲軍,對面也有鐵甲軍!”
“鐵甲軍?!”吳良謀高高地將已經砍出豁口的鋼刀舉向半空,示意身邊的弟兄在原地結陣,不要繼續向前。同時從盾牌下探出一道目光,仔細觀看。
只見對面的敵軍正中央位置,緩緩迎上來一隊全身被鐵甲包裹起來的壯漢。每個都足足有八尺半高,手裡拎着把寒光閃閃的長柄斧子,宛若凶神惡煞。
“變陣,六列方隊!六列方隊!”吳良謀的頭皮登時一麻,聲嘶力竭地叫喊了起來。重甲斧兵,小小的韓信城中,居然隱藏着一支重甲斧兵。那是傳說中可以正面對抗蒙古鐵騎的存在,今天,居然從韓信城市易署裡頭冒了出來。
“長矛手押上,護住刀盾兵兩翼!”關鍵時刻,長矛兵百夫長徐一果斷下達了命令。光憑着區區幾十名刀盾兵,肯定頂不住迎面殺過來的重甲斧兵。雖然對方人數也只有七八十左右,跟左軍刀盾兵的規模不相上下。
“吳參軍退後,第一排交給俺!”刀盾兵百夫長易錘子從後排擠上前,用屁股將吳良謀生生地頂到了第二排。他不喜歡爭權,所以先前打順風仗時,不介意吳良謀替自己指揮刀盾兵。而眼下到了真正需要拼命的時刻,則當仁不讓地站在了整個百人隊的最前方。這,是百夫長的榮譽,也是整個左軍的傳統。
“吳參軍退後!”
“吳參軍您後面指揮就行!”
“吳參軍是文官!拼命的事情交給俺們!”
搶在跟對面的重甲斧兵正式交手之前,刀盾兵中的牌子頭們用肩膀和屁股,將吳良謀一層層地向後擠去。每個人的力氣都非常巨大,每一個人都擠得理直氣壯。
“你,你們,你們要幹什麼?!”吳良謀紅着眼睛大聲抗議,但是無濟於事。先前對他言聽計從的弟兄們,都變得不安分起來,誰也不肯讓他站在自己的前方。
直到他的身體被完全擠到了最後一排,纔有人衝他笑了笑,低聲安慰道:“您就站這兒吧,別搭理他們。他們都是粗人,不會說話。咱們都督曾經交代過,打仗的時候,讀書人必須放在隊伍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