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牀坦腹,說的是東晉時代的一段逸事。
晉代郗太傅與和王丞相家聯姻,派了個門客拿着自己的親筆信到王家商量。王丞相見了信之後,就對門客說,我把家中適齡的男子今天都安排到東廂房,你自己隨便挑就成。結果王家的適齡男子們都開始梳洗收拾,唯恐不夠乾淨利索。只有王羲之躺在牀上,露着肚皮睡覺。門客覺得此人無禮,回去向郗太傅彙報。結果郗太傅卻覺得王羲之不做作,便把女兒嫁給了他。
逯魯曾父子三人都是飽學鴻儒,當然知道這個典故。立刻笑着揮了揮手,吩咐婢女小顰退下。隨即,三人又互相看了看,搖頭而笑。
“雙兒大了!”唯恐自家弟弟太失落,逯鯤笑着表示安慰。
“也罷,此子雖然是個武夫,學問卻未必太差。如此安排,我也算對得起雙兒孃親了!”逯鵬也很勉強笑了笑,嘆息着迴應。
“亂世當中,你們兩個還想怎麼挑!”逯魯曾也跟着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低聲補充,“找個像你我父子這樣的讀書人,刀子砍過來時,能護得住她麼?!就這麼定了吧!明天我就去找君用,讓他先探探朱八十一那邊的口風。然後再給找個合適的媒人,讓他代替朱八十一到咱家來提親。唉,麻煩!老夫怎麼就像給自家孫子張羅媳婦一樣?!”
“願聽父親大人安排!”逯家老大和老二無奈地笑了笑,齊聲迴應。
是啊,還能怎麼挑呢。逯家已經被朝廷視爲反賊的同黨了,榮華富貴都成了過眼雲煙。而紅巾軍這邊的新貴當中,如今哪個不是家中妻妾一大堆。唯獨朱八十一,至今還是孤零零一個,雙兒嫁過去不用挨別的女人欺負。而逯家,從此也又得到了一個強援。
大戶人家的女兒,生下來就註定要給家族編織關係網的。而逯家,此時此刻在紅巾軍這邊,最缺的就是靠得住的關係。從這種角度上說,逯雙雙與朱八十一,也算門當戶對,天作之合。
只是這個時代婚嫁,可不像朱大鵬那個時代一般簡單。兩個人看對了眼睛,帶着戶口本去民政部門登記就行。這個時代,即便是早已定下來的事情。男方也得走一個三書六禮的過場,彷彿弄得越麻煩,越能顯示雙方對此事的重視一般。
徐州軍長史趙君用是逯魯曾的關門弟子,按輩分,算是逯雙雙的師叔。如果朱八十一娶了逯雙雙,他就能順理成章做了朱八十一的長輩。這樣非但能極大地緩和雙方間原本不太和睦的關係,對他日後在徐州紅巾中的地位鞏固,也頗有助益。因此,接到逯魯曾的請求之後,趙君用立刻答應全力玉成此事。
不過答應雖然答應了,趙君用卻不能直接就去找朱八十一,問問對方願意不願意娶逯魯曾的孫女爲妻。正像逯魯曾即便再想把孫女託付給朱八十一,都不能親自出面一樣。作爲女方的名義師叔,他也不能親自去張羅這件事兒。那會給外人逯家的女兒嫁不出去感覺,有損女方的名聲。此外,萬一朱八十一這個愣頭青真的像外界傳言那樣,有龍陽之癖的話,他直接被對方拒絕了,也實在是沒意思。
於是乎,趙君用只能把這件事再託付給自己的心腹李慕白。然後由李慕白先去聯繫左軍的長史蘇明哲。先通過蘇老先生先給朱八十一敲足了邊鼓,接下來大夥再想辦法將此事向更深一步推進。
結果繞來繞去,還沒等蘇明哲把朱八十一的口風探出來呢,左軍將作坊的第一批一百五十杆火繩槍已經裝備到位了。朱八十一大喜,立刻將麾下兵馬分成了兩路。一路交給吳二十二和王弼,由他兩個帶領兩百戰兵和一千名輔兵,打起自己的旗號,向碭山、虞城一線發起佯攻,擺出一幅不破睢陽誓不罷休的姿態。另外一路,卻是一百親兵,八百戰兵和四千輔兵,坐上了從逯魯曾手裡繳獲來的和偷偷跟船幫租借來的四百石大船,偃旗息鼓,順流殺向了淮安。
一石米摺合後世計量單位的話,差不多剛好是六十公斤。載重四百石的大船,就是兩萬四千公斤。下艙裝輜重,上艙載人,四千來號弟兄連同輜重,不過是二十幾艘船,便輕鬆裝下了。
芝麻李佔領徐州之後,僅僅是設卡抽稅,並沒有試圖掐斷南北航運。最近跟船幫暗中接觸之後,又大幅提高了通關效率。因此眼下黃河上,來往船隻穿梭不停,大小桅杆聳立如林。二十幾艘常見的運糧船,破曉前出發,彼此間再故意拉開一段距離,外人不仔細追着看,根本發現不了這是一支運兵的艦隊。
左軍當中,原本就有一些曾經在水上討生活的漢子。一個多月前在北岸擊敗阿速人後,船幫又送來過整整一百名夥計。這些人都是操船的好手,特別是順流而下時,個個都嫺熟無比。
如此,船隊便穩穩當地上了路。待大夥將那竹篾編織的硬帆完全張開之後,速度頓時高得驚人,一日功夫就抵達了宿遷附近。當天晚上在駱馬湖裡找個了隱蔽處,集結起來休息。第二天破曉前,又是悄悄地分散入過往的商船羣當中,風馳電掣般奔向目的地。
宿遷距離淮安,就只剩下兩百多里路了。如果不考慮偷襲的成功率,再走一個白天和小半個晚上,就可以搶灘登岸。朱八十一卻沒敢弄險,而是按照隊伍中船幫夥計頭目朱強的提議,日落之後,藉助夜色的掩護,在距離二十餘里處的一個叫清河口的位置,將艦隊重新集結了起來。
到了這裡,朱八十一才終於明白了,輿圖上自己看過無數遍,並且數天前跟逯魯曾兩個提起過無數遍的清河,就是後世淮河的一部分。只不過此河眼下上游叫做淮水,下游與黃河相連這段,才叫清河而已。而現在滔滔滾滾的黃河末段,到了後世則只剩下了一條巴掌寬的小水溝,不是親眼所見,誰也想象不出其往日的恢弘氣勢了!
不過現在,朱八十一卻沒有時間懷古傷今。趕緊讓讓大夥燒水做飯,恢復體力。左軍的弟兄們都是徐州一代土生土長,自幼見慣了水患,倒也沒幾個人暈船。因此一宿足睡之後,個個都變得生龍活虎。
第三天早晨起來,卻沒有將船隊再次分散。而是打出陳家商行的旗號,從清河口出發,大搖大擺地繼續趕路。在上午辰時,就抵達了韓信城下。
那韓信城北門碼頭上,早已密密麻麻彙集了上百艘從各地趕來的大小船隻。全都下了錨,準備接受官府的搜撿和盤剝。只有在這裡被官府的差役們搜撿完了,然後繳納上一筆高額的稅金,才能轉入城西的運河水道,去淮安府西側的碼頭上,卸下運來的貨物。然後再裝上食鹽、芒硝、瓷器、和其他各種兩淮特產,返回各自的出發地賺取豐厚的利潤。
憑着船幫夥計頭目朱強的指引,艦隊熟門熟路地找了了碼頭邊緣位置下了錨,然後擺出一幅初來乍到不懂規矩的模樣,放出跳板,開始一車又一車地往岸上推糧食袋子。
“你,你們幹什麼?!”正在碼頭中央位置勒索商販孝敬官府巡檢李良一看,立刻帶領二十多名手下撲來,“不懂規矩麼?這韓信城碼頭,什麼時候成了卸貨的地方?!”
“哎呀,這位大老爺,臨來我們家大掌櫃真的沒說,真的沒說過!您老通融一下,我們這幾袋子糧食,是城裡商鋪要的。等給他送過去,我們立刻就離開,立刻就離開!”一身大管事打扮的陳德見狀,立刻帶着胡大海和吳良謀兩個,快步迎了上去。一邊衝着巡檢李良打躬作揖,一邊將悄悄地將幾張大額交鈔塞到了此人手中。
他不給賄賂還好,一看賄賂居然是連擦屁股都嫌硬的交鈔,巡檢李強立刻勃然大怒,擡起手來,先狠狠抽了陳德一鐵尺,然後衝着身後的衙役們喊道,“去你奶奶的通融,來人,給老子把船扣了,老子懷疑這幾艘船上藏着,藏着兵器!”
“是!”衆鹽丁聽令,朝着木棍鐵鏈就要往船上衝。陳德哪裡肯讓,先用肩膀又硬扛了一鐵尺,然後順手抓住巡檢李良的胳膊向下狠拉,“喀嚓”一聲,就將此人的右臂給卸脫了臼。
隨即,他左腳輕勾,肩膀下壓,迅速將對方摔在身前。一隻腳狠狠地踏在後背上,用搶過來的鐵尺劈頭蓋臉地打了下去,“你奶奶的個不長眼睛的!連咱們陳家的船隊都敢搜。老子看你是活膩歪了。老子今天就成全你!”
“你幹什麼,你幹什麼,別打,他是我們巡檢!”衆鹽丁欺負人欺負慣了,哪裡見過如此陣仗?一個個把鐵鏈木棍舉起來,就是不敢繼續往前衝。
“幹什麼?替你們家老爺教訓教訓這個不長眼睛的。劉鐵頭在不在?讓他出來跟我們管事說話!”胡大海上前一步,擋在陳德的身前。惡狠狠地看着衆鹽丁,大聲罵道。
劉鐵頭是判官劉甲的諢號,按照大元朝的標準,淮安府的判官乃從三品顯職,連下面的州尹見了,都要搶先施禮,恭恭敬敬稱一聲劉公,誰敢當衆叫他鐵頭?衆鹽丁登時就被胡大海等人的氣勢給鎮住了,丟下幾句狠話,連滾帶爬地跑進城裡去搬救兵。
到了此刻,周圍的其他商販和夥計們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全都嚇得縮進各自船艙裡,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聲。等了一會兒見周圍沒有別的動靜,纔有幾個好事者悄悄替探出半個腦袋,衝着陳德喊道:“喂,我說那位新來的管事?!你趕緊開船去別處躲一躲吧!這劉老爺平素可就住在韓信城裡邊,等會兒他來了,你要是拿不出過硬的關係。不死,今天恐怕也得脫層皮!”
“他算個什麼東西啊!從三品判官,我呸!”陳德擺出一幅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模樣,衝着正在自己腳底下**的李良臉上,狠狠吐了一口吐沫。“得罪了我們家老爺,說把他的判官擼了,就一擼到底!連個吃飯的木頭碗都不給他留!”
“你,你小子有,有種!”幾個好事者聞聽,剩下的勸解話也不再說了。趕緊鑽回自家船艙,招呼着夥計們拔錨啓航。將陳氏船隊周圍的水面全部讓開,以免一會兒遭了池魚之殃。
那陳德卻是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一邊用左腳的靴子尖折磨着李良,一邊繼續不屑地叫囂,“奶奶的,幾天沒來淮安府辦事,連個兔子也敢自稱老爺了。想當年,我們陳家子弟橫掃兩淮的時候,家主也沒這麼囂張過。還什麼劉鐵頭,我呸,待會兒老子就去摸一摸,看看他的頭到底是不是鐵做的!”
“好,那老夫就讓你摸一摸!”話音剛落,城門口突然傳來一聲斷喝。緊跟着,有名滿臉橫肉的武將,帶着五十多名膀大腰圓的士卒,氣勢洶洶地殺過出來。三步兩步走到陳德面前,雙手抱拳,“這位小兄弟,下官就是就是劉甲。不知道這位小兄弟的家主是哪位老大人,居然屈尊派了船隊來到劉某的地頭上?!”
“你就是劉甲?!”陳德一腳踢開已經進氣多出氣少的巡檢李良,皺着眉頭上下打量來人。
見他死到臨頭居然還如此囂張,判官劉甲還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如果對方的後臺是個漢官,絕對不會啓用如此不知死活的商隊管事。當然,自己即便將此人立刻就打死了,也不用擔心落下什麼麻煩。
可從對方的囂張架勢上看,他的後臺很有可能是個色目人或者蒙古老爺,這問題可就複雜了。至少,不值得自己爲了一個不入流的巡檢,跟他們直接產生衝突。
想到此節,淮安府從三品判官劉甲強壓住怒氣,再度輕輕拱手,“正是!小兄弟是從何而來?劉某手下人眼拙,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多多包涵!”
“你還知道你手下的人眼拙啊!”陳德在家中遭難之前,就是個紈絝子弟。因此裝做豪門家奴,根本沒有任何破綻,“連我們陳家的旗號都認不出來。你自己看,這個東西,你認識麼?!”
說着話,從腰間摸出一面青銅令牌,隨手遞給胡大海。“老胡,那過去給劉大人開開眼界!”
“是!”胡大海裝作一幅豪門惡僕模樣,接過令牌,大搖大擺走向劉甲,“你自己看吧,我們東家到底是哪位?!”
“嗯,多謝!”三品判官劉甲不敢怠慢,雙手接過令牌,舉在眼前仔細觀看。只見令牌正面凸着鑄了個日頭,陽光四射,另外一側,則是無邊無際的火焰,洶涌澎湃,彷彿要燒光整個世界。
“這是,這是大光明盾!”劉甲心裡猛地打了個哆嗦,立刻大聲命令,“快來人——”
“晚了!”胡大海掄起左胳膊,一肘子砸在了他的頸窩處。隨即右手從他腰間抽出鋼刀,順勢來了一記鐵鎖橫江。刀光過處,血流成河!
注:元代淮安和現代淮安並非一處。元代淮安位置在現代的淮安市淮安區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