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泰二年,二月十四日。
侯安都、周鐵虎率領水師來到梁山扎柵,本意是圖謀江州侯瑱,策應周文育。
不想三日後,徐嗣徽、任約便偷襲了對岸的採石戍。
時機如此合拍,要說大規模的軍事行動能夠瞞得住敵軍,也太低估對方的諜報能力了。
不過這次有侯安都的水師撓其後路,徐嗣徽等不敢再像去年一樣,一路北進直奔建康。
……
三月二十三日。
徐嗣徽、任約匯合了北齊大都督蕭軌的大軍,共十萬人馬出柵口,浩浩蕩蕩向梁山而來,意圖拔掉這顆前進路上的阻礙。
這一個多月以來,侯安都、周鐵虎也沒閒着,依山沿江,構築了外、中、內三層的堅固防線。
梁山由大小陀山兩座山頭組成,聳峙江邊,三面環水,高約四十丈。
山峰陡峭雄峻,擋驚濤駭浪,擁江水東流。與對岸的博望山隔江對峙,合稱天門山,又名二虎山。
侯安都在梁山北面,沿着山腳到江邊,修建了一道外牆,圈出一角之地封閉起來。
牆外利用此地水網密佈,分佈衆多水塘的特點,層層設柵,令大軍步履維艱,難以展開兵力。
所率水師爲外圍機動兵力,船艦可以沿江靈活移動,來到敵軍的側面和後方發起攻擊。
中層的城牆依山就勢,利用天然山崖峭壁,在要害之處修築壁壘。順應地形的高低差,築成相對高度可達數丈的險牆。
城牆之上鋪有兵道,可以快速運送兵力到各處。又利用山勢的天然溝壑,劃出各個相隔的防禦區域。
即使攻方突破某處,也難以橫向擴張展開,只能受阻於內城之前。
內層防線則是利用山頂的最後一級臺地,陡峭的山壁東、南、西三面臨江。以天然陡巖爲牆,北面的山路小道砌築城牆,形成了山頂堅固的防禦指揮堡壘。
又在東西兩崖分別建立堡壘,侯安都和周鐵虎各據一處,相互支援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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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萬大軍。“
侯勝北站在東崖的山頂眺望,感慨不已。
只有親眼目睹,才知道兵過十萬,是多麼的聲勢浩大。
柵口距離梁山約三十里,敵軍前隊已經來到梁山陣前,後隊還在從柵口的營寨源源不斷走出。
從高處看去,如同一條蜿蜒不絕的黑色河流。
到了近前,匯聚成密密麻麻的黑壓壓一片,看久了不禁有密集恐懼之感。
“怎麼,我兒怕了?”
侯安都來到身邊,讚道:”爲父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數量的大軍,果然氣勢不凡。“
”阿父,我怕倒是不怕。只是驚歎北齊居然能調集這麼一支大軍。“
“北齊東逐契丹、西平山胡、北破柔然、南取淮南,佔據天下精華的三河之地,又擁有強兵輩出的幽並青徐四州,戶三百萬,人口二千萬,實力是遠較我朝爲強。”
”可是我朝的疆域也不小啊。“
“兩廣兩湖的地域雖廣,卻是漢夷雜居,編戶稀少。而且主公所轄之地不過揚州、東揚州和南徐,建康屢遭殘破,更是元氣大傷。我朝戶三十萬,人口二百萬,恰是北齊的十分之一而已。”
侯安都嘆道:“若是重據荊襄,再奪江淮,恢復蜀地,纔有和北朝一較高下之力。眼下我們連江州侯瑱、湘州王琳都未曾討平,任重而道遠哪。”
阿父的這番說教,深深刻進了侯勝北的腦海裡。
不過現在容不得他考慮天下大勢,北齊出兵十萬,已是足以滅國的大軍。
“阿父可有勝算?”
“有我和周將軍這數千水步駐守於此,扼住要隘。敵軍擔憂我斷其後方糧道,不敢貿然沿江北上前往建康,必然來攻梁山。而此地已被打造如鐵桶一般,一時難以攻下。”
”要是他們渡江走江左一路呢?“
”主公此時也在全力集結兵馬。我們要做的就是在這裡牽制北軍,利用地利消磨其銳氣,令其耗費兵力錢糧,卻久攻不下。”
侯安都再次露出驕傲的笑容:”而等敵軍下定決心,撇開這塊雞肋北上的時候,面對的就是主公以逸待勞的主力。屆時我們也前去與主公匯合,一舉決戰破之,這就是此戰的大方略!“
“阿父我懂了,那我們可得在這裡儘可能拖住這十萬大軍,爲主公爭取時間。”
“正是如此。你也是一伍之長,須得認真防守。軍爭一事,可不得玩忽大意。”
“末將遵令!”
侯安都搖頭笑道:“你小小一個伍長,自稱什麼末將,好歹封了將軍再說。”
就在父子說話間,山下已經列成了數十個方陣。
其中一個方陣正在前移,向外層防線攻來。
從山上遠眺,只見軍陣行動緩慢,瞭望的軍士早已清點報出人數。
敵軍先陣,人數二千!
……
二千人的敵軍從一個方塊形狀,行進過程中慢慢左右拉長,變成一條線。
然後散成一小塊一小塊,嵌入了我軍防線,最後變成一個一個的黑點,芝麻一樣的散落。
如果身處近處,可以看到北齊軍被水塘分割,無法保持方陣隊列,沿着水網之間的道路,分散成許多小小方陣前進。
交鋒之後,北齊軍遭到來自柵後的弩箭攻擊,很快死傷慘重,陣形零落,撤了下去。
不過是試探而已,看來今天要迎接好幾輪攻勢了。侯勝北想道。
正如他所預料的,第二三四五個方陣緊跟上前,以弓弩對射壓制住守軍,頂着箭雨逐個推倒拆除柵欄,緩慢地推進。
外圍防線不過佈置了千餘軍士,每一處幾十上百人,分散佈陣在各個水塘的柵欄之後,主要靠地勢拖延敵軍進攻。
水塘有的水深及腰,跋涉可過。有的卻是及胸沒頂,一腳踩進去就陷入了塘底淤泥。
北齊軍很是吃了不少苦頭,在越過水塘時單方面遭到攻擊。進攻人數少了壓制不住守軍,等到集中起兵力予以打擊,敵軍又滑不溜手,放棄陣地後撤,平白花費了不少時間。
待北齊軍掃蕩完外圍的前沿陣地,已是二個時辰過去,將近午時。
前部四個方陣的八千人,已是疲累不堪。
此時攔在他們面前的是一道四尺土壘,土壘之上建有三尺木牆,土壘之前掘有五尺壕溝一重,寬丈許。
壕底到牆頂,高度超過一丈二,土壘上的軍士有木牆遮護半身,長槍正好居高臨下刺擊來攻的敵軍。
爲防攀爬,木牆前的土壘底上,密密麻麻灑滿插遍竹籤、蒺藜,鹿角槍等。
……
敵軍幾位將領,主帥大都督蕭軌過去的戰績不顯。
都官尚書裴英起出身聞喜裴家,名門公子。(注1)
堯難宗是與陳慶之數次交鋒的驃騎大將軍堯雄的從弟。
西兗州刺史李希光和南兗州刺史東方老,則是猛將高昂高敖曹的漢軍舊將。
厙狄伏連更是當年跟隨過天柱大將軍爾朱榮的老將。
就算徐嗣徽之前被打得喪膽,那是碰到了陳霸先和阿父,討伐叛軍時並不是那麼菜的。
任約曾經是叛軍大將,負責一路方面,不幸碰到異人陸法和才被擒。
嗯,一個個都是老於軍陣的宿將。
被侯勝北私下點評的這些將領見此情形,立刻換了新的生力軍四個方陣八千軍兵,衣襟包土再攻。另以一個方陣二千弩兵,與牆頭對射,掩護進攻。
只見一波波的黑色線條,衝到外牆邊,短暫相持後,又潮水般地退去。
壕溝逐漸被填出一塊塊落腳之處,北齊軍雖然仍然處於低矮不利位置,已可以攻擊到土壘牆上的守軍,雙方便隔着木牆土壘,以長槍對戳。
北齊軍已將牀弩數臺組裝完畢,推近至二百步,弩槍射到之處,木牆碎裂,牆後的士兵身體亦碎裂。
守軍沒有遠程兵器反擊,死傷逐漸增多,士氣隨之下降。
“將後備的千人投入前線,傳令務必守到申酉之交。”
侯安都下完軍令,向兒子解釋道:”小北,牀弩投石這些器械,要麼以同樣射程的器械對攻。要麼以鐵騎突擊克之,可惜我南朝幾乎沒有騎兵編隊。這外圍防線要不保了。”
“阿父,既然沒有剋制的手段,爲什麼還要平白投入士卒呢?”
“軍爭軍爭,爭天時、爭地利、爭人和,士卒爲棋子,就看你想要拿來換什麼了。阿父現在想要爭取到天黑的這段時間。”
“你也去自己的所屬的防線做準備吧,好好打。”
……
侯勝北的伍屬於主將親衛,本來不必突出到前線作戰。可是不知爲何,侯安都這次指派他來到戰線的前沿作戰。
中層的城牆乃是依山而建,比平地堆起的土壘木牆險要多了,防守起來也安全得多。
比如牀弩就沒法推到狹隘的山道,朝天仰射。而且就算射中石牆,也難以洞穿。
可是畢竟戰場是兇危之地,誰又能保證絕對安全呢?
說不定哪裡飛來的一支冷箭就送了性命。
侯勝北胡思亂想着,來到自己的防區。
這是一段數丈寬的壁壘,條石爲基座,由土木碎石壘起,俯視着下方的山道。
壁壘高出山道三丈有餘,自上而下射箭落石,位於山道上的敵軍幾乎無法反擊。
阿父已經在鍛鍊自己和保證安全之間儘可能做出平衡了。
四名屬下已在等候,張安張泰趙四王五。
一般人家起不了大名,以排行稱呼,都比自己大一些,二十出頭的年紀。
負責整段防線的長官是位隊長,中等身材的男子,正向自己點頭示意。
侯勝北頗受這些廝殺漢的喜愛。
一來侯安都善於用兵,打得都是勝仗,傷亡也小,有了戰利品公平地分給部下;
二來侯勝北的身份大家也都清楚,就算只是裝樣子,能夠親臨前線也很不容易;
第三點最重要,侯將軍不可能把自己兒子送進死地,有他在,說明此地多半是安全的。
幾個理由,侯勝北就成了各幢主各隊長的好物,作戰都喜歡和他搭夥,當然也不會讓他承擔過於危險的任務。
接應了外層防線退下的戰士,已是日薄西山。
估計敵軍會試着攻擊一輪中層防線,看來今天的戰鬥也就到此爲止了。
山路險峻,看不清道路說不定一腳踩空掉下,夜戰簡直就是自尋死路。
果然逼近的敵軍扛着長盾,試着向前衝了幾步。在弓箭和投石的攻擊之下,很快又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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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
到了醜寅之交,牆上除了寥寥幾個巡邏軍士,大部分士兵都已回到營帳休息,準備迎接第二天的戰鬥。
隔着十幾步一支的火把,燒得噼啪作響。
侯勝北半夜醒來上了廁所,再想入睡卻睡不着。
他有點想念阿母,兩個弟弟,還有蕭妙淽。自己跟着阿父出征,不知道她們可好,淽姊是否睡得安穩。
穿上甲冑,拿起長矛,既然睡不着,他打算去看一看輪班值守的趙四。
只見趙四正拄着矛,靠着城垛。
侯勝北正要搭話,卻聽得篤篤篤幾聲響,城垛上突然出現了幾個鉤子。
他反應極快,立刻大叫:”敵襲!“
一個箭步衝上前,一矛將已經在城頭露出半個身子的敵軍捅了下去。
趙四也反應過來,同樣刺中剛露頭的一個敵軍。
這段城牆由一隊百人防守,夜間十名士兵輪班值守,五名固定站位,五名流動巡視。
侯勝北現在所處的位置只有他和趙四二人,而城下一下子飛上來五六個鉤子,其他各段的情況也是如此,同時攀登的敵軍怕不有三五十名之多。
看到巡邏的軍士已經大呼趕過來,可是加上自己,我軍才十一名,能抵擋住敵軍堅持到後援來到嗎?
看着躍上城牆的一個個矯健身影,不用想必是敵軍精銳。
侯勝北有些絕望,在地勢不利,難以運用攻城器械的情況下,沒想到第一晚,敵軍將領就果斷採用飛鉤攀登的方式夜襲強登,還真是厲害。
難道花費一個月精心打造的堅固堡壘,就被這樣簡單的策略攻陷了嗎,這也太過於兒戲了吧。
真正的戰場,都是如此乾脆利落,雙方亮招,然後勝敗決於一瞬的嗎?
侯勝北絕望地想道:對不起,阿父。沒想到防線是從孩兒這裡被攻破的。
別了,阿母,小敦小秘,還有淽姊。
正在他一抖手中長矛,準備拼得一個是一個之時,身後殺出一隊人馬,很快就越過他,向登城的北齊軍攻去。
藏兵洞!
原來阿父早有準備。在城牆之後的山壁凹陷之處,挖出了能容兵馬棲身的藏兵洞,備了一隊百人軍士駐守在此,預防敵軍的突襲。
侯勝北登時精神一振,長矛又挑落了一名敵軍。只要我軍比敵軍登城的人數更多,能夠控制住局面,刺殺正在攀登沒有還手之力的敵軍,那是毫無風險的。
沒能一擊得手佔據城牆,夜襲部隊受到了守軍的壓制,陸續趕來支援的守軍越來越多。
北齊軍見事已不可爲,留下牆頭的幾具屍體,果斷放棄了本次攻擊行動。
……
此戰不過片刻功夫,侯勝北卻驚出了一身冷汗,山風一吹,瑟瑟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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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都官尚書,隋朝改爲刑部尚書
《地名對照》
梁山:今和縣西梁山
柵口:今蕪湖市東北裕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