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用唐明皇與楊貴妃事。“驪山語罷清宵半”即《長恨歌》“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長生殿就在驪山華清宮。後來馬嵬坡事過,鑾駕入蜀,其時正值雨季,唐明皇夜晚於棧道雨中聞鈴,百感交集,依此音作《雨霖鈴》的曲調以寄託幽思。
[4]錦衣郎,指唐明皇。這兩句仍用唐明皇與楊貴妃事。“比翼連枝當日願”即《長恨歌》“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
[2]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1]
沉思往事立殘陽。被酒[2]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3]
當時只道是尋常。
[簡述]
這是一首悼亡之作。上片觸景,下片傷情。快樂總是細小的,不經意間就會隨着歲月流走,“當時只道是尋常”,而這尋常的快樂卻再也無法重現了。
容若的名句卻是另外一種風格:直抒胸臆、脫口而出、不加雕琢、平淡如話,譬如“人生若只如初見”,譬如“情到多時情轉薄”,譬如“當時只道是尋常”,都只是男女世界裡最平常不過的感情,容若有過,你我也都曾或多或少地有過,這般感情以最平淡的語言表達出來,卻在第一眼就能把人打動。
是的,有些句子的好需要用歲月來體會,譬如“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有些句子的好需要反覆吟哦才能體會,譬如“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有些句子的好是在讀不明白的困惑中體會到的,譬如“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而容若的好,卻在於明明白白、直指人心,彈指間便道破了世間每一個情中男女的心事,只一個照面便會使人落淚。
若以佛事喻詩詞,李杜當屬大乘般若一脈,胸懷兼濟之情,詞多絢爛之筆;李商隱如同三論宗,詞章一出,美到極至,也模棱到極至,待要說,卻說不出,正是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姜夔一身兼天台與律宗二門,先是一個圓字,圓融三諦,有大包容之相,兼之法度森嚴,綿密細緻,鑽之彌深;辛棄疾如同唯識宗,義理深邃、論說謹嚴,理常在情之側,情不在理之上;至於容若,卻如禪宗,他的詞句每有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力量,讓人在第一眼相識處,便驟生頓悟之心。
[簡注]
[1]疏窗:刻有花紋的窗戶。
[2]被酒:酒醉。
[3]李清照《金石錄後序》:“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爲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
[3]蝶戀花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1]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爲卿熱。[2]
無那[3]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4]
春叢認取雙棲蝶。[5]
[簡述]
這是一首對盧氏的悼亡詞。“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爲卿熱”所用的荀奉倩的典故,在《世說新語》裡被放到“惑溺”一章,褒貶不言而喻。但在容若看來,荀奉倩是至情至性之人,深情可嘉。容若對荀奉倩的態度,已彰明瞭他對愛情的態度。
[簡注]
[1]玦:半環形之玉,比喻未滿的月亮。
[2]《世說新語·惑溺》:“荀奉倩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後少時亦卒,以是獲譏於世。”
[3]無那:無奈。
[4]李賀《秋來》:“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
[5]用梁山伯、祝英臺死後化蝶事。
[4]山花子
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1]剛倩藕絲縈。
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
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2]
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簡述]
這又是一首悼亡之作。“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這是容若的一句名句。情,是容若詞作中、生命中的一個永恆主題,他似乎永遠是爲情而生、爲情而傷的。容若有一方閒章,章上的四個字就是“自傷情多”。這裡似乎在說情太多了便物極必反,如今也開始後悔當初的多情,但表面如此——這是容若的真心話嗎?當然不是,只是他的自我開解而已,因爲下邊馬上就是多情得無法自拔的句子:“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
多情和無情,有時候乍看上去難以區別。惟其多情,恰似無情。
[簡注]
[1]泥蓮,指荷塘中的蓮花。
[2]容若另有一首《攤破浣溪沙》:“一霎燈前醉不醒。恨如春夢畏分明。淡月淡雲窗外雨,一聲聲。人道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又聽鷓鴣啼遍了,短長亭。”
[5]採桑子
誰翻[1]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2]
[簡述]
這首詞充滿了一種百無聊賴的情緒,若要指認實事卻指認不清。梁啓超認爲這首詞有“時代哀音”也許求之過深,但作品的境界有時也是作者的初衷,對於天才詩人尤其如此。
詞中所蘊含的似乎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是一種矛盾的心理,也許帶着幾分自責,也許帶着幾分自嘲。容若也許是因爲冷落了一個不該冷落的人而自我開解,也許是因爲陷入了和另一個謝孃的故事而忽然間想起了從前……一切都是可能,一切也都未必是可能的。
[簡注]
[1]翻:演唱,演奏。
[2]謝橋:詩詞中每以謝橋代指冶遊之地或情人歡會之所。晏幾道詞“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6]採桑子
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悽迷。紅淚[1]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
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簡述]
這首詞描寫與情人分別後的思念之痛。雖無一句撕心裂肺的吶喊,但字字寫盡情之深、思之切。至愛,才能在“情知此後來無計”時還能“強說歡期”;至痛,纔會“而今才道當時錯”。
驀地想起某天下午在家中看書,隔壁隱約飄來一陣音樂,是一首情歌,演唱者的聲音楚楚可憐。別的歌詞沒聽清,就聽清一句,問得悽切纏綿:如果知道結局,我們還會相愛嗎?
[簡注]
[1]紅淚:比喻美人之淚。王嘉《拾遺記》卷七:“(魏)文帝所愛美人,姓薛名靈芸,常山人也。……時文帝選良家子女以入六宮,(谷)習以千金寶賂聘之,既得,乃以獻文帝。靈芸聞別父母,噓啼累日,淚下沾衣。至升車就路之時,以玉唾壺承淚,壺則紅色。既發常山,及至京師,壺中淚凝如血。”賀鑄《虞美人》:“渭城才唱浥輕塵,無奈兩行紅淚,溼香巾。”
[7]於中好
十月初四夜風雨,其明日是亡婦生辰
塵滿疏簾[1]素帶飄,真成暗度可憐宵。幾回偷拭青衫淚,忽傍犀奩見翠翹。[2]
惟有恨,轉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衰楊葉盡絲難盡,[3]冷雨悽風打畫橋。
[簡述]
爲盧氏作的又一首悼亡詞,睹物思人,哀婉悽豔。並不是因爲這一切我纔想起你,而是因爲有你,一切都成爲我思念的導火索。楊樹也許並未衰枯,風雨也許並不淒冷,只是當你變成曾經,我的視野只剩下滿目瘡痍。
對於容若,我是佩服多於感動,那種在愛情上“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執著和勇氣不屬於弱者。
[簡注]
[1]疏簾:編織稀疏的竹製的窗簾。
[2]犀奩:以犀角製作飾物的妝奩。翠翹:古代女子之首飾,即翡翠翹頭。
[3]絲難盡:諧音“思難盡”。
[8]金縷曲
贈樑汾
德也狂生耳。[1]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2]有酒惟澆趙州土,[3]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4]向樽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5],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簡述]
這首詞可謂容若的成名作。據顧貞觀《彈指詞》:“歲丙辰,容若年二十有二,乃一見即恨識餘之晚,閱數日,填此曲爲餘題照。”徐釚《詞苑叢談》:“詞旨嶔奇磊落,不啻坡老、稼軒。都下競相傳寫,於是教坊歌曲無不知有《側帽詞》者。”
[簡注]
[1]德:容若自稱。
[2]烏衣門第:比喻豪門望族之家。烏衣巷在南京市秦淮河畔,爲晉宋時期王、謝等名門望族所居之地。
[3]李賀《浩歌》:“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惟澆趙州土。”
[4]杜甫《短歌行贈王郎司直》:“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晉阮籍爲人能青白眼,見俚俗之人爲白眼,見意氣相投者則爲青眼。
[5]屈原《離騷》:“衆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諑謂餘以善淫。”
[9]金縷曲
簡樑汾
灑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信道癡兒多厚福,誰遣偏生。莫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斷梗,[1]只那將、聲影供羣吠。天欲問,且休矣。
情深我自判[2]憔悴。轉丁寧、香憐易爇,[3]玉憐輕碎。羨殺軟紅塵裡客,[4]一味醉生夢死。歌與哭、任猜何意。絕塞生還吳季子,[5]算眼前、此外皆閒事。知我者,樑汾耳。
[簡述]
“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閒事”,這是容若爲營救吳兆騫而向顧貞觀作出的承諾。
[簡注]
[1]《戰國策·齊策》:蘇代對孟嘗君說:“臣來過於淄上,有土偶人與桃梗相與語。桃梗謂土偶曰:‘子西岸之土也,挺子以爲人,淄水至則汝殘矣。’土偶曰:‘吾,西岸之土也,土則復西岸耳。今子,東國之桃梗也,刻削子以爲人,淄水至,流子而去,則漂漂者將如何耳?’”
[2]判:同“拼”。
[3]爇(ruò):點燃。
[4]軟紅塵:繁華的都市。
[5]吳季子:吳兆騫。
[10]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1]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2]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3]
[簡述]
這首詞是容若扈從康熙帝出山海關前後所作。納蘭詞溫婉悽迷,但摹寫關外風光也有如此曠達之境。王國維《人間詞話》:“‘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澄江靜如練’、‘山氣日夕佳’、‘落日照大旗’、‘中天懸明月’、‘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於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
與這首詞齊名的是容若作於同一時期的一首《如夢令》:“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歸夢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還睡,還睡。解道醒來無味。”
[簡注]
[1]榆關:山海關。
[2]聒(guō):吵鬧之聲。
[3]這一句尤耐細讀。容若的“鄉心”是哪裡,“故園”又是哪裡,豈不就是榆關之外麼。京城住得久了,漢文化浸淫得深了,卻認他鄉作故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