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有想到, 那次去樑國,竟然會給我帶來這樣的後果。
那次征戰,說實在的, 我們並沒有準備的太好, 兵臨城下, 至多不過是威嚇, 甚至, 我覺得,父皇的心中可能想多訛詐一點南國的錢財的想法更多。統一,對於一個野心勃勃的他來說, 不是沒有想過,但是在剛剛平定了北部的韃靼後的魏國, 實在有些太艱難了。
可是樑國的人不這麼看, 他們沒有看出這些種種, 或者說,他們明白這些情況, 只是長期懼怕北方騎兵和本着息事寧人的性子,妥協而已,只是不願意冒一個險,只是沉溺於平靜安樂的生活太長久了,不想變化而已。
我看看言和的國書, 心中淡淡地笑了, 多的是慶幸, 因爲, 如果這時候樑國再堅持打下去, 堅持不住的,一定是我們。
既然這樣, 就得寸進一點尺吧。
我覺得不夠,要稱臣。
我看着同來的兩國使臣的臉,笑笑說。樑國這一任皇帝是一個極好顏面的人,定然不會同意這樣一個屈辱的稱呼的,南國富庶,爲了這可笑的面子,多付一點錢來換取吧。
那人擡起頭,十分年輕,略顯得黝黑的面龐,卻是不相稱的堅毅和鎮定。
殿下錯了。
他淡淡地說,眼睛直射進我的眸中,讓我一瞬間明白,原來,他是一個聰明人。竟然有這樣一個人,能夠將這局勢看的如此清晰!那一刻,我心中充滿了驚懼,可更多的是,惺惺相惜。
他口才極好,使得一向被旁人稱爲聰明機變的我,也有些語塞,一時間竟然覺得處處要害被他拿捏在手,心中不免憤懣的很。
我看着他大功告成帶着國書離開的樣子,略略咬了咬牙,轉頭對着隨從說,去樑國看看吧。
我去了樑國,在那裡遇到了我一生中的痛。
她一定不知道,我同她在街市上的相見,並不是一個偶然。
南方富庶繁華,到底同北地的壯闊蒼涼不同。我繞過繁華的街市,尋了一處酒樓,登高觀望,卻是周臻回京的喧譁。
我看着周臻,他面上帶着淡淡的不耐,看來,確實是一個明白人啊。
民衆在歡呼,大臣們在諂媚,我看着行在周臻身側的方奇,忽然覺得悲哀,一個國家,如果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還會有什麼前途呢?每個人想的都是如何討好皇帝,如何取巧皇帝的心思,如何在這實際上已經糜爛的朝政上粉飾太平。
“畫屏畫屏,快來看,他臉紅了。”一聲清脆的呼聲打斷了我的沉思,我擡起頭,看向聲音的來處。
是個少年,服飾華美,微微露出半張粉白的側臉,神情帶着歡愉,十分可愛。
哦,原來是一個改裝了的少女。
她的脣畔帶着笑,男子的服飾沒有掩飾住她身爲女子的樣貌,秀氣的嘴脣微微抿起,帶着幾絲戲謔。鬢邊襆頭下露出幾縷青絲,襯着白皙嬌嫩的膚色,十分美麗。
我輕輕地笑了,因爲周臻和樑國帶來的不快,消融在這少女的笑靨中。
我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恰好投在周臻的面上。原來是這樣,我彎彎嘴角,想來是貴族少女聽聞周臻的名聲,好奇中過來看的吧。想到周臻同我議和時的莊重正經,這會兒卻是面色緋紅,一臉尷尬地被酒樓上一個少女彷彿看猴子一般看稀奇地觀賞,我不由得再次心情大好。
是個可愛的少女。我輕笑着想。她的目光中帶出來的,更多是好奇,和玩耍,並沒有一般少女眼中的愛慕。
她們起了爭執,我看着她身旁的女孩子,也做了男裝打扮的,目光中似乎帶着幾分堅持,面上卻是羞怯。她也端正了顏色,似乎又帶了哀求拉住那女孩兒,說了半晌,終於平靜下來,不多時,便離開了酒樓。
不知道哪裡來的衝動,我起身跟着她們,往街市上走去。
原來是去看熱鬧。我看着她走進人羣中圍觀把戲,圓睜着兩眼,目光專注,表情十分認真,又顯得幾分好奇,一派天然。
不過是民間戲法而已。我笑笑,只是她看的那樣專注,想來是因爲貴族女子家教甚嚴,又哪裡能看到這樣嬉鬧的民間玩意兒?
只是,她未免專注得過了。人羣鬨鬧擁擠,她竟然絲毫不嫌棄,只踮起腳尖,努力看向裡面正在做戲的人,然而她身旁那女孩,應該是她的侍女,卻沒有這樣好運,已經被人羣擠的不知去了何處,而她卻絲毫不知。而周圍卻有幾抹不懷好意的目光,正放肆地投在她身上。
我心中微微一動,只探身向前,不留多少痕跡地將那幾人擠開,將她護在身前。離的這樣近,空氣中似乎隱隱傳來她身上的甜香,帶着少女的清新,使得我心頭一蕩。
摔跤的把戲終於演完了,原本看來是兩個人的把戲,待伎人去了行頭,才發覺竟然從始至終爲一人!周圍人羣歡呼,她亦驚歎不已,待到藝人前來收錢時,竟然順手從腰畔取下系在絲絛上的玉佩,上好的羊脂白玉溫潤柔美,卻比不上她的手指。我忽然有種衝動,伸手按住了她的手:“姑娘的這枚玉佩質地瑩潤,雕工細緻,何必浪費在這裡?”
她眼中閃過一絲不耐,又帶過一絲詫異,旋即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垂了頭:“我自己喜歡。”然而彷彿又想起了什麼一般,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繼而擡眼十分詫異地看着我:“你怎麼知道我是女子?”
我微微地笑了,看着她粉白的頸子,和微微露出的幾縷碎髮,不知道怎麼地,竟然脫口而出:“姑娘肌膚白皙細膩,雙眸顧盼生輝,身量柔美,分明是一副美人模樣,怎麼扮男子都是不像的。”
她似乎是有些惱怒,然而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反駁我,只愣住當場,面上卻是通紅,彷彿旖旎的霞光。我竟然也有些怔住,不知道該如何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
她慍怒的聲音傳出:“我看公子容貌也秀美的很,莫要被人誤認爲女子纔好。”然而聲音雖然帶着隱隱的不悅,可面上卻是笑顏,眼神中還隱隱帶着幾分挑釁和戲謔。
我一怔,她那面色,讓我想起了少年時父皇宮中妃嬪看向母親時的不屑。我母親並非魏國人,而是南人,本來也不過只在宮中爲女史,卻被父皇寵幸,一朝飛上枝頭。可母家貧弱,無人可依靠,聖眷隆重之下,只能換取宮中衆人妒忌;而她所出的我,雖然備受父皇疼愛,卻依然無法擺脫這樣隱隱的嘲諷。
我心頭微微有些感慨,她卻忽而笑笑,迅速從我手中抽走她的玉佩,轉身離開,我看向她背影,忽然覺得方纔的微慍消散於無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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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時候,我一直以爲她不過是世家貴女,卻不曾想過,她的身份,最終成了我們之間橫亙的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障礙。
她焦急尋找侍女,不願意再理會我的調侃,甚至嗔怒相向,可我就是無法生氣起來,看到她險些撞上疾馳而過的馬車,竟然心中頗爲緊張,本能地上前助她。宮廷中的險惡和後期隨着父皇征戰時磨練出的性子,使得我的心一向冷漠,更不會做出這等爲了救護他人而使自己受傷的事情來,可這一次,我不知道爲何,總是無法控制。
這一次的受傷,換來了她的名字,換來了她的家世,我看着她的站在徐府門前的背影,被夕陽鍍上一層淡淡金色,默默唸着,阿梧。
再一次見面,卻是我也無法想到的,巧合。
我以爲她是徐家的嬌女,即將嫁給樑國的太子。我擠在人羣中,看着樑國太子妃的車駕緩緩駛入宮中,想起那日初見她時她的笑靨,說不出來的,心中竟然有些悵然。可即便是悵然又如何?且不說徐女貴重,便是普通的樑國女子,又如何能與身爲魏國皇子親王的我在一起?
我滿心悵然,卻知道這樣的感情不應該屬於我這樣身份的人,思及樑國現狀和國中太子一派,我壓下感情,展開國中送來的書信,看了起來。
而第二日,我如何能想到,竟然會有如此巧合?是上天在捉弄我們麼?很多年後,我已經成爲這天下之主的時候,每每看向蒼穹,都在想,既然上天安排我於她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相戀,爲什麼要給我們這樣一對身份,爲什麼,要給我們這樣一個結局?
我同她在酒樓中對坐同飲,其實分明已經很飽的我,也不明白自己爲什麼在遇見她後會要求再進來一次。我看着她眼底掩飾不住的頑皮笑意,心知她定然已經知道我的那點心思,不由得索性放開,拱手道:“姑娘明鑑。”
她笑了起來,顯然對於取消我這種小心思十分自得,面上帶着淡淡的得意,彷彿一隻小貓兒。我看着她的笑容,只覺得心中溫暖非常,霎那間,只希望她那笑容能夠持久永恆。
然而這笑容被打斷,同時,也成爲了我知曉她身份的一條線索。
她認識周臻,而周臻對她的態度,顯然不是簡單的認識那樣,我看着周臻的目光射在我的臉上,帶着隱隱的嫉恨。她或許不會發覺,可男人之間這種感覺,永遠都不會錯。我心中暗暗冷笑起來,沒有想到周臻這樣的正人君子,原來對阿梧懷着這樣的心思。
可我更沒有料到的是,日後,阿梧竟然會嫁給周臻。
終究還是要離別的吧。我想,可其實已經知道了她的身份,那麼,這種離別其實也不算什麼了,不是麼?
我看着她浸沒在煙雨中的背影,心中卻不知道涌上一種什麼樣的感覺。這樣的一天,突兀,卻又美好,真希望時光能夠靜止在那一瞬,使得我們心頭的歡喜能夠永恆。
我沒有想到她會主動邀我去遊玩,更沒有想到,我的心,彷彿被這江南的煙雨打動,被慢慢浸透,淹沒在她的一顰一笑中。我同樣能夠看到她眼眸中映出的愛慕,那是對着我的影子,我彷彿看到少女的心思宛如花苞一般綻開,我看着她在馬車中甜美的睡顏,嘴角淡淡的笑,卻不得不攥緊她的手,我怕,一旦她醒來,這一切就會隨之消散,不復存在。
我依然記得那僧人的言語,壓在我的心頭,帶着莫名的恐慌,可我記得更多的是,和她飲酒談笑,乘船吹簫的旖旎。如果,如果,我再一次看着她的睡顏,那麼甜美,禁不住輕輕地吻上她的額頭,如果我們不是這樣的身份,如果我們不是互爲敵國,是不是,會有不同的可能?
我不知道,我只記得離別時的心痛,沒有別樣的心思,只有不捨和惆悵。可我沒有選擇,我是魏國的皇子,我所想要的,不僅僅是阿梧這樣一個女人,而是,魏國太子,魏國皇帝,甚至,整個天下。
我想我放棄她了,我也忘記她了。因爲,我什麼也給不了她,給不了我心愛的女人一絲一毫。我有妻子,結髮的妻,有妾,謙卑的妾,即使沒有敵國橫亙在我們之間,我能給與她什麼?我甚至,連一個名正言順的地位,都無法給與。
我一定是忘記她了。那曾經在河上乘船吹簫的旖旎風光,美人在側的別樣風流,都被我連同那柄爲她遮蔽過蒙蒙煙雨的紫竹傘一般,遺忘進了遙遠的角落。
我從容冷靜地做着我的廣安王,甚至太子,一步一步地向我想要的理想行進。我想我不空虛,只是偶爾翻開書頁,看到她娟秀字跡的花箋,似乎又聞到了她發間的清香。或者,我只是寂寞。
然而上天甚至連這樣的寂寞也沒有給我太多時間。
不久,我就聽到了傳聞她下降周臻的消息。我不知道自己當時的感覺,只是看到被遷怒到妻妾和兒子,原本的憤怒似乎都變成了無力。原來,我們真的不該相遇。
我以爲自己要絕望了。然而父皇那藏在蒼老身軀中的雄心卻又一次給了我機會。南征,統一。我卻心中糾結不已。一面是興奮,我希望父皇的願望,也是我的願望,能夠達成,甚至,這興奮中還帶着隱隱因爲要見到她的喜悅;可另一面又是忐忑,我怕,一旦我們的願望達成了,我同她,就再也不能如曾經一樣了。
我的擔心終於還是實現了。遠遠地,我看到她站在已經起火的重重宮闕臺階前的時候,衣闕飄起,似乎就會隨着那助燃烈火的風勢而去的時候,我的心裡不知怎麼地,已經痛成一團,我知道,我們不會再有曾經的美好了。
可我依然想努力,我極盡全力地對她好,甚至,我寧可讓自己的生命消散,也不希望看到她日漸憔悴的面龐。可沒有用處。她的心思已經沒有辦法完全放在我的身上了。我明白的,她其實還是愛着我的,可是卻每每要用那兩國的仇恨來折磨自己。爲什麼!我總是想問,明明可以忘記,明明可以做的很好。爲什麼一定要不停地告訴自己,要自己記住那仇恨呢?我從未想過,她嬌弱的身軀下,是那樣堅定的心。
我要了她,不是真的醉了,或者只是在酒醉中才能這樣放肆。她並沒有拒絕,可是我知道她的心思其實是痛苦。於是,本該歡愉的夜晚,我的心卻一點點被痛楚充滿。可我想,如果這樣,能讓她有一個屬於我們的孩子,是不是,就能留住她?
我覺得好累,而宮中諸多的傳聞和女人們的妒忌彷彿波浪一般向她劈面而來。她不知道,或者是不在乎。可我在乎,既然不能完全得到她的心,那就一定要守住她的人,我想,總有一天,只要她還在愛我,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從前。
她沒有給我這樣的機會,甚至,連一點憐憫都沒有給我。
我看着她將她的笑容,她的美好轉化爲利用我達到她的目的的工具,看着她甚至將自己曾經擁有的善良來換取周臻失去的自由,利用我對她的眷戀來庇護她所剩無幾的家國和親人。我不知道自己的心還有沒有知覺,只知道,很痛。可我依然不想放棄,我想,或許有一天,她會明白我的真意,會重新回到我的身邊。
然而我卻不能縱容地溺愛她,過多的寵愛,會將她置於風口浪尖。
因爲,她懷孕了。
我還記得自己得到這個消息時的欣喜若狂,彷彿第一次做父親一般。可我知道,除了現在皇后所出的長子之外,我還有夭折了的兩個兒子,還有活着的兩個公主。可我依然覺得,她所孕育着的那個孩子,纔是我的全部。
我需要一個箭靶,來爲她抵擋後宮中重重的危機。
而這個人,就是蘇錦兒。
我承認初見她的時候,心中確實閃過一絲恍惚。她很像她,可又不是她。她有她所有失去的美好,活潑開朗,美麗大方。可卻沒有她不曾失去的美好,純潔,善良。她善於算計,很快融入宮中,成爲真正的後宮女子,在一顰一笑中作勢,換取我的一點點歡心。
有時候我在枕畔看着蘇錦兒,只覺得她可憐。這樣美好年輕的女子,爲什麼不能將純潔持久下去呢?
畢竟,她不是她,我看着她,憐憫地想。
阿梧的孩子出生了。
得到消息的時候,是早產,我心中只覺得砰砰直跳,不僅擔心孩子,更加擔心的,還是她。我想用孩子牽制她,可卻不願意爲了那孩子失去她。
我看着蘇錦兒,心中忽然閃過一絲厭惡,她楚楚可憐,小心翼翼討好我的模樣,忽然成爲了我一切怒氣的導火索。我憤然離開,臨走時只說了一句,如果她有什麼事的話……
我顧不及蘇錦兒轉爲驚愕痛楚的眼神,心中只有阿梧生產時艱難的模樣。
幸好,我想,上天還是眷顧我的。那孩子雖然早產,卻還健康,她的母親,除了疲憊,也並沒有太大傷害。
我靜立在她的牀邊,看着她因爲生產而蒼白汗溼的面龐,已經昏睡過去,卻依舊是那樣的恬靜美好。
阿梧。我輕輕握住她的手,不要離開我。
我喜歡這個女兒,勝過其他所有的女兒,有時候我看着小姑娘的樣子想,是不是她的母親,小時候也是這樣子可愛的?她總是很安靜,不太哭鬧。有時候會睜開眼睛看着我咯咯地笑。在她出生前,我甚至也想過,如果是個兒子,我要如何選擇,一個有着敵國皇室母親背景的皇子,即使我再愛他,也無法爲他日後的人生做一個保證。然而,是個女兒,我看着她握着小小的拳頭安睡的樣子,只覺得心中似乎已經被幸福充滿。
我知道自己沒有料到結局。
她從來不過來看自己的女兒一眼。我以爲她是覺得懷上女兒的過程令她覺得恥辱,或者,是因爲早產而心中不樂。然而我總會盡力拉近她和女兒的關係。我想,時間久了,母女天性,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她會忘記曾經的一切,我們三個人,會好好的。
那是我以爲。
我怕她在樑國那些人出事後會有事,所以一直都很擔心。卻從未想過,她會這樣的決絕。當她以着甜美的笑容,溫軟的話語來迎接我的一瞬,我的心中充滿的只有喜悅,她說要爲我慶祝生辰。我那時只想,如果能讓她開心起來,哪怕是□□,只要是她親手送來,我也會甘之如飴。
可惜,一語成讖。
我看見她嘴角帶着血跡緩緩倒下,我聽見女兒在偏殿中不止的啼哭。我用盡心思,最終,沒能挽回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我用盡手段,最終沒能留住,她的人她的心。
我看見香爐中蘇合香氣裊裊上升,最終卻消弭不見,正如我和她的這段經歷,最終只留下我心中一世的傷痛,再也不如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