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一個多月後, 蕭桓便連接接到喜報,先是國中豐收,今年的糧食, 比往年多收了一倍有餘, 百姓富足, 安居樂業, 蕭桓自然大喜;不久又是江南大捷, 馮彥年等人已經基本平復江南流寇,那些打着故國皇室起義幌子的亂軍們,多半已經被魏軍打敗, 江南地盤,已幾乎盡入蕭桓轂中, 剩下的幾股小的動亂, 馮彥年等上奏說, 今年年底以前也必能平復。
蕭桓看着隨軍報前來的軍中信使,不由得大悅, 令內侍打賞。又同在座衆臣商議處置俘虜,安撫民意,回覆生產種種細節。待得這些商議完畢,也已經過了午時。
衆臣退下,韓德利伺候着蕭桓用了午膳, 又輕聲稟報道:“陛下, 方大人來了。”
江南戰局已經基本平定, 自然要商議一下國中的事情了, 然而這事多半是方奇主理, 蕭桓便令他午後再獨自覲見,聽了韓德利的話, 便道:“宣他進來。”
方奇進殿,先向蕭桓行了君臣之禮後,蕭桓賜座,他纔在一旁側身坐了。
“如今國中大定,那些亂黨的事,方卿就要費心了。”蕭桓淡淡說道。
“微臣恭賀陛下江南大捷。”方奇在座位上躬了躬身,說道,“臣定當殫精竭慮,爲陛下分憂,決不讓亂黨有一人逃脫。”
“嗯。”蕭桓點點頭,“所需人手,你可向刑部,大理寺等調用,另外,”他看了看方奇,道,“有些事情,方卿畢竟不太好出面,朕令大理寺卿鄧知協同你一併辦理。”說着擺擺手,後殿便進來一個人,正是曾經的廣安王府長史鄧知。
方奇知道此人是蕭桓親信,職位雖然不高,但是卻深的蕭桓信任。
蕭桓此舉,看似體諒方奇曾經爲樑國舊臣,怕他受了委屈,不好做事,其實還是不放心他罷了。方奇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起身行禮:
“微臣謝陛下體恤。”
一旁的鄧知也跪了下去,同方奇一齊道:“臣等定當不負陛下厚望。”
蕭桓點點頭,令他們退下,又看到侍立在一旁的韓德利,衝着他招招手:
“今日馮彥年送上來的那些雲錦呢?全部拿到祺祥宮去吧。”
韓德利領旨而去,蕭桓的目光卻愈加深邃。
天氣漸漸的寒涼起來,北國的冬日遠不及南國溫暖,縱然是已經在這邊度過一個冬季了,縱然是屋中火盆,地龍等等都是燒了暖的,瑤琴依舊覺得冷冽。她緊了緊身上裹着的大毛衣服,看着邊角上略顯得有些舊意的痕跡,嘴角浮出一絲冷笑。
瑤琴雖然名號上爲淑妃,可是實際宮中幾乎人人都知道她已經不再受寵,誰都知道,當時蕭桓娶她不過是爲了一時之計,現在又怎麼會再去寵愛一個有着樑國公主背景的女子?淑妃的名號,不過是做給宮外那些樑國宗室降臣和江南百姓們看的。皇宮中的人最爲勢利,自然不會真的對她有多麼恭敬,就連冬日裡的供給,也是能減則減,能蒙就蒙的。
可是她呢?瑤琴忽然想起在長春宮中的姐姐錦瑟,明明是一樣的公主身份,明明她纔是那個應該躲藏在背後的、不知廉恥的、應當被衆人唾棄的人,卻憑什麼享受這皇帝的萬千寵愛,還做出一副不屑一副的清高表情來?
縱然是如今蕭桓不經常去錦瑟的宮中了,可自小便在樑國宮廷中長大的瑤琴還是看的一目瞭然,說是什麼單隻爲了錦瑟腹中的孩兒才留着對她的一絲憐惜,什麼如今蘇錦兒寵慣六宮種種,不過都是做了出來給人看的!那些上好的貂皮,人蔘,珠寶,補品,藥材、綾羅、蜀錦、綃紗及重重新奇物件還不是如流水一般送到錦瑟那邊去?甚至於爲了她那個尚未出世的、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孩子,也派了衆多的接生穩婆,太醫,日夜看護,小心翼翼。瑤琴心中有些忿忿,看了看對面正坐着吃茶的蘇錦兒,妙齡韶華,嬌俏容顏,也不過是個擋箭牌罷了。
蘇錦兒察覺到瑤琴的目光,放下茶盞,似作無意地問:“姐姐可是覺得冷了?”
她脣角彎彎,帶着笑意,說道:“是了,姐姐可不用於我們北國人,自小長在南邊兒,多半對這寒冷受不大住吧?”
瑤琴冷笑一下,心道自己明明比她位份高了不止一級,這蘇錦兒還當真好不要臉,見誰都是一副姐姐妹妹的融洽狀,便沒有接她的話。蘇錦兒看到瑤琴的不悅,也不在意,只笑着說:“說來妹妹進宮雖然有些日子了,衆位娘娘也都甚爲寬和,可想來是因爲同是姓蘇的緣故,妹妹心底裡還是覺得姐姐最爲可親。”
瑤琴冷笑道:“你今天過來,便是要來我拉近關係的麼?若是爲了同是蘇姓,你倒不必在我這冷冰冰的地方獻殷勤。”她朝着一邊掃了一眼,說,“那邊那位姓蘇的娘娘,纔是你大獻殷勤的正主兒。”
蘇錦兒笑了,似乎並不介意瑤琴話語中的諷刺,打量了一下瑤琴身上那件略有些舊的外氅,似乎帶着些許憐惜意味地說:“姐姐也是金枝玉葉,怎麼能穿戴這樣的衣服料子?倒是妹妹這裡,陛下前些日子賜下來一些衣料,可妹妹覺得這顏色不太稱,倒是姐姐穿上正好呢。”說着,便令自己的幾個宮女捧了衣服料子過來,展開來在瑤琴面前。
那是幾匹雲錦,繡紋精緻,料子極爲精美,便是從前在樑國宮中見慣了雲錦的瑤琴,心中也暗自讚歎。
蘇錦兒看見她的神色,便知道她心中自然是極喜歡的,開口笑吟吟地說:“是了,這雲錦,說來還是建康所產呢,總共貢上來這麼幾匹。陛下便全給了我,我想着姐姐恰好是南邊人,給姐姐穿着,怕是要比穿在我身上好的多。”
瑤琴忽然有些怔忡,似乎想起了從前在樑國宮中,上好的貢上來的雲錦,父皇首先會想起來拿給錦瑟挑選,縱然是那些寵妃,都只能拿錦瑟挑剩下的。而自己這樣不得寵的公主,自然只有眼巴巴地站在一旁豔羨的份。倒是錦瑟,時常選了些,或是自己親自,或是派侍女,將這些料子送到這個並不受寵愛的妹妹這裡。那時候的自己,每每得了錦瑟送過來的雲錦,心中都開心的不得了,似乎是得了什麼寶物一般。
她忽然覺得自己可憐,曾經的自己,需要等着親姐姐的憐憫施捨過活;現在的自己,依然需要等着親姐姐的憐憫施捨過活。陛下全部賞賜過來的。瑤琴冷冷地看了一眼蘇錦兒,謙恭的笑意中是掩飾不住的得意。她不禁覺得她也是可憐的了。哪裡是陛下專門賞賜給你的呢?瑤琴想,不過是因爲,錦瑟見不得這樣的東西,蕭桓怕她看到雲錦,會勾起對故國的憂思,而拿給你的罷了。
你,不過是也是在撿拾她不要的東西,罷了。瑤琴看着蘇錦兒,想。
蘇錦兒見瑤琴半晌沒有做聲,以爲她是心中暗生妒忌,便收斂了幾分神色,低着頭輕聲地說:“妹妹也是一番好意,還望姐姐體諒。”
瑤琴看着她,笑了笑,問道:“錦兒妹妹,這些料子,我很是喜歡呢,可是錦兒妹妹不如也拿去給阿梧姐姐一些。你送了那食材單子,姐姐甚爲喜歡,如今再送了料子去,姐姐想必會更加喜歡的。”
蘇錦兒一愣,似有不解,瑤琴笑着繼續說:“妹妹不知道?長春宮的蘇錦瑟,正是我的親姐姐啊。她也打南邊過來的,從小就喜歡雲錦,我們從前在樑國宮中的時候,每每有了新貢上來的雲錦,父皇必然是先拿了給阿梧姐姐的。”
蘇錦兒呆住,她上次曾藉着膽子在蕭桓那裡暗暗打聽錦瑟的身份,然而大多都是被蕭桓的溫柔堵了回去。私下同宮人們打聽,然而這些東西在宮中是早有蕭桓吩咐過了的,誰敢亂說?再加上蕭桓時常對她的寵愛,漸漸的,錦瑟身份這件事,也就被她放在了腦後,誰料今日卻被瑤琴給抖了出來,還是這樣大的一個來頭!
“原來……原來……”蘇錦兒嚅嚅了兩聲,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瑤琴輕笑了一聲,說:“可不是呢。妹妹想來是不知道,我這姐姐,從前在樑國做公主的時候,便是最受父皇寵愛的,不獨雲錦是姐姐先挑,便是駙馬,也是這萬里挑一的良人啊。”
“駙馬?”蘇錦兒怔怔地問出聲來。難怪那日沉香亭中,陛下會是那樣的生氣,原來錦瑟是已經有過駙馬的。
“可不是?”瑤琴看着她,說,“說來姐姐的駙馬,妹妹想來也聽過呢,就是當年樑魏第一次議和時候,將陛下都駁的啞口無言的周臻啊。”
蘇錦兒呆住,看着瑤琴,瑤琴笑着回視她,目光清澈。
“原來姐姐竟然同長春宮的那位娘娘是姐妹。”蘇錦兒定了定神,鎮定下來,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瑤琴笑着擺擺手,看着蘇錦兒,忽然有些意味深長:“妹妹還是太年輕,連陛下的心思,都看不透啊。”
蘇錦兒一愣,忙問:“姐姐此話何意?”
瑤琴看着她,笑笑,又令周圍隨侍的宮人們退下,纔開口:“其實我也瞧着妹妹可親呢。不論怎麼說,咱們都是蘇姓的姐妹,若說起來,民間有種說法,咱們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呢。”
“姐姐——”蘇錦兒看着她,似乎有些疑惑。
“這些話,也就是咱們私下裡說說,若是旁人,我定然是不會講的。”瑤琴道,“妹妹終究年輕,不識宮中兇險啊。”
蘇錦兒知道她是樑國公主,自幼皇宮中長大的,這些女子爭鬥,沒有學到幾分,多少也是耳濡目染過來的,自然要比自己會揣摩帝王心意的多,便開口問道:
“還請姐姐指教。”
瑤琴笑笑,似乎有一絲落寞,旋即回覆平靜,道:“妹妹如今榮寵無限,貢上來的雲錦,陛下連皇后娘娘都沒有給,單單賜給了你,這可說明了什麼?”
蘇錦兒一怔,看着瑤琴,她卻是似笑非笑,不禁面上一紅,低下頭去。
“這便是了。”瑤琴看着她,繼續說着,“陛下雖然心愛妹妹,可妹妹卻不能任由陛下行事,否則,一個恃寵而驕的罪名,妹妹可是吃不消的。”
蘇錦兒不由得信了幾分,自古寵妃恃寵而驕被帝王冷落,這些東西她也是知道一些的。剛想說什麼,瑤琴又開口道:“妹妹不見我姐姐麼,從前是怎麼樣的繁華,現在呢?不過是太仗着陛下的忍讓,落得個現在的下場,連帶着我這個做妹妹的,也跟着受氣,唉——”她長嘆了一口氣,眉頭微微凝住,似乎有着無限感傷。
難怪如此。蘇錦兒又想起那日沉香亭中錦瑟同蕭桓的爭執,事後蕭桓憤怒的動作,以及,正是自那場爭執後,蕭桓纔開始冷落錦瑟,寵愛自己,面上不由得愈加篤定。瑤琴見狀,又嘆息着開口:“如今我們姐妹只盼望着能有一個小皇子,否則,日後這日子,可如何得過呢?”
蘇錦兒不知道如何開口,靜看着瑤琴眉目間愁苦。瑤琴似乎是察覺到了,忙勉強笑笑,似乎安慰她一般,又說:“倒是我這般讓妹妹見笑了。”
“哪裡哪裡。”蘇錦兒忙出聲解釋,“我還要多謝姐姐提點呢。只是這——”她目光看向那些雲錦,帶着疑問。
瑤琴笑笑,說:“這妹妹自然是不能漏了皇后娘娘那邊,至於我和姐姐,妹妹能記得,也算是我們有幸了。”
蘇錦兒慌忙起身:“姐姐真折殺我了,如果不是姐姐提點,妹妹又怎麼能知道這些事?
瑤琴忙將她扶起身來,語氣溫婉:“我只盼日後妹妹發達了,莫要忘了我們姐妹纔好。”
蘇錦兒惶恐,忙又說了幾句好話,這才告辭出來。
她坐在輦車上,行了一段路,忽然問走在身旁的秀兒:“你說着淑妃娘娘的話,可靠麼?”
秀兒凝眉想了想,答:“奴婢覺得,這些話,多半是真的。原來就聽說着長春宮的那位特別,這樣一說,可就都解釋的通了呢。而且,她們二人的相貌,確實也有些相似。”
蘇錦兒點點頭,旋即吩咐:“去長春宮。”